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解封
重錦同樣擡眸直視着藺其道, 紫眸之中似含萬千大道、芸芸衆生,又似目中無塵,淡漠到裝不下一點塵埃。
“你在後悔。”
這次的重錦并未動怒, 僅是看似毫不相幹的四個字,和簡單一眼就将藺其道原本的平穩淡然擊得潰不成軍。
藺其道呼吸微變, 只是一瞬,恍然間又回到千年多前, 主子牽着他去到仙界, 第一次見到那位獨居于仙界九重天之外,雲宮之中的神尊。
萬人敬仰的神, 自上而下僅看了他一眼, 感覺自己就像被生生剝了皮, 骨肉分離, 寸點沒有隐藏地暴露在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無法抵抗的恐懼。
幸而那位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對牽着他的魔尊道:“風随, 惡鬼難馴, 恐傷及其身。”
可惜大大咧咧慣了的魔尊壓根沒放在心上,一手搭在他腦袋上, 狠狠揉了幾下:“就是個小不點,沒事。”
最後在離開雲宮時, 身後傳來空茫仙音:“道雖多, 但本心難尋。一步踏錯,萬劫不複。”
他很清楚, 那是對他說的。
但他和魔尊一樣, 從未在意, 他自始至終都堅信他的道和他的本心全是一致的。如今的三界,虛僞得讓他惡心。
他從血海中走出來,自然也要活在血海之中。
可如今千年悠然而過,當初的兩句話,似乎已一語成谶。
不。
不會。
縱然他所做的一切全部毀于神尊之手,但還不至于讓他後悔,成與敗,輸或贏,這種東西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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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其道颔首拱手道:“話已至此,如今唯一能救容淮的,就是破封。”
破掉神尊當初親自在容淮身上下的三道封印,靈氣入體,修為再生,得以續命。
“不過在下只是前來提醒一兩句,封印僅有尊上可破,救與不救自然也由尊上來決定。在下告辭。”
虛空悄無聲息退掉,藺其道該說的已經說完。在整個房間熟悉的柔光再次亮起時,不請自來的人以及桌上放着的銅鈴全消失了。
來去無聲,楚漠他們甚至完全察覺不了,仿佛沒有人進過這個房間。
坐在床邊的重錦自始至終神色未變,即便在藺其道說真正想要容淮性命之人就是他時,他也并無多餘神情。
在明珠光芒之中,重錦俯身而下,兩額相觸,用神魂去感應容淮眉心間那點水滴似的殷紅,
血光緩緩亮起,紫眸映上暗芒,與此同時在容淮體內的玉劍有所感應,劍身纏繞着的血色靈氣絲線随之舞動。
在那層蒼白的皮膚之下,重錦看見了以眉間血為起點,密密血線猶如蔓延根系,血繭似的密不透風圍住容淮,隔絕掉任何想進入容淮體內的靈氣。
三道封印,玉劍、心頭血、絕魔絲,是真。
如今絕魔絲已毀。
僅剩的玉劍和心頭血不能取!
絕對不能取!
今夜無月,夜色粘稠得如一團散不開的墨,窒息、沉悶,令人無法喘過氣來。合體期的妖獸在雲中急速穿梭,始終沿着折回中域的方向,沒有半點改變。
晚風越漸得涼,呼嘯着吹打着窗戶。
在不知不覺中,已到子時,正值日夜交替更疊之時,第四日了。
床上本該休憩之人,淺淡的呼吸微變,放在軟被中的手微動。重錦心有所感,往床上的人看去。
長睫輕顫,慢慢地,一點一點揭開眼睑。柔軟的淺眸之中,光芒盡褪,宛如蒙塵的琉璃,視線無所依,在黑暗之中遲遲尋不到落處。蒼白的唇張了張,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看不見、聽不見、摸不見、聞不見、說不了,神魂昏沉。此時的容淮宛如裝在了一具傀儡之中,成了被禁锢的,即将死去的魂靈。
心猛地揪起來的疼。
重錦雙手顫抖,抱住茫然無知的人,死死摟緊這具清瘦脆弱的身子,所有的堅持和信念在看見無論何時皆能從容的人,第一次露出這樣無措的神情時,已經徹底崩塌。
“去無涯海。”
“我們去無涯海。”
遠處蒼穹之下,相隔而立的山峰之巅,有一人負手而立,遙看着合體妖獸快速調轉方向,九品神行符不要命地用在合體期妖獸身上,快到化作一道光。
容淮無修為,用不了撕裂空間的傳送陣一類的東西,裏面空間亂流太強,很難護他周全。尤其如今這般已經命懸一線的身子,他們更是不敢有絲毫差池。
微風輕撫衣袍,帶過腰間銅鈴,響起悅耳的鈴聲。但這只是金鈴自己的鈴聲,并非神魂觸動而發出來的。
“到底是神尊,即便只剩一絲全無記憶的殘魂,也容不得小觑。他所設的局,終究能解只有他自己啊。”
無人答話,已經五百多年沒能回到軀體之中的神魂,已經陷入整日昏迷之中。
嘆息湮滅在寒風之中,手握住銅鈴,指腹輕撫着上面的金紋。快了,神有不死之身,只要得到鎮壓在無涯海底的古玉瓶,軀體重塑、神魂歸位,就會無事了。
無涯海位于修真界邊界,先前靈玉門的人只知道回中域,漫無目的,如今他們有了去的地方,速度前所未有的快。
就算不知道無涯海為什麽能救大師兄,但只要能有辦法,他們定竭盡全力。合體期妖獸很快精力費盡,八師妹給了它一顆九品能增進妖獸修為的丹藥當做報酬後,十師弟就讓這合體期妖獸離開了。
之後重錦以紫藤為庇護,将容淮護在裏面,全以自身所有靈氣趕路。大乘巅峰的修為,加上十幾張九品巅峰神行符,一息之間可躍出上千裏。
楚漠本擔心重錦受不住,想要由靈玉門的人輪流帶着容淮,但讓重錦拒絕了。即便精疲力竭,重錦也只是簡單服用了一顆丹藥,勉強恢複一點靈氣之後,再次護着容淮前行,半息也舍不得将人交出去。
楚漠看了眼重錦蒼白的臉和周身起伏不定的靈氣,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在重錦臉上除了對小淮的擔憂和緊張之外,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另一種揮之不散的害怕。
除了怕小淮身體出問題外,重錦還在害怕什麽?
