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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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儀式之後,秦國上下緩慢步入正軌。
雖然安國君要等一年之後才會正式坐上王位,但他已然為當今的秦王。
不日之前,于朝中,安國君冊封嬴子楚為秦國太子,封呂不韋為太傅。籌謀醞釀五年,呂不韋投放出去的資本,終于有了名正言順的回報。
一時間,最後一些對于呂不韋出身有所置喙的聲音,也就此銷聲匿跡。
對此趙維桢倒沒什麽想法——這才是第一步而已,充其量也就算是收回成本,當做買賣看待,頂多算是不虧不賺。
想要利潤,還得往後看。
轉天下午,華陽宮。
趙維桢上完課程,收拾好竹簡,前腳剛跨出學堂,後腳還未落地,人一擡頭,便看到華陽宮的院子裏,呂不韋伫立在原地,似是在等待她。
青年長身玉立,做到太子太傅的位置上,他總算是換下了那身假模假樣的粗布白衣。秦人尚黑,呂不韋換出一身玄色深衣,佩戴精致玉冠,深色把他擺出的溫潤平和之氣度都沉澱下來,看上去俨然是名器宇軒昂的國之重臣。
趙維桢上前,不着痕跡打量呂不韋一眼,話還沒出,先笑了起來。
呂不韋:“維桢笑什麽?”
趙維桢:“人靠衣裝。”
這麽出去,肯定是不會有人膽敢輕易把那句“呂不韋不過一商人耳”說出口了。
“謝維桢誇贊。”呂不韋一愣,繼而理解了她的意思,莞爾出言。
“這身衣服,怕是你準備許久了吧。”趙維桢調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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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
呂不韋欣然承認,他的聲線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不韋每夜都要把這身衣物拿出來摸上一摸,恨不得抱着睡覺,等的就是今日呢。”
說到最後,甚至自己的面孔中也帶上了淺淺地譏諷笑意。不知是在自嘲,還是在嘲諷得勢之後,徹底消失于表面的那些輕蔑聲音。
趙維桢嗤笑幾聲。
“妫夫人與子嬴姑娘,在學堂用的還順手麽?”呂不韋關懷道。
趙維桢想了想,給出一個半肯定的評價:“她能行。”
呂不韋不禁訝然:“居然能行?”
至于這麽驚訝麽!
趙維桢哭笑不得:你對趙姬的評價究竟低到什麽程度了!
還在邯鄲的時候,呂不韋就明裏暗裏委婉表達了意見:他認為趙維桢完全可以甩開趙姬自己帶小嬴政。
當然了,趙維桢不認同她的觀點。
她始終覺得,若是不會可以教,只要趙姬能做出改變,哪怕是一點點,那麽一切都有的商量。
所以,是的,居然能行。
趙維桢直接把幫忙授課的重任委托給趙姬,一個大擔子劈頭蓋臉下來,使得趙姬那叫一個緊張。
然而緊張就意味着重視,這幾日她雖然做事不太利索,遠不及伯姚夫人用的順手,但趙姬可是拿出了全部的精力來協助趙維桢,幾天下來,也沒犯下什麽過錯。
這樣就可以了,熟悉之後,她能勝任。
不是很好嗎!
趙維桢早就覺得,趙姬之所以爛泥糊不上牆,不是因為她天生如何如何,是因為從她的出身,到教育,在到周圍環境,對她的要求只有一個:你好生做一灘不會給人招惹麻煩的爛泥即可。
沒人告訴她可以做“嬌妻”之外的事情,那你怎能要求一個人去超出自己認知範疇之外的工作?
總結下來就是,戀愛腦完全是閑的靈魂空虛,忙起來就沒這回事了!
