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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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一個大清早,趙維桢趕往太子居住的華陽宮。

許久不見小嬴政了,怪想他的。

而且趙維桢覺得有必要把辦學的事情親自通知他。

她剛跨進華陽宮的門檻,魏興就湊了過來:“夫人,昨日華陽宮的管事派人來問,送過來的山菌除卻炖雞之外,還能炖什麽?”

趙維桢:啊?

問題問的莫名其妙,讓趙維桢很是茫然。

魏興見她困惑,忍不住嘀咕:“這山菌多珍貴啊,夫人,誰給您一樣?直接抓起來就丢鍋裏也不怕做壞。管事是怕随便造次,浪費了如此昂貴的食材,所以才特地問問具體做法。”

什麽叫跟她一樣!

趙維桢面無表情:“做法就是随便做。”

魏興:“……”

趙維桢:“告訴管事,那玩意下鍋,炖他的褲腰帶都好吃。”

魏興:“…………”

主仆逗貧之間,華陽夫人姍姍來遲。

不止是她來,華陽夫人的身後還帶着一大幫人,除了趙姬和小嬴政外,還有一位牽着半大孩子、作婦人打扮的年輕女性。

趙維桢見到這陣仗就覺得今日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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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夫人。”她規矩行禮,換來了華陽夫人滿意的表情。

來自楚國的華陽夫人,備受太子安國君喜愛。她本身也是位相當有主見的公室之後,因而見識過趙維桢與秦王的對話,對趙維桢也是頗為欣賞。

華陽夫人對着身邊那位年輕婦人開口:“你不是一直說,想要見見孟隗夫人麽,今日終于得償所願。”

趙維桢暗自挑眉。

面前這位年輕婦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她衣着華貴,眉目清秀,行動舉止一看就是受過精心培養的貴族。

“見過芈夫人。”趙維桢問候道。

這位就是嬴子楚的第二位夫人。來自楚國的芈夫人了。

“孟隗夫人如何得知我的身份?”芈夫人訝然道。

“夫人佩戴着火鳥玉佩,應是楚人不會錯了。”趙維桢解答:“既是楚人,又為婦人,再算上年紀,恐怕也只有子楚公子身邊的芈夫人會随華陽夫人、妫夫人一通到來。”

芈夫人不禁佩服:“早就聽聞孟隗夫人聰慧,一見果然如此。”

倒也不至于。

既然芈夫人來了,那麽……

趙維桢的視線往她牽着的稚嫩孩童身上瞥了一眼:估計這位就是小嬴政同父異母的弟弟嬴成蟜。

“這位可是成蟜公子?”趙維桢問。

“還不快向孟隗夫人見禮?”芈夫人提點到。

未來造兄長反的嬴成蟜,如今看起來也就是兩三歲的模樣。他懵懵懂懂,聽到母親開口,也只是奶聲奶氣地問候一番。

趙維桢客氣應下,出于禮節開口:“是個懂事的孩子。”

華陽夫人慢條斯理地接下話:“不知孟隗夫人看來,成蟜可否夠資質拜你為師?”

趙維桢:“……”

啊這。

這樣的提議,讓趙維桢愣了一愣。

她不禁汗顏:“成蟜公子年紀小了點吧?”

芈夫人笑吟吟道:“早日開蒙,不也挺好?據說在邯鄲,政公子也是三歲時就跟孟隗夫人讀書了。若是夫人覺得不好教,就在教政公子時讓成蟜旁聽亦可。“

趙維桢:“…………”

聽到這話,趙維桢看向小嬴政。

對此,嬴政好像沒什麽意見。他迎上趙維桢的視線,既不抵觸,也不高興,圓潤的臉蛋上并沒什麽情緒。

相處四年,趙維桢與嬴政也養成了足夠的默契:這就是他無所謂的意思。

但這樣的眼神交流,放在別人看來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不論如何,嬴政質趙歸來,父親又娶,還多了個弟弟争奪寵愛是實打實的。

華陽夫人見狀,笑着打岔:“成蟜年齡确實小了一點,不過我兄弟陽泉君有位寶貝孫孫,與政兒年齡相仿,也在備選的名單之中。還請孟隗夫人多多留意,看看他有沒有那個天資。”

這若要是二十一世紀,有人在趙維桢面前光明正大揚言要走後門,她肯定要當場把人撅的下不來臺。

但在先秦時代,卻是不能這麽做。

戰國末年的政治活動,本質就是貴族公卿們的游戲。名義上趙維桢辦學就是為了給秦國提拔人才,別說是陽泉君的孫子,估計名單裏嬴姓孩童更是數不勝數。

怎樣的天才,還能比自家人更可靠呢?

