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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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在面子上,呂不韋是做足了姿态。
他為岳父趙梁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別苑,并派了幾名手腳麻利的下人專門伺候。呂不韋也送了趙維桢兩名女侍,只是穿越過來的趙維桢不習慣于別人照顧飲食起居,除非必要,她還是喜歡自己處理個人事務。
女侍就讓她們清閑着吧,養人花的是呂不韋的錢,趙維桢沒在心疼的。
反正關上家門怎麽樣,別人也不知道。
所以下午過來傳話的,幹脆就是魏興本人。
“夫人。”魏興進門:“巴蜀的商隊回來了,主人說請夫人過去看看。”
巴蜀的商隊?
《戰國策》有雲:“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裏,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足以可見,在先秦時期,四川盆地就豐饒且富足,有了天府之國的美稱。
在戰國時期,巴蜀可謂是秦國的重要糧倉,為秦國一統六國提供了堅實的後勤基礎。
而且四川盆地好東西多,趙維桢還真挺好奇,商隊能帶過來什麽屬于特産來。
可惡。
呂不韋果然夠聰明:換個其他理由,趙維桢都懶得搭理他。
“那就走吧。”趙維桢起身:“讓我去看看。”
她随魏興來到前院,就看到絡繹不絕的下人來來往往,一個接着一個往府裏搬運箱子。呂不韋見趙維桢過來了,趕忙拎着衣袂向前。
他親切道:“聽魏興說,夫人在邯鄲時對吃食格外上心,為酒肆增添了不少新食譜。若是有興致,今日商隊送來了不少山珍野味,夫人可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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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維桢:“……”
原諒她一從疫情時代回來的現代人,聽到山珍野味四個字時不禁激靈了一下。
不過,先秦時代的養殖技術沒那麽發達,生産力不足,會有野味上餐桌也是可是理解的。
但趙維桢還是心中嘀咕:她可不一定能下的去嘴。
“讓我看看。”趙維桢說。
不過等下人掀開箱子後,趙維桢就意識到自己想的有點多。
李白寫詩: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從巴蜀走到鹹陽,地勢極其複雜險峻,完全靠馬車和雙腳,即使是快馬加鞭也得兩三個月。所以送來的山珍中根本沒有趙維桢想象中的什麽稀奇古怪保護動物,大多數都為幹貨。
畢竟就算是冬天,獵物運輸過來也早就腐壞殆盡了。
“送來了不少中原少見的幹菜、種子,還有山菌。”魏興說:“據說那山菌,即使只用白水炖煮,都鮮美無比呢。”
山菌!
趙維桢的雙眼驀然一亮。
在這個沒有香料,調味品也極其匮乏的時代,還有什麽比山菌更能提鮮的呢!趙維桢剛剛來了精神,随即又意識到了問題:也不是所有菌子都能吃的。
“嗯……”
她湊到一堆山菌面前,端詳許久。
我國地大物博,除卻雲南之外,四川也出産諸多菌類。趙維桢橫看豎看,從一大箱子山菌中,依稀辨認出一兩樣在現代涮鍋子吃過的種類,其他的就……
菌子可不敢亂吃,看見小人也就罷了,把人吃沒了都是分分鐘的事情。
“這些都是當地人會吃的麽?”趙維桢謹慎發問。
魏興也不懂,他幹脆拉來了商隊中的當地人。
後者操着一口蹩腳雅言對趙維桢解釋,又幫趙維桢挑選了幾種山菌,說是他們在家也會食用。
這樣就放心了!
趙維桢心滿意足地看向挑選出來的山菌。
“把這些帶去廚房。”她吩咐道:“洗幹淨切碎,丢進甑中炖煮即可。水開之後,可增添雞肉、芋頭,用少量食鹽調味。”
“就這樣?”魏興詫異問:“不用加醬油麽,夫人?”
“不用。”趙維桢信心十足。
山菌炖雞,加點鹽就夠鮮美了,加醬油調味反而會喪失菌子的特色。
到底是南鄰巴蜀,沒想到來到秦國,能吃的東西更多了!