何況趙姬和子嬴姑娘完全是自己人,趙維桢任用起來心安理得。
學堂的氛圍比之以往又好了不知道多少呢,她很滿意。
“你來做什麽?”她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看向呂不韋問道。
“邯鄲那邊傳來了消息。”呂不韋說:“商隊先于探子一步,把線索帶了過來。”
說完,他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帛書。
趙維桢接過帛書,展開一看,頓時了然。
“燕趙果然開戰了。”她總結道。
早在平原君的死訊傳來時,趙維桢就同呂不韋提及過此事。
在六國眼裏,平原君不僅是趙國的功臣,更是實際上的頂梁柱。一年之內,平原君、藺相如皆死,縱然秦國因為國喪不會發難,可不代表着其他國家不會。
特別是距離趙國最近的燕國。
“不該打的。”
趙維桢冷淡評價道:“平原君死了,又不代表着趙國徹底沒人了。”
呂不韋認同:“維桢瞧不起燕王,自是有維桢的道理。”
她早就說過燕王喜這個人鼠目寸光,還愛占小便宜,成不了大事。
歷史上,栗腹提議出兵征伐趙國,群臣皆為認同。唯獨燕臣樂間反對,說趙國四面為敵,民風彪悍,燕國實力弱小,不可與之為戰。只可惜燕王并沒有采納樂間的建議,執意攻趙。
結果就是燕國大敗,被迫割讓五成送與趙國。負責此次戰役的廉頗将軍大勝歸來,賜封邑尉文,號信平君。
這簡直就是白給廉頗老将軍送戰績。
“廉頗将軍确實有本事。”趙維桢評價道:“這封君早該封了,只是之前并沒有機會,也算是燕王送他一塊封地。”
“維桢很是欣賞廉頗将軍。”呂不韋說。
“若非廉頗老将軍,”趙維桢阖上帛書,“我與政公子恐怕無法活着離開邯鄲。”
回想起趙維桢來秦的驚險,呂不韋也是微微收斂笑意:“如此說來,不韋還得感謝廉頗将軍。”
倒也不必。
趙維桢在心中嘀咕,畢竟試圖向她介紹對象的也是廉頗老将軍。
回想起在邯鄲時的雞飛狗跳,趙維桢又是沒忍住笑意。她搖了搖頭:“也幸虧燕王腦子一熱,決定與趙開戰。這麽一打,盡管戰役收尾,可趙國仍然沒時間趁機發難了。”
呂不韋卻是沒那麽樂觀:“但趙國不打,不代表其他五國不打。周天子的血脈還沒死絕呢。”
幾年之前,東周君聯合各國伐秦,被先昭王打了個屁滾尿流,東西周基本亡國。
可姬家的血脈未斷,留下一個東周文公,難免會暗搓搓地等待機會複國。只要他在,六國任何一國都能借着周天子的名義出兵伐秦。
歷史上正是嬴子楚當上秦王後,才徹底鏟除了這股殘餘勢力。
趙維桢覺得現在也不能打。
“可先與趙國修好。”她沉思片刻,開口:“普天之下,如今也只有趙、楚二國的勢力還須忌憚。與趙盟約,如此楚國就不敢妄動。沒有強國牽頭,其餘的韓魏燕齊,自然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呂不韋認同道:“維桢好眼光,待到下次上朝,完全可以把這話拿去與安國君說。不韋亦是這麽想的,即使要打,也要拖到安國君坐上秦王的位置之後再打。”
趙維桢沒說話。
她的沉默引來呂不韋側目,後者端詳趙維桢的神情片刻,而後又向前邁了半步。
二人本就站得近,如此半步,幾乎是把趙維桢半包攏起來,仿佛是要将其攬入懷中一般。
呂不韋微微俯首,湊到趙維桢耳畔,聲音幾不可聞:“當真病成這樣子了?”
說得自然是安國君的身體狀況。
他不曉得趙維桢了解未來,只當時自己這位通透的愛妻日日于華陽宮上課,接觸太子的機會比其他人都要多。
趙維桢把帛書遞了過去。
“你心中有數即可。”她輕聲道:“我沒法多說。”
呂不韋眼神飄忽了瞬間,而後點頭。
他擡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圈住帛書的同時,亦是握住了趙維桢的指尖。
“最近天涼。”呂不韋溫言道:“維桢晚上睡覺冷麽?”
趙維桢:“……”
都快到夏天了,天冷個錘子,怎麽還睜眼說瞎話呢!
