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為師不尊(無主角,可跳)
這一整夜, 外面靈玉門的弟子一個勁地纏着楚漠,走哪兒跟哪兒,喝酒都喝不痛快。最後楚漠別無他法, 本準備只挑了些不太重要,雞毛蒜皮的小事講給他們聽, 真假摻半,蒙混過去就行。
沒想到這群臭崽子, 平日裏瞧着一個個蠢得要死, 在這方面倒是機靈得過頭,根本應付不了。
為了增添點氣氛, 五師弟直接往地上扔了一堆黑不溜秋, 像一堆木炭的玩意, 然後再用四師弟的引火符一點, 唰的一下,燃起來了。
五師弟還嘚瑟說,這是他特意煉制的不滅木炭。
楚漠:……
于是楚漠坐正前方,其餘人挨着圍了一堆。清冷月色, 枯木老樹, 火光搖曳,倒确實是個适合聊天的好地方。
面對着眼巴巴的十雙眸子, 如今一個個的全大了,修為深了, 翅膀硬了。打也打不過, 躲也躲不開。
算了。
反正都是些陳年舊事,正巧無聊, 就當打發時間吧。
正當楚漠要開口時, “等等!”
所有人看向開口的小十一, 只見小十一從身側的儲物袋裏掏了半天,最後掏出來五師弟曾經給他煉制的一個儲物法器,然後從裏面拿出來一個清理幹淨的青羊。
楚漠以及其餘九個人:“???”
小十一熟稔地串好青羊,架上火堆,他道:“這是先前我去秘境裏找靈藥的時候,聽見他們說叫什麽青玉羊,肉嫩爽滑,烤來吃最好吃了!所以我把他們清理好的青玉羊搶過來了。”
“嘿嘿。”小十一一笑:“一直沒找到機會烤來吃,現在正好。”
楚漠直接氣笑了:“好啊,又是火堆又是烤羊的,真當笑話來聽了嗎?嗯?兔崽子們?!”
雖然他以前确實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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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八師妹鼓嘴,一字一句學着容淮的語氣道:“俗人有輪回,死過一遭,轉世投胎後又是新的一生,前世所識之人均為陌路,所經之事均成浮雲。”
“雖然師父你呢,是修士,沒有輪回,可也死過了一遭。如今的你是靈玉門的師父,死前的事已經不算如今你的事,就算聽笑話也不是聽你的笑話啊。”
楚漠聽得一笑:“誰告訴你的歪理?”
八師妹臉一紅:“大師兄說的。”
他就猜到是小淮說的,這群臭崽子們對修士性命都全然不在意,更何況修士視為蝼蟻的俗人轉世?
長嘆了一口氣,楚漠取下腰間酒壺。
是啊,自己不也正覺得那已是前塵往事了嗎?可即便如此,本以為過了三百多年,早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再提起來,才發現一點一滴記得竟是如此清楚。
火堆噼裏啪啦的響,楚漠喝了一口酒,眸子映着跳躍的火光。一瞬間仿佛又看見那個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最後丢了自己的尊嚴,丢了自己的命,還害得自己唯一一個至親之人死無全屍的少年。
“我爺爺是劍宗術修一脈的長老,我爹娘他們同為術修,可惜在誕下我沒多久在一秘境之中紛紛喪命。我爺爺本就年歲已高,聽聞死訊,心境大亂靈氣逆行,同樣離世了,只将不到一歲的我留了一個金丹期的老仆照顧。”
“爺爺死前心心念念着振興劍宗術修一脈,他告訴老仆,我的天資乃術修之中極罕見的,最适合修煉這一途。待我六歲後,一定要選術修。”
“劍宗本就它道凋零,爺爺身死,術修一脈更是幾欲消失。管伯雖受着爺爺讓我重振術修一途的重托,卻從未告訴我,舍不得讓我承受半分。”
不到一歲便沒有所有親人的小孩記憶中全是那個慈祥和藹的老者,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即便沒有父母,但老者依舊把他寵成最幸福的孩子。
而楚漠同楚漠爺爺所言一樣,自小就展現出極高的術修天賦,他也極愛術修這一道途。按道理,他會同他爺爺囑咐的一樣,在六歲後,正式入了術修一途,從今往後幫忙振興劍宗術修,不讓這脈在劍宗徹底消失。
可惜,六歲那年,确定道途那日,他見到那個唇紅齒白,尤似冰山颠上一捧雪的淵恒。
一眼誤終生,自此再也舍不得移開視線。
“他習的什麽道呀?”
