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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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春平君出逃至魏國的消息,終于送到了趙王手上。
朝堂中,趙王手捧竹簡,臉色黑的相當難看。
“出逃至魏國?”
滿屋子的文臣武将,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喘。
趙王氣的肺都要炸了!
好端端的太子,在別國做人質,僅僅是因為聽說了兄弟要戕害自己的謠言,就心生畏懼,棄責任于不顧,如同縮頭烏龜一般,逃到別的國家去?
這事說出去,可不止是丢王室臉面這麽簡單。
萬一那不講道理的秦王責備過來,說趙國質子輕慢秦國,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怎麽辦?就此開戰都是名正言順!
再說,太子的職責可不止是做人質,他還是趙國的儲君。
下一任趙王,跑去魏國了,這又是什麽意思?
趙王越想越氣,氣到極點,直接把手中的竹簡丢了出去。
“好個出逃至魏國!”
他咬牙切齒地擠出這麽一句話:“跑了就別想再回來,這太子不要也罷!來人,傳下去,從今天起,削了春平侯的爵位,貶為庶民,不許他再踏入趙國境內半步!”
此話一出,趙廷皆驚。
這就是要廢了太子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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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還不敢大聲喘氣的群臣,紛紛出言,一時間,朝堂猶如菜市場般紛亂。
“王上,王上不可!”
“其中責任,也不全怪太子,王上不能如此武斷呀!”
“請王上三思!”
然而趙王卻是打定了主意,他直接站起來,一拂衣袖,甚至不搭理群臣,轉身離去。
…………
……
聽到這則消息,剛剛吐血不久的平原君,硬生生是忽略了數名醫師的勸阻,強忍着頭痛,更換衣衫,直奔王宮。
一見到趙王,平原君直奔正題:“王上,不可廢太子!”
趙王:“……”
仍然氣在頭上的趙王,看到平原君抱病而來,臉色多少緩和了些。
他揮了揮手,侍從知趣退下,待到寝宮只剩下二人之後,趙王才冷着一張臉:“叔父不必多言,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平原君深深地吸了口氣。
吐血之後,他就覺得時常發作的頭痛越演越烈,甚至還出現了反胃與視線模糊的症狀。
但關鍵時刻,平原君可沒法靜養。
“太子……太子他只是聽信了謠言。”平原君勸道:“慌亂之下,做了錯誤的選擇,王上至少應給太子一個當面辯駁與解釋的機會。”
“哼。”
若是不這麽說,趙王還能勉強平靜相待,一想到謠言,他絲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之色:“那種低劣的言論,連三歲的娃娃都知道不可能是真的!偃兒今年才十四歲,他怎麽可能做出刺殺兄長的事情來?”
越是仔細想,趙王就覺得太子的所作所為越來越不能原諒。
“一不顧及大局,如此逃脫,萬一秦國責難,他擔得起責任?二則多疑敏感,如果之後他當了趙王,我倒是怕他會做出戕害兄弟的事情來!就憑這個,他也不配當太子!”
平原君忍不住揉了揉劇烈疼痛的額角。
趙王這番話,明晃晃的偏心到天邊了。換做其他臣子,恐怕是不敢逆着趙王的意思說。
但平原君身為當今趙王的叔父,他身體不适,也沒那個心情和餘力去組織語言。
“王上。”平原君深吸一口氣:“敢問王上,難道公子偃他就配當太子嗎?”
“……”
趙王沉默了一下。
二人心知肚明,這樣的沉默并不意味趙王啞口無言,而是平原君說中了他的心事。
平原君重重地嘆了口氣。
哪怕是秦國連打趙國多年,從長平之戰到邯鄲之戰熬過來時,平原君都沒有感到如此疲累過。
早年平原君年幼之時,趙國王室就經歷過一次沙丘宮變。昔日的武靈王,也就是平原君的父親,是為他的兄長活活餓死的。
平原君不怕外敵入侵,不怕匈奴鐵騎,他怕的就是起內讧。
“王上的意思,臣曉得。”他緩緩開口。
趙王愕然擡頭:“叔父——”
平日二人單獨相處,平原君從來不會在趙王面前自稱為“臣”。
然而平原君只是搖了搖頭,繼續說了下去。
“臣曉得比起太子,王上更喜歡公子偃。”平原君語氣沉重:“當父親的,寵愛小兒子很正常。可是王上為一國之君,你偏愛公子偃,把公子偃留在身邊,任他性子跋扈、在邯鄲為非作歹。而春平侯身為太子,卻被送去鹹陽當人質,連個體己的仆從都不曾派去,換做王上是太子,王上又會怎麽想?”
當邯鄲城內謠言四起的時候,平原君就隐約覺得要壞事。
他下了命令,把城內的謠言壓了下去。但傳去鹹陽的,平原君就是手再長也管不着。
為此,平原君都有些後悔當時一時氣急,直接到驿館訓斥公子偃了。
若非事後私下處理,謠言可能還不會鬧這麽大。
“王上,太子或許性格剛硬、不懂變通,因而也不會讨長輩、臣工喜歡。但他為國質秦,于趙有功,且之前從未犯過什麽錯。”
平原君也是個急脾氣,今日真的是耐下性子來詳細解釋:“儲君常年不在身邊,本就是件很敏感的事情,太子自己怎麽想、朝臣怎麽想,甚至是其他公子怎麽想,不還是看王上的态度麽?”
