第36章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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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天後,鹹陽呂府。

嬴子楚匆忙進門,迎面就看到呂不韋坐在院子裏,捧着棋甕,端坐于棋盤前,正盯着棋面仔細研究。

“先生。”嬴子楚行禮。

“子楚公子!”

呂不韋恍然擡頭,他也不起身,騰出手來招呼嬴子楚:“公子來的剛好,我正琢磨你我之前沒下完的棋局呢。今日既然來了,不如幹脆下完再走。”

嬴子楚:“……”

和神情緊張的嬴子楚相比,呂不韋這般自己下棋的姿态着實悠哉。

秦國以黑為尊。如今的呂不韋身為秦國公子的先生,又是家財萬貫的巨商,卻仍然是一身素白的樸素衣衫,穿着與街頭平民無異。

見呂不韋還有心情下棋,嬴子楚便也平複下來心情。

他坐到棋盤對面,同樣拿起棋甕。

“先生。”嬴子楚說:“近日以來,鹹陽城謠言四起,先生是否知曉?”

“你說的是什麽謠言?”

“都說邯鄲的公子偃,請刺客上門,密謀刺殺在鹹陽為質的趙國太子。”嬴子楚壓低聲音:“他甚至派遣門客來趙,要送重金賄賂使臣。這……可是先生找人散布的消息?”

呂不韋手持黑子,聽到嬴子楚如此發問,也沒有挪開目光。

他一雙沉靜眼眸始終在棋盤上盤桓:“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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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子楚長舒口氣。

他一聽到消息,就猜出來是不韋先生派人所為。

之前秦王也提點他去挑撥公子偃與趙國太子的關系,謠言四起,其中說不得還有王上本人授意在其中推波助瀾。

“那……”

嬴子楚斟酌一番,好奇問:“我聽說公子偃派來的門客,馬上就要抵達鹹陽了,先生要怎麽辦?”

呂不韋:“公子以為怎麽辦?”

嬴子楚:“先生之前說,要請刺客來刺殺春平侯。要在使者抵達鹹陽之前動手麽?”

呂不韋失笑出聲。

他這才放下手中的棋子,擡起手來。

“本應如此。”呂不韋回答:“但孟隗給了我一個更好的方案。”

“什麽?”

“刀劍可殺人,謠言亦可。”

呂不韋掂量着棋甕,不徐不緩道:“王儲之位,何其敏感。再荒唐不過的謠言,放在太子之争上,也變得信之鑿鑿起來。這博弈啊,就如同下棋,布局之時,千萬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

“那該如何?”嬴子楚問。

“等。”呂不韋說。

這麽一等,就是四天。

呂不韋和嬴子楚的棋局,也有一搭沒一搭地下了四天。

到了第四天,門客拜訪趙國使臣。

在鹹陽城內謠言滿天的情況下,門客的到來幾乎是讓所有真的假的混雜一團的情況一錘定音。

春平侯生性剛直急躁,一聽說公子偃的門客攜帶重金進了使臣家門,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沖到使館。

據說其與使臣争吵辯駁的聲音恨不得掀翻門板。

到這個時候,二人的棋局才剛剛結束。

“現在可以了。”

呂不韋心滿意足地收起自己的棋甕,喊來魏盛:“去把備好的重金送給魏國使臣。”

嬴子楚:“魏國使臣?”

呂不韋又向嬴子楚開口:“還得勞煩公子同城門看守知會一聲,若是有魏人帶領春平侯出逃,請千萬不要阻攔。”

…………

……

“春平侯逃到魏國去了?”

又是十幾天後,呂不韋在魏國的商隊,把這個消息先一步帶到了趙維桢面前。

魏興幾乎是一路狂奔進質子府,打斷了趙維桢的授課,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情況轉述給了趙維桢。

聽到消息後她微微一愣,而後明白了呂不韋在鹹陽的所作所為。

其實趙維桢的思路很簡單。

在呂不韋把蓋聶的住址送給她之前,他已經在鹹陽運作許久。春平侯與駐秦使臣不和的消息甚至鬧到過趙王面前來。

他國人質與使臣關系不好,可見會是怎樣尴尬的處境。

在鹹陽,趙國太子春平侯沒有朋友、沒有同鄉,唯一能依仗的使臣也鬧得很僵。

這個時候,只要公子偃宴請蓋聶、有人告狀他要刺殺太子的消息傳過去,就足以讓春平侯警惕起來。

結果連趙維桢都沒想到,趙偃比她預計的還要熊的多,甚至拿出重金去賄賂駐秦使臣,要找春平侯的麻煩。

這樣一來,春平侯必定以為趙偃想奪他的太子之位。

原本趙維桢想着,呂不韋在鹹陽,随便找個人假扮刺客吓吓春平侯就行,結果沒想到……

“到魏國去了。”趙維桢重複一遍,不禁失笑出聲:“他倒是省事。”

呂不韋本就是魏商,他在魏國發家,随便找個關系,就能派人向春平侯遞個橄榄枝。

在春平侯自以為“陷入絕境”之際,有個機會可以免于被刺客刺殺的命運,他肯定會選擇出逃至魏國。

剩下的,就交給趙維桢來處理了。

她喊來魏興:“把這個消息傳出去。”

魏興:“是。”

末了,魏興又好奇道:“那夫人,然後呢?”

趙維桢篤定:“等。”

等這個消息通過秦國來的使者正式告知趙王,他們就有好戲看了。

待到魏興領了命令離開,趙維桢重新拾起長案上的竹簡。可坐在長案對面的小嬴政,卻是一雙鳳眼擡起來,完全沒有了繼續聽課的心情。

“為什麽?”嬴政問。

他沒頭沒尾甩來一個詞,趙維桢不禁莞爾。

聽到這個消息,再怎麽認真的孩子也會心生好奇的。

“公子是想問春平侯為什麽逃跑,”趙維桢不答反問,“還是想問別的?”