“無情劍道。”
無情劍道,無情無欲。楚漠待在劍宗,聽得別脈弟子講得最多就是無情劍道的弟子。他們說他們心硬如鐵石,是個永遠也捂不暖的怪物,但凡誰靠近他們最終都會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管伯。”
“小少爺,怎麽了?”已經年邁的老者蹲下身,和小孩齊平。
“我想習無情劍道。”
老者扶住小孩肩膀的手陡然僵硬。
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舍不得拿大人的期盼和囑咐來壓楚漠,舍不得用任何強硬的手段逼迫他。
老者笑着問:“為什麽啊?小少爺怎麽突然想學無情劍道了?練劍可是最累的,我們的小少爺不是最怕疼,最怕累的嗎?而且啊,修煉了無情劍道後,連你最喜愛的糕點糖葫蘆也不能吃了。”
小孩毫不猶豫:“不怕疼不怕累不想吃,要修無情劍道!”
“那我們先不急,先用無情劍道修行的法子修煉一個月,如果小少爺能習慣,咱們就去好不好?”
一個月,老者本以為自家小少爺熬不過去,沒想到稚嫩嬌貴的雙手磨破,手臂劃出劍痕,依舊不肯回頭。
最後老者牽着小孩,在把人親自送入無情劍道老祖門下時,蹲着身,他摸着小孩腦袋:“不管修什麽道,小少爺都要開開心心的。”
于是小孩換下最喜的豔麗紅衣,換上了死板單調的白衣。舍棄了變化多番的術修一道,捏起了沉重剛直的劍。摒絕了萬千滋味的糕點果味,每日只食寡淡無味的辟谷丹。離開了哄鬧繁華的人群,把自己困在了一座孤冷的山峰,困在那個永遠捧不暖的人身邊。
“後來呢?管伯呢?”八師妹小聲的問。
空洞孤茫的聲音穿過搖曳火堆,仿佛這炙熱的火也快被其中的無奈悔痛不甘怨恨硬生生壓得熄滅了般。
但再多情緒最終都化作一聲悲涼的嘆息:“死了啊。”
神魂硬生生抽離,屍骨被千刀萬剮,慈善了一生的老者,最後卻落了個屍骨不全的下場,而他卻連為老者收斂屍骨好生安葬都無能為力。
他被認為魔修不似今日容淮,他那時不僅有人指證他親手殺人,還有錄下他身影的留影石,最關鍵的是他身上不知為何有魔氣。
他被關入寒冰洞內,日日被萬道冰刃穿骨而過。
那時已似八旬俗人的管伯,就佝偻着背,跪在長階外,替他求情,跪到雙膝殘廢。
他就在寒冰洞內求啊,求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雪一般的少年。
他求告訴管伯不要離開劍宗。
或者不願傳話也行,他遞出錄有自己聲音的留影石。遞出去前,他怕血污弄髒了那不染塵埃的白衣,他使勁地在自己血衣上擦幹淨手,才敢把留影石放在上面。
他說:“師兄,我沒求過你任何事。只求你能把這留影石帶給管伯,他看見了會明白!你什麽都不用做,把這個給他就行了!讓他不要離開劍宗,等我沉冤之後,我就可以出去見他了。”
仿若與冰寒徹骨的寒冰洞融為一體的少年并未接過,他看見那雙雪眸中映着滿身血污、肮髒不堪的他,裏面滿是嫌惡。
他急了,額頭磕在寒冰之上,一下又一下,血液拖曳了一地。
寒冰洞位于劍宗秘地,千裏冰原,僅有化神之上才有機會進入。管伯僅有金丹期,根本進不來。他此遭被人陷害,能這樣恨他入骨,讓他身敗名裂的,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身邊的人。
而他身邊的,對他無比重要,又無自保之力的人僅有管伯。
術修一脈凋零,加之劍宗已無人再信他。一出事,連自己查探真相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見管伯一面,如今他又被關在這裏出不去,管伯會出事的!一旦管伯離開劍宗,一定會出事的!