趙維桢目送魏興捧着山菌跑開,心中頓時撥開烏雲見明日。
沒什麽比美食更令人期待和快樂了,趙維桢徹底把之前呂不韋編排自己生的悶火抛在腦後。
看在商隊都是他送出去的人,這編排自己的罪過就免了。
趙維桢又左看看、右看看,從一大堆山貨中挑出來自己确認安全,也好制作的食材。
“魏盛。”她吩咐道:“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你自己看看,鹹陽宮、華陽宮,還有子楚公子那裏各送幾份,若是不會烹饪,就叫他們派遣下人過來問我或者魏興。”
魏盛偷偷瞥向呂不韋,見他沒反應,連忙答應下來:“是,夫人。”
至于呂不韋?
呂不韋是誰?能有山菌炖雞重要嗎!
趙維桢美滋滋地轉身直奔廚房:天大地大,雞可不能給她炖壞咯!
這年頭沒有高壓鍋,甑乃陶瓷制作,也算是用砂鍋緩慢炖煮了。待到了用晚飯的時間,趙維桢吩咐下人,分出大半鍋的炖雞送去父親院子裏,然後剩下的半鍋裝入食器,并着幾個小菜,一同送到正屋內。
房可以分開睡,吃飯倒是不至于分開吃。
趙維桢在廚房指揮完,跟着回到正屋時,呂不韋早已等候多時。
他還吩咐魏興端來了一壇嶄新的蒸酒。
食器、酒器擺在長案上,呂不韋笑着看向蒸酒:“這酒用的也是蜀地水稻釀造而成,與邯鄲的小麥酒味道不同。雖不如夫人的蒸酒香醇,但不韋覺得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特請夫人來品鑒品鑒。”
趙維桢點頭:“好。”
呂不韋一擡手:“夫人請落座。”
先秦時期施行分餐制,往往是一人一案,正襟危坐。
但非正式場合,又是家中,便也沒那麽多規矩。
魏興打開酒壇,呂不韋親自為趙維桢斟酒,然後客客氣氣舉杯:“這杯我敬維桢,謝維桢留守邯鄲。分別的四年,不韋沒有一日不在思念維桢,今日終于得償所願,與維桢團聚。”
趙維桢算是發現了,呂不韋為人,真是當之無愧的商人。
不管旁人怎麽甩臉色,怎麽不待見他,他還是能把面子工作做的漂漂亮亮,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之前書信來往,他就寫盡了好話,如今面對面交談,場面話彩虹屁那叫一個不帶打草稿的。
這點趙維桢發自內心地佩服:反正她是做不到。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呂不韋言談、舉止都很尊重趙維桢,趙維桢也沒有不舉杯的道理。
她同樣拿起酒器,淺嘗一口。
酒是好酒,這米酒釀造好之後,多少過濾了一下。和趙維桢在現代品嘗過的自釀米酒味道大差不離:味道微苦,末了回甘,酒精濃度并不高,但綿軟溫順,米香濃郁。
但這樣的水準,放在先秦,應該是價格高昂、能夠進獻進宮的好酒了。
米酒入喉,趙維桢不急不緩放下酒器:“你今日是有什麽話要說?”
呂不韋的手一頓。
就知道有話要說。
趙維桢:“我回來好幾日了,飯吃了好幾頓,你都不曾敬酒過。今日敬酒,肯定是有重要的話要說。”
“倒也沒什麽重要的話。”
呂不韋莞爾:“只是不韋覺得,理應開壇好酒,祝夫人辦學順利。”
趙維桢挑眉。
所以想說的,就是白日見秦王的事情。
二人飲過酒後,趙維桢把酒器放了下去。
“你不介意麽?”趙維桢問。
“我該介意何事?”呂不韋反問。
“換做其他男子。”趙維桢說:“自家婆娘膽大潑天,竟然想和自己同朝為官,怕是早就吓壞了。”
呂不韋忍俊不禁。
他生得好看,俊秀雙眼随着笑意向下微彎,看上去相當溫和無害。
趙維桢穿越過來,還沒見過活的儒生呢。但呂不韋這幅模樣,倒是和後世想象中的先秦儒生大差不離。
“不韋乃商人。”呂不韋開口,聲線清朗、語氣随意,好似趙維桢說的是什麽玩笑話一般:“我知這天下往來熙熙攘攘,圖的不過是兩樣物事:一曰名,二曰利。維桢有所圖,不韋是不怕的,若是維桢無所圖,那不韋……才是真的怕了呢。”
說到最後,呂不韋還故意打了幾個寒戰。
趙維桢跟着揚起嘴角。
“所以今日在鹹陽宮,維桢說出心中所想,不韋不僅不介意,反而是長舒口氣,只是——”
“只是?”