偏生呂不韋就是擁有睜眼說瞎話的厚臉皮,近在咫尺的面孔清隽斯文,只是道出的話語卻是另外一番意味:“維桢若是覺得冷,我可以晚上去陪維桢。”
她試圖抽回手,呂不韋卻是略一用力,不肯松開。
“我這幾日,夜夜都會夢見維桢。”他的聲音比剛剛還要低上幾分。
好啊,忍了一年,終于忍不住了。
估計呂不韋早就惦記着想與趙維桢同房入睡,只是他死活找不到一個開口的機會。
那夜之後,也算是給了他一個契機。
趙維桢的意思本是給點甜頭罷了。然而她想開閘放水,不料濤濤巨洪比之更甚,這人得寸進尺起來了。
“食髓知味,是吧?”趙維桢嘲笑道。
“食髓知味?”
呂不韋愣了愣,而後理解了趙維桢的意思,抿着笑意:“維桢好形容。”
接着他又道:“都說墨家钜子工藝精湛,我還未親眼見識過呢。許過幾日,可請他為我打上那一對金環。”
趙維桢:“…………”
人一技術宅,招你惹你了,誰跟你一樣變态啊!
“別禍禍秦央了。”趙維桢忍俊不禁:“他都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你,真要和他上勁不成?你松手。”
趙維桢又試圖抽回手,偏偏呂不韋覺得有趣,就是不肯松開。
一拉一扯,趙維桢頓時氣惱:“呂不韋!這可是在華陽宮,你——”
“噓,政公子,別過去!”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二人的動作紛紛一停。
趙維桢與呂不韋同時循聲看過去,只見學堂門口,女官子嬴正一手拉着嬴政,一手拉着嬴成蟜,想要裝作沒事人一樣從旁溜走。
剛還恨不得用膠把趙維桢的手粘住,這會呂不韋立刻松開了她。
夫婦二人恢複如常,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嬴政見狀,松開了子嬴姑娘的手。
他大大方方邁開步子,走到了趙維桢與呂不韋面前。
如今嬴政再過生日,便已八歲。比之過往,容貌更是長開幾分,因稚嫩而隐匿的冷漠與敏銳變得相當銳利。他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往呂不韋的方向一看,而後客客氣氣行禮:“不韋先生。”
呂不韋又做出平日和煦有禮的模樣,同樣尊重地回禮:“政公子。”
二人行禮,看似尋常,卻讓趙維桢的眼神閃了閃。
之前二人雖見過,但要麽是當着嬴子楚與趙姬的面,要麽是大事之下群臣、貴族皆在,還輪不到小嬴政與呂不韋交談。
——這竟然是未來君臣第一次正式見面。
“恭喜不韋先生。”行禮之後,嬴政挺直身板,平靜出言。
“哦?”
呂不韋略一側頭:“敢問政公子,恭喜我什麽?”
嬴政:“自是恭喜不韋先生當上了太傅。阿父說過,這名頭早該給你,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呂不韋:“太子太傅,自然是教導太子的人,在此之前,子楚公子還不是太子。”
嬴政:“不韋先生做買賣的眼光一直很好。”
呂不韋聞言一頓。
小嬴政的言下之意即是:人人都想投秦,可唯獨呂不韋一早就選擇支持嬴子楚。他等得便是今日太傅的位置,如今如願以償,不得不說呂不韋眼光長遠。
這話中有話,全然不像是出自孩童之口。
“怪不得維桢說政公子天資聰穎。”呂不韋感嘆道:“果真少年天才。”
聽到呂不韋出言“維桢”二字,嬴政的視線不自覺地往趙維桢的方向看去。
她只是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說話,也不以眼神作提示。
從姿态、神情,維桢夫人都罕見地呈現出放松的姿态。
竟是信任至此麽?嬴政心中有些驚訝。
誠然維桢夫人一直是張揚大膽、敢說敢做的性格。但嬴政知道維桢夫人在面對信任之人,和面對外人時狀态不一樣。
尤其是在他面前,若是有維桢夫人認定的“外人”出現,她肯定會警惕起來,好似旁人多說一句話,都能夠傷害到嬴政一樣。
很少有人不在這“外人”的範疇中。
而呂不韋在。
來到鹹陽後,所有人都說呂不韋怕老婆、尊重妻子,他與維桢夫人感情好到不收姬妾、不碰舞姬,可謂恩愛夫婦的典範。
可嬴政始終沒忘記,邯鄲之戰時,呂不韋帶着阿父說走就走,直接把維桢夫人和阿母丢在了邯鄲。
他本以為維桢夫人不和離是權宜之計。
但如今看來……
剛剛兩個大人,跟孩子似的拉拉扯扯,若非感情真的好,應該不至于到這種地步吧?