磕了不知多少,那人終于用一縷靈氣帶走他掌心的留影石,還沒等他心中重石落下,謝字卡在咽喉裏。
留影石在驟縮的瞳孔中變成了齑粉,散落了一地。
“楚漠,我信你,只因師父在仙逝時曾說過,必須彼此依靠,相助相幫。但別人之事與我無關。你行事素來不成體統,膽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此次魔修一事,權當讓你長長記性。”
是啊。
他不知天高地厚,他性子倦怠又貪戀世間一切繁華,永遠學不會劍修的沉穩淡漠。
可是不該讓管伯來承擔啊!
裹挾涼意的晚風吹過火堆,楚漠話音一頓,他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壺,狐貍眼一彎,看向這群弟子,笑道:“喂,愣着幹什麽?”
他遞出酒壺:“裝上啊,這裏面沒酒了。”
一片沉默中,三師弟從自己儲物空間裏拿出一壇滿滿酒。
“哈,你小子果然藏着有好酒啊。”楚漠接過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拍開封泥,像是最好的止痛良藥,他擡起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靈酒又濃又嗆,他卻喝的格外暢快。
靈玉門十個又吵又鬧的十個弟子,這次罕見地安靜,沒再催促楚漠講接下來的事。
喝了大半壇後,約莫這酒着實醉人,楚漠雙眼帶上幾分茫然,他擦了下嘴。
再後來,得到管伯的消息就是用盡方法陷害他的那位劍宗長老的親孫,那人來到寒冰洞鐵牢前,欣賞着他的狼狽樣。
他溫聲細語對他說,說管伯啊,求人不得,于是自己離宗去發生事情的那地,準備親自查明真相。
他說,管伯太老了,老到體內的金丹黯淡無光,喂妖獸吃,妖獸都不肯吃。
說,管伯那雙膝蓋,剝開之後,裏面的骨頭居然在長階上硬生生跪碎了。
還說,管伯在神魂被香抽出來,痛到痙攣的時候,竟是沒痛死,還在口中嚷着我家小少爺不是魔修。
……
說了很多,最後楚漠連那人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楚漠頭疼地拍了拍腦袋,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渾渾噩噩、不知歲月。偏生困在寒冰洞內,雖痛,但怎麽死也死不了。
直到天雷落下,在雷劫浩蕩之中,他恍然間又瞧見了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者說:小少爺,累了就睡會兒,睡醒之後一切全好了。
他如溺水之人死前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抓住虛空之中的老者,啜泣不堪。
他這一生,恣意妄為,過得荒唐可笑,但自問做事坦蕩。
他喜淵恒,卻從未将情意宣之于衆,只藏于心,不以師兄弟名義要挾。即便後來被人惡意揭穿他那見不得人的心思,說得他下流龌龊。以至于被劍宗諸位長老以戒心尺鞭笞五百,嚴懲警告。被淵恒厭惡、嫌棄,要求離他三丈之外,也從未生過半點怨恨。
他忠于劍宗,為其出生入死,就在被當成魔修時,他還在完成宗門交給的任務。
不愛他的,他半點不曾虧欠。唯一對不起的,卻是愛他至深之人。
身子被硬生生炙烤成灰,神魂歷經煉獄之痛,可他覺得終于解脫了。
再之後就是獨留一縷殘魂,于天地之間飄蕩。
等好不容易重塑了軀體,找回了一點神智,他帶着小淮去打聽劍宗的消息。才知道自他死後,劍宗沒多久便調查清了事情原委,當年陷害他的那一脈人全被連根拔起,處理得幹幹淨淨。
那一刻,楚漠真的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就是個廢物,是個徹徹底底的笑話。
恨劍宗不分青紅皂白将自己視為魔修嗎?
恨啊!
怨淵恒不願幫自己傳信嗎?
怨啊!
可是他很清楚,他們沒有任何的過錯。
劍宗懲罰他,驅逐他,剝奪弟子身份,這本就是對待魔修的方式,他們甚至還留了情,沒當場處死他。
淵恒不管管伯死活,可也為他闖了成千上萬次的寒冰洞,在他神魂潰敗,幾欲身死時帶他出寒冰洞,擋了追來的人。他确實是仁盡義至了啊。
他們全做了自己分內之事,他并非他們陷害的,管伯也不是他們殺的,甚至還在他死後替他平了冤,報了仇。
恨不了,沒處可恨。比起怨恨,更多的是刻入骨子中的惡心。
嘴上說了放下,但哪又能這麽輕易放下?
