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零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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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夜裏。

趙維桢坐在鏡子前,擡起手嘗試着拆開發髻。

先秦時期的鏡子為青銅制作,且也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用得上。趙維桢面前的鏡子,不僅需要定期打磨,比起後世的玻璃鏡而言,也只能稱得上勉強能夠分辨出人臉。

加之夜裏點上燭火,火光影影綽綽,趙維桢左看看,右瞅瞅,最終是嘆了口氣。

算了,她放棄。

長發就這點麻煩,每天需要盤發不說,拆頭發也是個麻煩事。

都穿越過來這麽久了,趙維桢還是經常搞不定發型問題。

“季娘?”趙維桢擡手扶着拆開大半的發髻,頭也不回地喊道:“能不能幫我拆一下頭發?”

季娘便是呂不韋送給趙維桢的女侍。

“我來吧。”

然而回應她的卻不是季娘。

男性的聲線從背後響起,趙維桢動作一頓。

她還未轉頭,呂不韋便已靠近。他一拎衣擺,危坐于趙維桢的身後,替她扶住那半系半解的長發。

呂不韋忍俊不禁:“怎連發髻都不會解?”

趙維桢擡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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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就坐在她的後面,透過銅鏡,他清隽的面孔顯得昏黃朦胧,幽幽火光照亮了鼻梁與顴骨,卻也叫眉眼藏匿在了陰影之中。

“季娘人呢?”趙維桢不答反問。

“喊她休息去了。”呂不韋回答:“反正平日除了梳發,你也用不到她。”

他抽出趙維桢發間的簪子,順着盤上去的發絲反向解開。不過是幾下的功夫,一頭烏發便從後頸垂落至肩頭。

呂不韋伸出手,溫言道:“發梳?”  趙維桢把長案上的象牙梳遞給他。

解開發髻不過是個開始,盤上去的頭發彎折一天,還需仔細梳開、梳順,才能夠保持狀态。

好在呂不韋足夠有耐心,他的動作也很輕。

一時間,室內幾乎鴉雀無聲。

沉默延展時間,也仿佛撕扯着火光。

搖曳燭光微微顫動,使得牆壁上他的影子為之飄舞,似是要籠罩住趙維桢的身形,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巨獸,想要将面前的獵物吞噬殆盡。

呂不韋慢吞吞地為趙維桢整理着頭發,一寸寸将纏繞于一起的發絲拆散開來。

直至那一頭長發徹底散落,垂于腰際。

“好了。”  呂不韋這才打破了沉默:“維桢覺得如何?”

趙維桢透過鏡子,觸及到呂不韋的視線。她伸出右手:“梳子給我。”

衣袖下落,布料與肌膚之間的斑駁金光得以窺探。  呂不韋把梳子放在趙維桢的掌心中,然而就在她握住發梳,準備收回手時,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卻是毫無征兆地合攏。

發梳墜地,他的指節跟着下落的物體向下滑去。

壁上投影以可怕的速度交彙融合,變成一片漆黑的影。

背後突如其來的溫度讓趙維桢一愣。

他一手環住趙維桢的腰()肢,一手攥着她的臂腕,呂不韋俯下頭顱,于她的發間與頸間嗅了嗅。

趙維桢稍稍側頭:“聞什麽?”

呂不韋:“維桢不喜用脂粉,自是什麽味道都沒有。”

言語之間,竟是有些遺憾。

“我還以為那墨家與農家的子弟總是湊那麽近,是因為維桢身上有什麽香味。”

“……”

趙維桢扭過頭,剛想開口,呂不韋停留在她腰側的手及時落在了她的唇前。

他的右手始終拿捏着趙維桢的右腕,帶着繭子的掌心摩()挲過金镯與肌膚相連的位置。

呂不韋壓低聲音:“今後維桢還是不要帶金镯出門了。”  說完這句話,他才放下按住趙維桢話語的手。

她聞言挑眉:“要我戴的是你,要我不戴的也是你。”

呂不韋:“想要維桢戴,是因為維桢戴得好看。可是這份好看,不韋卻不願別的男人窺探。”

他用的是“窺探”。

趙維桢怔了怔,而後了然。

原來他送金镯,竟然不止是送镯子那麽簡單。

昔日趙維桢剛來鹹陽,他與趙維桢談及她欲圖入朝為臣的打算,撕開那層人皮,與之針鋒相對,卻也是毫無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無意露在外的手臂。

先是注意,再送金镯,展現出欲念,又以奢華的物件點綴之。其中心思不言自明。

既是如此,便是要獨占。

白日裏秦央誇了趙維桢的镯子,說者無意,聽者卻是相當上心。

他自己有那心思,旁人提及,就仿佛是侵占了自己偷偷圈下來的領地。

“怪不得。”趙維桢一勾嘴角。

“什麽?”