何況這還只是辦學而已,距離朝堂政治還遠得很。

趙維桢不想做兩袖清風的屈原,也不想成為不留情面的商鞅。

所以這些都是必須要經歷的事情。她含笑應下:“我會多多留意的,謝夫人提點。”

至于收不收?那就看你家孩子到底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華陽夫人可不知道趙維桢心中嘀咕,見她沒拒絕,很是滿意地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帶着芈夫人與嬴成蟜離去,特地為趙姬和嬴政留了與趙維桢單獨交談的機會。

也算是夠給面子。

幾個人一走,待到前擁後擠的仆從也徹底離開後,趙姬才長舒口氣,很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裝模作樣。”

趙維桢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在鹹陽這種地方,看到趙姬這樣真情流露,反而更為親切些。

“維桢夫人笑什麽?”趙姬問。

“笑你啊。”趙維桢揶揄道:“剛剛端着架勢,那叫一個有模有樣,我還真當子嬴姑娘把你教成個公卿貴胄了呢。沒想到原來你都是裝的。”

“我才沒——”

趙姬臉上一紅,見趙維桢笑容滿面,才反應過來:“好啊,維桢夫人拿我取樂!”

說完她自己也笑出聲。

“沒叫你與一群楚人住在一起就好了,走個過場而已。”趙維桢說:“一個芈夫人又如何?”

“那倒是。”

趙姬滿意了:“夫君還是偏愛我的。”

啧啧啧。

一來到鹹陽,趙姬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不再誠惶誠恐、不再一臉懵懂,這滿面春光的樣子,仿佛一朵得到豐潤澆灌,因而開的更美豔的鮮花。

她本就是大美人了,與嬴子楚團聚後,更是美到恨不得閃瞎趙維桢的雙眼。

不過,幸福歸幸福,在鹹陽也不是徹底就安寧了。

“我聽說,子嬴姑娘已經啓程上路,馬上就會回來。”趙維桢出言提醒:“她回來後,你還是得繼續跟着她學習。”

不得不說,為趙姬找個女官是對的。

她站在華陽夫人身邊,至少面上是過的去。如今識文斷字、與人交談,應該也不成問題。

這就是好的轉變呀。

趙姬聽聞子嬴歸來,先是面上一喜,而後又嘀咕道:“我都到鹹陽了,這就很好,不用再努力了。”

這話說的,簡直就是平時分拿到及格就不想準備期末考試的女大學生。

趙維桢也不出言訓斥,從邯鄲到現在,她也明白趙姬的性子。

直言利弊她未必聽得懂,得換個法子。

于是趙維桢幹脆轉而看向小嬴政。

四目相對,嬴政眨了眨鳳眼,而後率先開口:“芈夫人對我很好,很客氣。”

趙維桢揚起燦爛笑容:她想問的就是這個。

“那政公子覺得成蟜公子如何?”趙維桢問。

嬴政歪了歪頭。

這次,他好像摸不清趙維桢的問題用意了。小男孩頓了頓,而後謹慎用詞:“他才兩歲,話都說不清楚。”

趙維桢:“你兩歲的時候,話也說不清楚,但心中的主意多得很。”

嬴政搖了搖頭:“他和我不一樣。”

一句話,趙維桢就懂了。

看來嬴子楚沒那麽幸運,能擁有第二個智商超絕的天才寶貝。

趙維桢把芈夫人的心思又在腦子裏轉了一遍,她拎起衣袂,蹲下()身,選擇與小嬴政平視:“如果要嬴成蟜今後陪伴政公子讀書,政公子願意嗎?”