所有事,從頭到尾全說完了,楚漠繼續喝着酒,對于這群臭崽子的神情,他看也懶得再看。廢物,白癡,沒用,丢人現眼,這種話他聽得多了。
然而時常逮着機會就要損他一頓的臭崽子們卻少見地安靜了會兒。
隔了許久,四師弟道:“若你有管伯的遺物,興許我還能利用尋跡符找到屍骨。”
楚漠先是一愣,随後苦澀道:“沒有。”
當初的他除了一身衣物,所有東西全被搜走,甚至連靈氣都被封死,獨有的那塊留影石還是他求淵恒給他的,怎麽可能還會留有管伯的東西呢?
“陷害你的人真的全死完了嗎?”小十一眨着眼睛。
“嗯,全死了。”
“好吧。”小十一略為可惜。
“那你以後別回那個什麽狗屁劍宗了,不信自己的弟子,而且還是第三代弟子,這就是他們的錯。”五師弟同往日一樣的尖酸:“還有那什麽淵恒,與其說信你,不如說只是為了避免愧疚,才用自己的方式幫你。若真信你,或者同你有半點師兄弟情誼,又怎會連個話也不願傳?”
管伯死掉之後的楚漠,根本無意再活于世上,這時候淵恒來救他又有什麽意義?
“這羊烤好了,你嘗嘗?”二師弟削了一塊肉難得貼心遞到楚漠面前:“之所以有無情劍道,不過是劍修為了提升修為而自創的一種極端的方式,越是用無情劍道摒除雜念的人,最後往往越易被強行壓制的雜念纏身,最終更難成大道。師父你嘛,事事順心而為,其實啊,比他們任何的人都要适合修煉無情劍道。”
“嗯嗯!二師兄說得對。”八師妹性子軟,自己說不出好的話,只能點頭附和着。
“其實管伯也算壽終正寝,金丹修士壽命僅有短短兩三百年,即便不是這事,也活不了多久,怪不得你。要不咱們這次回了靈玉門之後,安置好了大師兄,我們陪着你從劍宗一路順着當年出事的那裏,挨着挨着找,說不定能找到管伯屍骸呢?”
楚漠唇角揚起,點頭:“好。”
見楚漠神情終于沒那麽死沉,十師弟跟着一笑,一拍胸脯:“沒關系,別說你不是魔修,就算你真變成了魔修,我們一樣罩着你。”
楚漠:……行吧。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空中響起了音律,吹着笛子的六師弟突然見所有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聽師父說,自在寒冰洞聽聞死訊後,神智不清,渾渾噩噩的。想來是身子重傷加沖擊過大,傷着了神魂,所以我吹一下撫魂曲。”
蠢!
那是之前,如今的他從裏到外,從神魂到軀體,全以被當初那位愈合,早脫胎換骨了。
難得頭一遭見這群崽子竟然這麽安慰他,楚漠一時間還是狠狠感動了一把,雙眸映着火堆,裏面星光點點。
“诶诶诶,你別哭啊,多大的人了?”三師弟忙手忙腳:“平日裏你騙吃騙喝,沒見得你這麽脆弱啊?”
楚漠聲音嘶啞:“你們這番關心我,為師實在,實在……”
聲音越來越低,楚漠甚至埋下了頭,第一次見臉皮比城牆還要厚的楚漠流淚,十個人全慌了:“別客氣別客氣,雖然你為師不尊,但好歹是我們師父對吧。”
就在所有人安慰他的時候,埋着頭看似痛哭的楚漠眼疾手快一把搶過火堆上的青玉羊,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你們這麽懂事,這青玉羊幹脆就全用來孝敬為師了吧!”
十個弟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準備詳細的放番外,今天就暫時小提一下,剩下三分之二內容寫大師兄。
沒想到寫上頭了,全寫了……
就師父的事到此為止,番外不确定有沒有,但正文裏應該是沒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