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中秋夜,時辰尚早,剛升起的月亮又大又圓,像顆沉甸甸的大寶珠綴在山巒間,壓得人喘不過氣。

此時通往山腰半道處,有一黑一白兩支隊伍狹路相逢。

黑的那隊領着馬,腰間系着大鋼刀,一個個面容兇煞。白的那隊則白得陰森凄慘,是一支冥婚送嫁隊伍。

領頭的黑衣須髯大漢認真對比完畫像,和跟前白衣八字胡、寬下巴的男子。

比對了好久,才終于收起畫像,用閑談的語氣道:

“時辰還早着,就擡這玩意上路,也不怕沖撞了生人?”

“是的是的,對不起諸位爺!沖撞了諸位爺真不好意思!”趙同德慌忙摸了摸身上,卻摸不出一個錢。

剛才在路上才買了糧食,剩下的錢本就不多,又因為今天中秋,路邊有賣月餅的攤子,趙稚扒在轎窗的邊角偷偷地看,被趙同德發現了立馬鎖死窗子。

盡管囊中羞澀,但他還是用剩下的錢和其中大半包糧食換了個月餅。

“大哥,轎子裏頭我來看!”

說着,須髯大漢身後一個罩着眼的手下上前踹轎,被木板釘死的轎門頓時被踹飛。

趙同德眉頭一抽,掬起手連忙笑道:“因為小女患了天花去世得急,面容幾乎潰爛了,為保她在下頭的夫婿不嫌棄,只得連日趕路,以防...”

剛剛踹飛轎門就看見一具蒼白面容潰爛,僵硬發黑女屍的男人聽了這話,吓得連忙縮腿,頻頻後退。

身後的漢子們也齊齊掩了口鼻退後,險些栽入了懸崖。

“呀!轎蓋可掀不得!掀不得啊!”趙同德眼淚汪汪地流,擡起左臂掩了口鼻,佝偻着身子跌跌撞撞去撿轎門,一副大難臨頭了的模樣。

黑衣殺手們看着黑森轎內的女子,肌肉和關節都硬了,半盍的眼珠露出一點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白,大概轎子被劇烈震蕩過的關系,女屍的姿勢非常奇怪,腳肘外拐着,半蜷縮斜挂在肩頭。

半晌,看見裏頭隐隐有動靜,衆人倒抽了口冷氣屏息。

“咵噠”一聲,原來是手臂滑落下來,在半空虛蕩。

可就這一震把那些平常口口聲稱是不畏鬼神的漢子吓得面如土色,落荒而逃。

趙同德抱起脫落的轎門,沒工夫重新釘好,就急急地下命讓人擡轎離去。

他得在那群人反應過來之前趕緊離開。

趙稚剛才的手滑動,其實是想去護好懷裏那個月餅,那個月餅異常珍貴,花了爹爹不少銀子。

又圓又大的月餅被馬蹄子毫不客氣地壓了一下,壓去了大半,擠出甜甜軟軟的豆沙餡兒,被震到了懸崖邊。

“吱吱,注意眼神,別看...別看...”

轎裏的姑娘眼睛滑動,烏亮亮的眼珠含着水光滑了出來,趙同德一看掐了把汗,趕緊低聲去斥。

良久見她還收不住眼神,趙同德順着她目光看去,嘆息了一聲命人停下轎子,在路旁靜等那些人走了,才往懸崖邊走去。

·

山洞裏,身穿轎夫服裝的三個娘親拉着她的手忙着撫慰,趙同德彎腰蹲在地上,借着洞穴外的螢火,小心翼翼剝着月餅上和餡料黏糊一起的砂石,抹着淚,口中喃喃:

“吱吱啊,好閨女,爹爹答應你下回再也不賭了。”