“怪不得你在回來的路上,看着就不太高興。”趙維桢微微眯起眼睛:“竟是為了這件事。”

“維桢可願答應我?”呂不韋不依不饒。

趙維桢歪了歪頭。

她到底是轉過身,選擇半面對呂不韋,從他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腕。

燭光之下,沉甸甸的金镯折射着陸離光線,在暗昧的室內與拉長的影子交織纏繞,猶如困在蛛網中掙紮的小蟲一般。

趙維桢擡起手,撫()向呂不韋的臉側。

男人的下颌骨線再清晰冷厲,放置在夜晚,也看不太分明。

“就如此喜歡?”趙維桢問。

呂不韋阖上眼,臉頰不自覺地往趙維桢的指尖靠了靠。

他把她拉近了一些,二人早已不顧危坐應該是什麽姿态,靠在一起,姿勢可謂七零八落。

“前些日子,不韋做了個夢。”  呂不韋在趙維桢耳畔低語:“夢見維桢……”

道出趙維桢的名字,偏偏就不往後說了。直到趙維桢擡眼,四目相對,主動問道:“夢見我什麽了?”

呂不韋這才繼續說了下去:“夢見維桢不止戴了金镯。”

“那我還戴了何物?”

“金環打磨的光滑,套在了……”  他的視線下挪,幾乎是飛速掠過趙維桢藏在裙擺之下的雙腳:“套在了腳踝上。”

說到最後,聲線幾不可聞,可他的視線卻一直膠着在趙維桢的臉上。

看見手腕,便能稱之為窺探,更遑論平日裏幾乎露不出來的雙腳。

越是藏在衣物之下,不裸()露、看不到,其中含義越是非同尋常。

呂不韋的話語落地,趙維桢就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

什麽時候能褪去衣衫,看到雙腳啊?

自然是在睡覺的時候。

不着衣縷,雙足卻戴着金環,具體是什麽夢境,不言而喻。

只是……

別說,呂不韋這夢做的,還頗具審美志趣。趙維桢自己想了想,也覺得是個不錯的場面。

她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想要拴住我麽?”

“自然是想的。”

呂不韋黝黑的眼眸中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他分外坦誠:“維桢胸懷溝壑,不韋敬之佩之。頭腦中知曉蒼鷹沒法關在籠子裏,可是——”

“可是?”

“可是心裏确實,”呂不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處,“控制不住。”

所以會夢見足配金環,所以旁人稱贊一句金镯工藝好,他也是當下就黑了臉。

呂不韋說完,仔細地看向趙維桢,恨不得要把她眨眨眼中飽含的信息都分析一番:“維桢可怪我?”

她的手依然停留在男人的臉側。

趙維桢垂着眼眸:“不怪你,人之常情。”

愛權者重欲,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古往今來,哪個人又能将兩者徹底分得開?

一開始,只是圖趙維桢的才能。

接着,便是圖她行為與自己默契。

思想一致,步調接近,連志向和目的都暫且統一。

再往後就是與權無關的東西,一步一步,走得理所當然。

呂不韋也從沒有隐瞞過。

趙維桢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就如同呂不韋之前所言——若是無所求,那才是麻煩。她不想嫁給一個聖人,那太過琢磨不清。

何況呂不韋做的無懈可擊。

她委婉表态不想他收攬姬妾娶小老婆,呂不韋便在鹹陽單身四年。

她不願這個節骨眼上懷孕,呂不韋就沒在夜裏踏入她的房間一步。

忍了這麽久,忍到他認為自己那丁點心思為人冒犯的時候,才不聲不吭地走進趙維桢的屋子。

不聲不響遣走女侍,又親自幫她梳頭,當趙維桢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不過嘛——

她擡眼看向面前男人的面龐。

依靠着她掌心的面孔,沒有那端着的溫和與禮節,其中赤()裸的欲圖與貪婪一覽無遺。

趙維桢還是很滿意的。

“合該嘉獎。”她輕聲說道。

呂不韋:“什麽?”

趙維桢沒回應,她轉身靠近長案邊的燭火,稍松了一口氣。

“噗”的一聲,搖搖欲墜的火光熄滅,無邊無際的黑暗欺壓而上,陰影、光點,悉數消失在夜中。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二人誰也看不見對方,但趙維桢還是重新拉近了與呂不韋的距離。

待到重拾視野時,她的鼻尖堪堪擦過男人的臉側,近在咫尺,呼吸交錯。

“你不是要我幫幫你麽?”趙維桢小聲說。

這個時代的衣衫沒有紐扣,只消拉開衣帶罷了。随着自己的布料落地,即使是在黑暗中,趙維桢也清晰看到呂不韋微微瞪大了眼。

當她的手觸及到他的皮膚時,男人身形巨震。

他終于明白了所謂“嘉獎”和“幫你”具體是指的什麽意思。

看不清彼此,趙維桢卻把握住了他。

呂不韋的聲音緊貼着趙維桢的耳畔,他抓緊地上的布料,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麽。

他的眼睛卻始終盯着趙維桢。震驚過後,呂不韋敞着胸膛,但面上的神情卻又好似恢複往常。

“前些日子,我碰到了陽泉君。”

若無其事地開口,可聲線中卻帶着幾分暗啞:“維桢說華陽夫人的女官态度倨傲,打算換人于學堂中幫忙,我便同他說了。”

趙維桢輕笑一聲。

這個時候說這些,當她不明白什麽意思麽?