“我知道他為什麽逃跑。”

趙維桢從尋找蓋聶開始,就沒有避諱過嬴政。而公子偃的事情之前又鬧的滿城風雨,嬴政如此聰慧,當然能想明白春平侯逃跑的原因。

只是……

他歪了歪頭,臉蛋上浮現出幾分困惑:“謠言說公子偃要雇傭刺客去刺殺春平侯。可是謠言始終只是謠言,春平侯為何會相信?”

趙維桢抿了抿嘴角。

“政公子可還記得之前我與李牧小将軍的謠言?”她笑着問:“我請小将軍在酒肆用餐——并非私會,并非獨處,大庭廣衆之下,還有廉頗将軍在呢。可謠言依舊傳的滿城都是,連政公子自己都信了。”

聽到趙維桢舊事重提,嬴政的耳朵就控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我不是……有意懷疑夫人的。”嬴政說。

“我知道。”趙維桢理解地點頭:“政公子相信謠言,是因為謠言說中了你的心結。”

嬴政聞言微頓。

“春平侯也是一樣的。”她說:“趙國太子的心結,就是恐懼自己的其他兄弟争奪權力。”

時下小嬴政才不到六歲,他也沒什麽競争對手,眼下說這個其實有點早。

但現成的例子擺在面前,趙維桢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舉例說明的好機會。

“為王者,除卻治理國家、開疆拓土之外,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樹立王儲。”趙維桢迅速整理好語言,滔滔不絕:“而這其中的門道,可不止是立個太子這麽簡單。”

嬴政順着趙維桢的思路往下想:“按照夫人的意思,趙王便是做錯了。”

趙維桢滿意地送給嬴政一個笑容。

如今她教了嬴政三年課業,一大一小也算是理解了彼此的腦回路。

“政公子為何如此作想?”她明知故問。

“若是沒做錯,春平侯不應有心結。”嬴政回答。

“是的。”

趙維桢接着說:“依我看來,他從第一步就做錯了:不該送太子做人質。”

那可是太子,未來的國君!

雖說當時的情況危急,秦國的重騎軍恨不得要沖破邯鄲城門,這樣能彰顯出趙國的求和誠意。

但在外為質,本就頗為風險。把太子送過去,更是風險加風險。

“趙王若是個腦子清楚、手段強硬的人則罷。”

趙維桢擠兌起不喜歡的人來,那叫一個不客氣:“但他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他冷落公子偃,并且好生管教,讓他低調做人,規規矩矩地過自己的日子,也許還不會鬧的那麽緊張。可趙王偏偏放任公子偃在邯鄲飛揚跋扈,偏愛寵信。這讓在鹹陽受苦受難的春平侯該如何作想?”

自古以來,因為儲君之争而鬧出的亂子可太多了!趙維桢一時間都數不過來。

而在先秦兩漢,最著名的就是秦始皇的兒子,公子扶蘇和公子胡亥的鬥争。

趙維桢看向年僅五歲的小嬴政。

“相反,當今的秦王稷,做的就很好。”趙維桢說:“雖然早年悼太子在魏國為質、死于魏國,但秦王手段極其強硬,沒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随便造次。悼太子死後,秦王又立安國君為太子,便不再派出去,好生在身邊培養重用,也不會有其他公子動不該動的心思。”

也因此,在歷史上,秦昭襄王的兒子當了三天國君就撒手而去,嬴子楚立刻上位為王,也沒有鬧出什麽大亂子。

趙維桢讀史時就在想,換做他國,短時間內換了三個國君,足夠亂成一鍋粥了。

不得不說大魔王嬴稷當了一輩子國君,真是從頭到尾都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我明白了。”

一拿秦王舉例,聯系到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爺爺,嬴政理解了大半:“想要王儲不出亂子,國君就必須态度堅決。”

“還得看朝臣。”

趙維桢又補充:“春平侯遠在鹹陽,本就離朝堂很遠,身邊一個支持者都沒有,還把唯一可以仰仗的使臣得罪了。父親寵愛胞弟,自己人在異鄉孤苦無依,這樣的情況下,他自然會警惕趙偃的動作,中了謠言的詭計。”

嬴政蹙眉:“好複雜。”

趙維桢一聲嘆息:“确實如此,別說政公子,多少國君自己都沒鬧明白呢。”

但趙維桢還是希望嬴政能夠想明白。

盡管秦國統一之後,國內矛盾重重,秦國滅亡是諸多弊病因素混雜于一處的最終結果。可趙維桢還是忍不住想:如果最終繼位的不是胡亥那個熊孩子,可能情況會完全不一樣。

然而嬴政可不知道趙維桢心中具體所想。

他還沉浸在思索之中,一時間沒注意到趙維桢微妙的表情。

“春平侯出逃一事,叫趙王知道了,會如何?公子偃會成為太子嗎?”他問。

“這個嘛……”

趙維桢不僅憑空看向平原君府邸的方向:“總之,趙國要變天了。”

…………

……

幾天之後,平原君府。

“君上,不好了!”

有門客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手中拎着竹簡,滿臉悲切與倉皇。

平原君近日本就覺得頭疼不止,聽到門外吵吵嚷嚷,更是心煩意亂。

他臉色很是難看:“吵什麽?出什麽事了值得如此吵鬧?”

門客把竹簡直接送到平原君面前:“太子、太子他從鹹陽出逃,跑到魏國去了!”

平原君:“什麽?!”

竹簡擺在面前,平原君低頭一看,立刻搞明白了前因後果。

激烈情緒向上一湧,他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通,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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