既然如此,嬴政也就放下心來。
維桢夫人信任呂不韋,那麽嬴政也就信任他。
斟酌之後,嬴政迅速把呂不韋列到自己人的行列裏。
“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嬴政實話實說:“遠配不上天才之名。”
呂不韋:“我想政公子課業不成問題,只是課業之外,還需積累,是麽?”
這番話既是認可了嬴政,也是點出了問題。
嬴政暗地滿意幾分:呂不韋也沒把他當外人,以及他沒用糊弄小孩的姿态糊弄他。
“不韋先生是阿父的先生。”嬴政開口:“也教阿父諸如商君律法、百家學說之類的知識麽?”
呂不韋搖頭。
嬴政:“那阿父都跟先生學什麽呢?”
呂不韋:“這些學說,算得基礎,子楚公子都會。”
嬴政當即蹙眉。
見他面露不悅,呂不韋輕輕笑出聲。
男人拎起衣擺,與趙維桢一樣蹲下()身,選擇與嬴政平視。
“并非敷衍公子。”
呂不韋耐心解釋道:“雖然子楚公子少年質趙,他身邊沒有維桢,但有其他先生教導。也許其他先生不如維桢夫人一樣,但子楚公子懂不懂這些,難道政公子不知道麽?”
也是。
嬴政一想,雖然阿父之前不在鹹陽,但他到底是在鹹陽長大,秦律秦法,還是深刻于心。
“我教子楚公子的是如何去做。”
“如何去做?”
呂不韋繼續說:“上至朝堂瑣事,下至親族和諧,都需要太子去做表率。”
嬴政立刻明白了:“你是在教導阿父如何做一名國君。這就是太子太傅應該做的事情。”
呂不韋稱贊道:“政公子聰慧。”
只是……
這還是沒有徹底解開嬴政對呂不韋的疑惑。
他承認自己對面前的男人有好奇心:阿父認可他,維桢夫人也認可他,連母親都說呂不韋雖然是名商人,但他很是厲害。
嬴政自然要親自搞清楚,他究竟厲害在哪裏。
“既然先生懂得國君該怎麽做,理應去輔佐國君。”嬴政說:“為何只想當一名太傅?”
呂不韋微挑眉梢:“難道太傅還不夠?一國的未來,可都是擔在太傅的肩上。”
嬴政:“不韋先生甘心止步于此?”
呂不韋:“……”
嬴政:“再往上便是一國之相。”
呂不韋這才轉頭,看向趙維桢。
趙維桢送給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早就告訴過你了!小嬴政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哪怕只是把他當成聰明小孩看,都容易自己翻車。
不過呂不韋表現得不錯。
不知道歷史上的秦始皇對呂不韋究竟是什麽心态,但在最後,顯然千古一帝是覺得這位大權臣為人猖狂,礙到了他集權的道路。
但現在,嬴政還不到八歲呢,他的爺爺、父親都還活着,二人沒什麽利益沖突。
趙維桢可以幫呂不韋說好話,但嬴政從不輕信他人。
呂不韋拿出尊重的态度,沒把小嬴政當孩子敷衍,這才換來了嬴政進一步交談。
至少算是開了個好頭吧。
聽到小嬴政直言,呂不韋略微猶豫了一下。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與其坦誠。
“我沒有必要與陽泉君争。”呂不韋溫和說。
“陽泉君?”
嬴政的眉心擰得更緊了一些。
趙維桢曾經為他分析過利弊,小嬴政自然明白楚人勢力在秦廷上的作用。
呂不韋接着開口:“近日陽泉君頻繁到華陽夫人面前走動,就是想要華陽夫人勸說安國君,立他為一國之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