“只是維桢胸中有溝壑,想得到卻是不容易。”呂不韋說。
這便是要和自己在餐桌上交流工作的意思。
趙維桢也不介意:古往今來,多少事情是在餐桌上搞定的呢?
她不急着回應,反而慢吞吞端起面前的食器,抿了一口山菌雞湯。
當下的家禽多為散養,沒有後世養殖品種那般肥美,因而雞湯中脂肪不多,一層油脂幾不可見,反倒是增添肉香的同時,也保留了山菌的鮮美清冽。
好喝!
果然只加一點點鹽就足夠美味了!
熱騰騰的雞湯入腹,大大滿足了味蕾,也是讓周身一暖。這樣的美味,更是讓趙維桢的心情好上幾分。
下次有機會,可以做些山菌炖雞湯給小嬴政喝,又補又好喝,趙維桢真怕別的廚子做不好。
為了這雞湯,她也不着急結束飯局了。
“你來講講,該怎麽辦?”她問。
“四個字:徐徐圖之。”
呂不韋得到首肯後,才繼續說了下去:“維桢想辦學,是個好路子。一則是可養聲望,二則是能夠培養支持你的門生。你的學生,以及學生背後的家世,都與你有着天然的結盟,他們也更容易支持你。待到秦王稷之後,你尋個合适的時機,提及入朝為官,則要簡單的多。”
趙維桢輕輕“嗯”了一聲。
春秋戰國時期流行“養士用士”。公室的國君“尊賢使能”,廣招天下之士,把人才收羅到自己身邊。再到後面,一些有資産、地位的貴族,也開始打開府邸大門,收羅門客。
像孟嘗君、平原君等貴族,因為門客衆多,還有過不少諸如“雞鳴狗盜”、“毛遂自薦”的典故。
甚至是在歷史上,呂不韋也是養了門客三千,著書立傳,有了著名的《呂氏春秋》。
國君、家主每每遇到什麽問題,可以抛給門客,然後就到了這些平日吃穿用度、讀書資源都靠貴族的門客回報的時候了。
呂不韋說了這麽多,意思與“養士”傳統大差不離:今日她帶的學生,明日就會是她的支持者。
師生關系,亦是不亞于婚姻關系的聯盟。
但……
明白歸明白,但趙維桢覺得也不是這麽容易的。
特別是在秦國。
“不會那麽簡單。”趙維桢直接指出:“秦王稷經受過宣太後幹預朝政的時期,他敏感的很,否則,秦王大可以允許我直接在府中辦學。”
為什麽秦王嬴稷要點出讓太子在自己的華陽宮挪地方?
他的意思很明白:這些人才是給後世秦國培養的。
呂不韋又是笑了一聲,他壓低聲音:“我在秦四年,太子安國君病重四回。”
趙維桢:“……”
她瞪向呂不韋,後者卻仿佛玩笑般歪了歪頭。
“呂不韋。”趙維桢開口:“你好大的膽子。”
他的言下之意即是:秦王稷百年之後、太子安國君百年之後,那這些人,還不是給趙維桢自己培養的?
“沒膽子,做不成買賣。”呂不韋笑道:“只是我這膽子,怕是還吓不到出言向秦王讨要官職的維桢吧?”
趙維桢寸步不讓:“我是驚訝。”
呂不韋:“哦?”