就這樣,在拼了命的趕路之下,原本漫長的路程,竟是從在即将迎來第六日的前一刻趕到了。
僅差一刻,就是兩日,也是喪失五感的容淮在神魂即将随之沉寂消亡之前的前一刻。
在踩上萬裏荒原之時,所有人吐了一口血,體內筋脈刺痛,幾欲廢掉。誰也沒想到,第一次傷着靈玉門這群人的,不是修士,也不是什麽法寶,而是趕路。
趕路趕到重傷。
裹着容淮紫藤悉數垂下,而後艱難地編織成藤床,重錦咽下喉中腥甜,仔細地理着蓋住容淮的靈狐大氅。
“到了。”他撫過那已經徹底如同精致木偶般的人眉眼,額間的那點殷紅依舊刺眼奪。別害怕,很快就能醒來了。
無涯海魔氣肆虐,以海為中心,方圓萬裏之內除了那一片适應魔氣而生的無涯林之外,死寂一片,沒有一個活物。
重錦曾在無涯林生活過二十多年,無涯海他自然是來過的,以他的性子,若是別的地方定要下去看一看。可無涯海沒有,因為他知道還沒到時間。
而現在,從神魂深處傳來的強烈感,仍舊拒絕着他去無涯海。
還剩一刻鐘。
不敢有絲毫懈怠,重錦再次帶着容淮躍向無涯海。
冷月高懸夜空,星辰黯淡,無雲無風,清澈無垢的海水倒映着蒼茫的晚空。就是這一片看似沉靜幹淨的海水,卻是上千萬年從未有人涉足之地。
在踏入無涯海地界之後,饒是大乘巅峰的楚漠也有些不适,但勉強還能忍耐,算不了多大的事。
至于別的十一個人,仿佛這裏面狂躁的魔氣根本不存在,一副好奇的模樣。
夜色下,小十一蹲下身,在楚漠沒來得及阻止,驚恐的視線之中,直接将手放進了無涯海水中。
“水摸着挺舒服的,可是這裏什麽都沒有,真的能救大師兄嗎?”
靜靜攬着容淮的人并沒有回答他。
如水的月色下,重錦細心整理着容淮因為連續趕路而略微淩亂的衣服,理着那綢緞般的長發,無感昏迷的人聽話如提線木偶,除了身子十分僵硬外乖巧無比,任由着重錦動作。
他的每一下動作都溫柔到了骨子裏,紫眸中裝滿了雙眼緊閉的人。明明一句話沒說,卻莫名有種在告別的悲愁籠罩在他們周身。
往日吵鬧的靈玉門弟子們,此時此刻格外的安靜,連呼吸也不敢放大,生怕驚擾到了他們。
一息接着一息,一刻鐘過得很快。
在即将到達子時之時,風吹皺海面,蕩起一圈接一圈的漣漪。
已經把容淮收拾好了的重錦臉色再次一白,他抓住容淮的手,放在自己唇上,他知道容淮聽不見,也摸不出,但他還是着急地吐出兩個字,希翼地試圖想讓容淮明白。
手指擋住了翕合的唇,楚漠無法看見重錦究竟想對容淮說什麽。
只說了一次,楚漠見重錦無奈一笑,終究還是松開了手。他驅使着紫藤将容淮帶到楚漠身邊,道:“我和他們一道下無涯海底,勞煩你照看他了。”
“下無涯海底?!”楚漠聲音不可避免的增大:“難道能救小淮的在這海底嗎?”
“對。”重錦目光自始至終舍不得移開紫藤上的人:“再出來的時候,他就會醒。”
“這樣嗎?”楚漠總覺得有些奇怪,但重錦向來不會害容淮,他想到方才重錦的舉動:“你要是有什麽不方便親自告訴小淮的話,我可以幫忙轉告。”
後者眸光一頓:“不用了。”
最後,在日夜交替的前幾息,以重錦為先,帶着靈玉門十個弟子化作十道光全部進入宛如深淵巨口的無涯海之中。
海水深不見底,重錦硬生生抽離附身于紫藤上的這一縷殘魂。殘魂再現,以作為匙,原本空蕩的海底抖動翻絞。
封印大陣起,十聚不死不朽軀體懸于陣角,結成陣柱,護住陣心。
而在無數靈氣牽引正中心,躺着世間最為尊貴之人,古袍長發、神顏絕世、氣質無上。
這是這樣極盡華貴的人,在他上空懸着一血色纏繞,魔氣四溢的玉瓶。
“哇!這……”
小十一瞧見陣法上的人,還沒來得及說完話,連同其餘九個人瞬間各自融入十方軀體之內。
古尊歸位,大陣破,三界通道全開。
殘魂觸體的剎那,封印在海上之人識海中的玉劍和額間心頭血,一道破體而出,随那縷殘魂齊齊回體。
三界跪俯,金光大綻,上兩界萬千仙魔俯首接迎。
靈氣入體,五感再回,下十界怨煞冤魂齊聲嚎哭。
在修真界異象直沖整個三界時,海底的人和海上的人同時睜眼。
作者有話要說:
懶得改,明天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