趙王:“我又沒有虧待太子。”
平原君:“可是全邯鄲人都清楚,比起太子,王上更為偏袒公子偃!若非王上作為讓太子心生危機,太子又怎會因為區區謠言而出逃?”
趙王好不容易平靜一些的火氣,聽了這話重新翻湧上來。
他吹胡子瞪眼:“他奪路而逃,倒成我的問題了?!”
平原君:“……”
橫豎說不通,平原君只覺得自己的頭疼更嚴重了。
“即使王上執意要責怪太子,也理應想想,這謠言是怎麽傳出來的。其中說不得有秦國的推波助瀾。”
平原君堅持道:“何況公子偃私會游俠,傳去鹹陽則罷,若非公子偃重金賄賂使臣,找太子麻煩,又怎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夠了。”
趙王擺明了失去了耐心。
他緊繃着面孔,雖則保持着明面的禮節,但語氣卻是相當不客氣。
“叔父近日身體抱恙,就不要再操心了,還是專心養病。”趙王用了命令的口吻:“這段日子,不用來上朝。”
平原君一凜,難以置信地看向趙王。
然而趙王卻挪開視線:“來人,送平原君回府。”
直至此時,平原君只覺得一種莫大的無力感席卷全身。
他一生為趙操勞,聽聞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卒時不曾絕望過,為解邯鄲之圍四處奔走求救時不曾屈服過。
平原君怎麽也沒想到,最終讓他感到束手無措的,并非秦國的威懾,也不是匈奴的鐵騎。而是本應不該出任何差錯與懸念的儲君問題。
如今說一切都晚了。
趙王的态度只揭示了一個事實:他早就有這個念頭,今天不過是抓住了借口。
平原君不再多言,他深深行禮,強忍着病痛,轉身離去。
一回到府邸,平原君就徹底病倒。
趙王倒是也給足了臉面,把王宮裏的醫師都派了過來。然而平原君這次一病倒,足足躺了數月。
數月之內,趙國內外,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由于趙王态度堅決,春平侯丢了太子之位,同時也被削了爵位,貶為庶民。
緊接着,秦國再次出兵,這次是征伐魏國。
新式耕犁的運用,讓秦國的糧食産量大增。屯糧衆多帶來了一連鎖的變化:糧草充足,便可供養更多的兵力與牲畜。從而秦國的勞力、兵力都在一年之內迅速增長,連帶着彌足珍貴、全國近千名的重騎軍也是翻倍擴張。
在這樣的情況下,魏國被打的招架不暇。
秦昭襄王五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54年,已然七十一歲的秦王嬴稷,迎來了第一份國君的投降書。
魏國正式成為了秦國的附屬國。
待到秦、魏二國的戰事收尾,平原君才從來勢洶洶的病重堪堪恢複過來。
天氣轉暖,平原君的身體跟着好受了不少。
之前最厲害時他甚至難以下床,連吃飯、方便都需要侍人協助。如今已然是可以基本自理,并且偶爾下床走動了。
“君上。”
過了午後,老管家過來:“孟隗夫人拜訪,說想見君上。”
平原君“嗯”了一聲:“和趙梁一起來的?”
老管家:“并非,孟隗夫人是自己來的。”
平原君動作一頓。
他眯了眯眼,立刻明白趙維桢這是有話要說。
每次她有正事,就不會是好事。
平原君還沒見到她,就覺得自己的腦袋開始隐隐作痛。他習慣性地揉了揉額角:“喊她進來。”
“是。”
不出多時,趙維桢走了進來。
這可不是她在平原君病後第一次到訪,只是之前探望,都是随着父親一起來的。
趙維桢跨過門檻,看到端坐在長案後的平原君,不禁心情有些複雜。
僅僅是幾個月,平原君看上去就老了十幾歲,之前那盛氣淩人、說一不二的氣概,幾乎是瀉了大半。
人一旦沒了精氣神,就注定要走向年邁。
而根據歷史記載,如今的平原君,也就只剩下三年壽命了。
“見過君上。”趙維桢規規矩矩行禮。
“免了。”平原君忍不住嘲諷一句:“我可受不起孟隗夫人的禮。”
趙維桢阖了阖眼。
她吸了口氣,然後下定決心,再睜開眼時,明亮雙眼閃過決絕之色。
然後趙維桢拎起衣角,當着平原君的面直接下跪,雙手平放于額前,匍匐在地,行了個相當正式的大禮。
平原君:“……”
現在,平原君是真的開始頭疼了。
“你有話就說!”他訓斥道:“這是幹什麽?”
“妾求君上做出決定。”
趙維桢起身,一字一頓道:“要麽親手殺了妾,要麽不日之後,保妾與阿父離開趙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