嬴政看向趙維桢:“芈夫人的提議,你無法推脫。”

趙維桢:“……”

這孩子。

哪怕是早就領會過小嬴政聰明敏銳,但趙維桢仍然會被他的敏銳驚一下。

“你究竟想不想?”趙維桢追問。

“看夫人的意思。”嬴政沒有直接回答。

這麽看來,小嬴政确實不反感嬴成蟜。

也是。仔細想來,嬴政對嬴子楚本來就沒什麽特別的感情,對鹹陽這邊的楚系的親屬也沒什麽歸屬感。

如今的嬴政,有母親,有趙維桢,還有個心心念念自己的太爺爺秦王撐腰,俨然不是那名歷史上爹不親娘不愛、無人問津受人欺淩的質子了。

這樣,小嬴政和嬴成蟜也不會形成什麽競争關系,自然也就不在乎對方的存在。

意識到這點,趙維桢放下心來。

她略一思忖,迅速整理好語言。

“政公子可明白,葉陽後、華陽夫人與芈夫人,是同一個陣營的人?”趙維桢問。

“嗯……”

嬴政沉默片刻,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這就是在瘋狂思考問題。

“因為她們都是楚人?”片刻後,嬴政出言。

“是的。”趙維桢點頭:“不僅是楚人,還都是楚國貴族。她們為秦楚聯姻,嫁到秦國,生下的公子,有楚國的血統;她們的兄弟同胞,諸如陽泉君,亦可來到秦國為臣。這樣的人,在秦廷多了,便形成了一股勢力。”

嬴政當即蹙眉:“那楚國人多了,秦廷還是秦廷麽?”

趙維桢莞爾:“政公子一句話,就道出了外戚的麻煩呢。”

“外戚?”嬴政提出困惑。

“就是國君的母族與妻族。”趙維桢解釋:“雖然聽起來是威脅,但是——”

“但是?”

“魏興,佩劍借我一用。”趙維桢扭頭。

魏興聞言,趕忙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遞給趙維桢。

先秦時期的佩劍為短制雙刃劍,趙維桢略一用力,利刃出鞘,橫于她與小嬴政面前,泛着森森冷光。

“這外戚,就如同佩劍。”

趙維桢将青銅劍送到小嬴政面前:“只要運用得當,就是銳利武當的武器。但同樣的,它也很危險,若是力氣不足,很容易傷及自身。”

“如何才算運用得當?”嬴政問。

“得用技巧。”

趙維桢鄭重收起佩劍後,才作回答:“步步掣肘,壓制劍刃,還不如赤手空拳;不做束縛,毫無章法,搞不好就是給自己找麻煩。舞劍如此,運用起外戚,亦是如此。當今秦王嬴稷,年幼之時,有宣太後以及他的兄弟、背後的楚國做支持,登上了王位。但在秦王能夠獨當一面後,就立刻打壓朝堂上的楚系勢力,讓其乖乖為臣,不敢進一步造次。如此,便是把這把劍運用得當,既能武裝自己,又能控制得當。”

外戚的麻煩,遠不止趙維桢說的那麽簡單。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封建獨裁制度的隐患。

甚至是秦王稷年輕時,也叫宣太後把持過一段時間的朝政。

但這方面不切題,還是以後再談。

根據歷史記載,未來的秦始皇也用過楚國貴族,比如說昌平君就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丞相。

非楚系出身,卻得到楚系支持,恐怕還是與呂不韋多少有點關系。

趙維桢希望小嬴政能早早意識到、早早理解學會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畢竟在未來,楚國貴族确實是實打實的麻煩,甚至直接造成了秦王朝的崩塌。

“那運用不當呢?”嬴政追問。

趙維桢沒有正面回答:“政公子不如先想想,等你長大了,你該如何運用這把劍?”

嬴政訝然:“但我沒有楚人支持。”

趙維桢:“是的。”

嬴政:“那——”

他還想問,但沒開口,嬴政就懂了。

這就是趙維桢問她,願意不願意要嬴成蟜陪同讀書的本意。

“若是我和成蟜關系好,就能讓華陽夫人和芈夫人放心,她們就會把我當自己人。”嬴政總結:“所以我應該和他關系好,但也不能太好,既得拉攏,又要有戒心。”

聽聽這話,哪裏像個六歲的孩子!