趙維桢:“驚訝于你會把這話直接告知于我。”
他可是呂不韋!
這家夥老是一副任你風吹雨打我自八風不動的模樣,哪怕嘴上、信中好話說得再多,趙維桢也沒當真。
但是現在……
呂不韋一番話,确實震了趙維桢一下。
知道他今日敬酒,是為了和自己套近乎,但趙維桢沒想到呂不韋如此有誠意。
他巴拉巴拉一大通,為趙維桢掏心掏肺分析了一段局勢和未來籌謀,盡管言之有物,可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如此直言不諱,呂不韋在證明自己信任她!
等太子病逝這種潛臺詞,說出去可是要車裂的。信任到這種決計不能與人訴說的真心話,他也願意與之分享。
這家夥……趙維桢不禁多看了呂不韋兩眼。
都說做買賣的人是賭徒,如今趙維桢多少領略了一點。
正是這兩眼,讓呂不韋好似滿足了一般。
“為何要驚訝?”呂不韋說:“四年來我與維桢相隔千裏,但你我行事,從不用多做解釋。維桢做什麽,提一句我就能懂,我想做什麽,維桢亦與我心靈相通。如此往來,我若是不坦誠,就再說不過去了。”
這倒是真心話。
趙維桢不稀罕他讨好自己,但作為隊友和政治同謀,呂不韋絕對是個不錯的人選。
于是她想了想,主動舉杯。
“那是我該敬你。”她欣然道:“四年來給足錢財資産,從不過問緣由,在春平侯出逃一事上,也是幫了大忙。”
“這事合該是不韋謝維桢。”
呂不韋連忙跟着舉起酒器:“這杯酒,再敬夫人。”
說完二人默契地一飲而盡。
放下酒器,呂不韋的神情轉為內疚:“不韋還得向維桢道歉。”
趙維桢:“嗯?”
呂不韋:“初入鹹陽時,不韋內心惶恐,只求做事不出過錯,早日站穩腳跟。那些編排維桢的話,權是為了方便行事,實在是對不住維桢。”
行吧。
直接道歉,也算是有誠意了。
有美酒,有佳肴,人也坦白了,也表忠了,趙維桢又不是刻薄之人,他的所作所為也可以理解。
“倒是聰明。”她評價道:“留有把柄的人,不會輕易遭人忌憚。”
呂不韋雙眼一亮:“夫人懂我。”
聰明人知道暴露自己的“把柄”,若是無傷大雅,反而是美談。
他把怕老婆的笑柄留給全鹹陽人,好像這麽一個老奸巨猾的富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啧啧啧。
趙維桢不禁在心中感嘆:呂不韋這人,太懂得經營人設了。
別說是放在先秦,就算是放在二十一世紀,他想成名也很容易。照着自己這個模板打造十個八個愛豆,當個娛樂圈大老板稀松平常。
可怕。
而呂不韋可不知趙維桢心中所想。
他見趙維桢一直愛答不理的表情松懈許多,便覺得今日目的達成。呂不韋又是舉杯:“維桢于我大有助力,我也會為維桢傾盡全能。若是在鹹陽,有任何事情需要不韋幫襯的,維桢盡管說。”
“嗯,反正其實也不欠我什麽。”趙維桢說。
“什麽?”
“沒什麽。”
在邯鄲,你的謠言也不少,也算是幫了我吧。
趙維桢心中嘀咕,嘴上卻是利落地轉移話題:“要說幫忙,确實有。既是秦王命子楚公子篩選适齡學童的名單,那你是否能從中走動一下?”
“于篩選之前?”
呂不韋略一思量,幹脆點頭:“若是維桢願意,可先行将合适的學童請過來瞧一瞧,維桢選中了,我再去各家府上問一問。”
“你與子楚公子尋覓一些合适的學童,就一通請過來吧。”趙維桢說:“不過不是我選。”
呂不韋:“什麽?”
趙維桢:“是讓政公子先選。”
這可是給小嬴政選朋友,乃至未來的近臣,那當然得是小嬴政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