如若定力好,如果不動搖,他打什麽寒戰呢。

無非是事關控制欲,想要享用,卻又不願意放手。

趙維桢偏偏不順着他的話說,反而是側了側頭,似是好奇,似是追究:“僅是金镯與足環?”

“……”

一個問題,把呂不韋剩下的話都堵了回去。

千言萬語,再出口時,也只化作簡單低喃:“維桢……”

火燭熄滅,趙維桢握在手中卻是燙着,顫着,燭油漸漸滾落。

氣息氤()氲,熱度升騰,喉嚨間滾動的話語聽不分明。趙維桢的視線随着呂不韋脖頸見分明顫抖的喉結起伏,再往上,往日裏清明的雙眼更是為黑暗蒙上一層淡淡的迷霧。

這叫趙維桢不禁咬了咬嘴唇。

五年不經事,根本用不了什麽技巧。

一段時間之後,她感受到對方的身軀僵硬瞬間,而後呂不韋長長舒了口氣。

趙維桢松開他,慢慢起身。

暗淡的月光擠開烏雲,傾灑進窗戶,勉強照亮室內。趙維桢看向呂不韋,忍不住調侃:“看不出來,你倒是挺結實。”

平日裏只覺得自己的便宜老公生的白淨,身材又瘦削,總是把恰到好處的笑容挂在面皮上,像是名溫順沒脾氣的小書生。

但仔細想想也是,他沒少各地奔波,一名商人,怎麽也不會是手無縛雞之力。

呂不韋雖然算不上肌肉分明,但體脂率挺低。

趙維桢剛想伸手戳戳他的鎖骨和胸膛,可手還沒落下,呂不韋突然睜開眼睛。

他一把抓住趙維桢的手腕。

再對視,呂不韋的氣息平複下來,但那雙眼睛卻并未如趙維桢所想的恢複清明。淡淡的霧氣仍然纏繞着烏黑的眸子,似病似醉,好似仍然停留在上一刻的纏()綿當中,不願意恢複清醒。

呂不韋把趙維桢這只把握火燭的手送到唇側。

男人微微合攏眼皮,一寸一寸,一毫一毫,細細親吻着她的手。從指尖到指腹,再到每一個關節以及指側握筆而産生的薄繭。同樣綿密的吻也落在趙維桢的掌心和手腕內側,嘴唇擦過嬌()嫩的皮膚,有些疼,更多的是癢。

“不止。”

一個又一個吻間,呂不韋的唇縫中洩露出含混的詞彙。

趙維桢眨了眨眼,才明白她是在回答自己剛剛的問題。

僅是金镯和足環麽?

想要拴住一個人,還是睡覺的時候,恐沒那麽簡單。

“還有——”

“所以我把伯姚夫人開除回家,那邊也沒說什麽,是你又送了陽泉君不少東西,請他去走動勸說吧。”

呂不韋餘下的話戛然而止。

他睜開眼看向趙維桢,那之中的走獸恨不得真的要将她拆骨入腹。

但人是清醒的,呂不韋沒有接下趙維桢扯開的話語,他的語氣中還殘留着火燭的味道。

“你幫我。”他低語:“維桢,也讓我幫幫你。”

“怕了?”

呂不韋沒說話。

趙維桢再次笑了起來。

失控了,所以想讨回場子。趙維桢确實很想要呂不韋“幫幫她”——睡覺會有懷孕的風險,但即使不輕易睡覺,也可以有其他法子嘛。

但現在,趙維桢覺得他這般着急上火大獻殷勤的樣子更有趣。

是要繼續忍,還是選擇別的呢?

“你要快點做些準備了。”趙維桢故意道:“楚系一脈,不會輕易讓你如願的。”

“如什麽願?”呂不韋問。

“坐上相國之位的願。”趙維桢答。

“太子即位後,我還要等上許久呢。”

“之前說他身體不好的,可不是我。”

呂不韋沉默片刻,最終是放開了趙維桢的手。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到底是選擇了沒有繼續。而是收攏好自己的衣衫,若無其事道:“維桢不覺得,這時候勸我準備,為時過早?”

竟然還是選擇繼續忍麽。

趙維桢知道他是尊重她的意願,可呂不韋真的這麽選了,她竟然還有些失望。試問誰不想看看徹底扒開一個怪物的人皮之後,究竟會看到怎樣的面目?

“不早了。”

趙維桢想了想:“你相信我。”

歷史上的安國君,為秦昭襄王嬴稷守了一年孝後,僅在位三天就死了。

不管他是怎麽死的,眼下距離那天,日子一天比一天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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