“是這樣沒錯。”趙維桢肯定道。

“那夫人還是收了嬴成蟜為徒吧。”嬴政說。

趙維桢也是如此考慮。

她來帶嬴成蟜,起碼不會把他教育成敵人。

而且兩個孩子一起學習、玩耍,養出感情來,說不定就不會發生未來的成蟜之亂呢?

趙維桢在心中瞎想。

“我還是不太明白。”嬴政又道:“那阿母怎麽辦?”

被點名的趙姬一凜。

剛剛趙維桢一大通,她聽得半知半解。可即使不明白其中要害,也能理解到芈夫人的存在,遠不止是搶她老公這麽簡單。

趙姬覺得趙維桢在教嬴政,自己一個大人插嘴實在是不好意思。但她又确實不懂,便扭扭捏捏地認錯:“待子嬴姑娘歸來,我再同她學一學。”

這還差不多!

趙維桢就知道這樣迂回說明反而更管用。

她也是發現了,有時候給趙姬直言,她不會聽的原因不是愚鈍閉塞,而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重要到這個地步。

對自己評價很低,覺得無足輕重,便也不在乎這些。

所以與其直說,不如從她在乎的東西着手:比如說嬴子楚,比如說小嬴政,間接告訴她,其實她很重要。

“只要你沒事,妫夫人便沒事。”趙維桢對嬴政繼續說:“你與楚人沒有利益沖突,妫夫人便也沒有。”

“我懂了。”嬴政了然:“謝夫人提點。”

其實趙維桢還有沒說的部分。

華陽夫人想把嬴成蟜和陽泉君的小兒子塞給她,本質也是在拉攏她。

若非呂不韋支持嬴子楚,從鹹陽走動,嬴子楚也不會成為華陽夫人的幹兒子。所以在華陽夫人眼裏,呂不韋是和他們一派的。

她是呂不韋的老婆,所以也是自己人。

但趙維桢覺得……

秦王恐怕不這麽想。

見過大魔王本人後,趙維桢甚至考慮:秦王稷如此偏愛小嬴政,當真僅僅是因為對脾氣嗎?

真的就與嬴政的母親不是楚人毫無關系?

歷史上的秦王稷并沒有見過嬴政,所以趙維桢這樣的猜測也無從考究。

但她知道,未來的嬴成蟜會造反,最大的原因就是楚人支持,并且呂不韋的權力大到威脅到了楚系一脈。

好複雜啊。

只是摸到一個邊邊,趙維桢就覺得棘手了。

或許是她的擔憂過于明顯,剛剛還很是平靜的小嬴政,看着趙維桢的面龐,不由得微微緊繃起來。

但他并非是出于緊張。

“夫人。”

六歲的男孩,伸手拽了拽趙維桢的衣袖,既親切、又堅定地将其拉回現實。

趙維桢擡頭,對上小嬴政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的視線沉甸甸的:“楚人有楚人的勢力,但我們也可以培養我們的勢力,屆時形成制衡,不會出問題。”

趙維桢眨了眨眼。

她半個字沒提到制衡,小嬴政自己就想到了。

而且,他還明白,辦學是能夠培養自己人的最好方法。

他還說的是“我們”。

一時間,趙維桢都不知道該就哪個點高興好了。

她既替嬴政心酸,又感到欣慰。

心酸的是邯鄲的經歷讓他從小就與稚氣、天真這些詞彙無關,欣慰的是,小嬴政從未讓她失望過。

他生來就是一個王。

“那……好啊。”

趙維桢輕快道:“政公子說的對,所以咱們得抓緊時間為你找幾個一起讀書的孩子,我先為政公子篩選,然後政公子親自來找新朋友,好不好?”

嬴政想了想:“所以辦學不能只收嬴成蟜。要挑選合适的人,會很麻煩。”

“我有法子的,政公子放心。”她笑眯眯道。

開什麽玩笑,篩選學童還不容易?

穿越之前,趙維桢可是經歷過集中華考試歷史之大成的高考,搞個小學入學考試還不簡單?

接受應試教育的碾壓吧,小崽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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