月亮的清晖撒進洞穴來,趙稚面無表情地看着洞外溫柔的月色,今晚中秋夜,她想起了故鄉處被她爹爹一把火燒毀的家。

能被趙稚稱之為“家”的,就只有紅石縣某座不知名荒山上的小木屋。

趙稚自懂事起,她爹就經常欠賭債被人斬殺,她經常睡夢中被叫醒,然後被爹爹和三個娘親藏進箱子裏連夜逃亡。

小時候她輾轉過不少地方,自己适應新環境比較慢,可稍稍熟悉一些了就又要離開。有時是聽見屠刀斬骨,有吆喝聲,來往熱鬧的市井,有時是船艙裏逼仄潮濕的空間,有時是富人後院的瓦舍,有時又是朗朗書聲的書塾。

可每一處待的地方都不長久,直到她十歲那年遇見一個可怕的哥哥後,才有了一個“長久”的家。

她只記得當時爹爹讓她躲起來,她就很熟稔、不慌不忙地從淤泥地裏滾了個圈,團成一塊石頭窩在山洞裏。

等洞外的厮殺聲停歇,她小心翼翼冒出個頭來,就見一個長得很漂亮但也很可怕的哥哥将那些追斬他們的債主,一刀一個腦袋殺掉了。

她吓得呆住了,連石頭都忘了怎麽裝。

那個可怕的哥哥發現了她,不懷好意對她笑了一下,用劍挑起一個人頭“啪”一聲扔到她旁邊,血濺了她一臉,她吓傻了。那個哥哥還逼她把人頭上的血擦幹淨,後來她就直接吓昏了過去,爹爹和三個娘親找了好久才把她找到。

然後她、爹爹和三個娘親就在荒山裏擁有了一間木屋,木屋雖然簡陋,裏面甚至連床都沒有,許多東西包括一臺一凳,藤織的挂床,挂牆上木雕畫,東西後來慢慢多了起來,還有小院裏用枯樹樁雕成的小木馬,她記得當時爹爹雕好後,擦了擦汗笑着同她說,

“以後,小木馬就根紮在這裏,我們的家就一直在這裏。”

可後來小木馬還是連木屋一塊燒掉了。

她爹告訴她,那個哥哥給了他們家好大一筆銀子,他們再也不會欠債,再也不用連夜躲藏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爹又告訴她,那個哥哥是她未來要生活在一起的夫婿。

趙稚整個人都傻了,她不願意嫁那個可怕的哥哥。

後來那五年間,爹爹再也沒有欠過賭債,他們也沒有再漂泊。可就在今年六月初,爹爹一次出門砍柴回來,突然慌慌張張說自己又欠了賭債,被人上山追斬,還說要把她賣到周家換錢。

周家就是那個可怕哥哥的家。

直到現在她都沒明白一家子與世隔絕了那麽多年,爹爹到底又是何時出去欠下賭債的。

“我都要被賣到周家了,爹爹若是再賭,是準備等我嫁過去以後劫回來,然後再賣一次嗎?”

過了許久,趙稚才輕眨着長睫,嘆息一聲,聲音又輕又柔道。

趙同德一臉犯難地轉頭同身後三位娘子面面相觑,最後熹娘、午娘和晚娘跪着簇擁過來,抱着趙稚的手臂誘哄:

“吱吱啊,你愛你爹爹和三個娘親嗎?”

趙稚想起剛才爹爹在懸崖邊差點摔下去也要幫她撿回那個被踩爛的月餅,想起小時候生病了,三位娘親衣不解帶輪流守在她床邊,她一丁點小動靜全家人都幾乎人仰馬翻。

有一次她生病不夠銀子請大夫,爹爹便割肉給大戶人家當藥引,換來銀子給她治病,以致他現在大腿的位置是凹陷下去的。

“愛的,這個世上我最愛爹爹和三個娘親了。”

她認真地點點頭,從善如流。

“那你千萬要相信爹爹和娘親,爹爹娘親讓你嫁到周家去不是害你,以後你在周家吃好的穿好的,就再也不用跟着爹娘東躲西躲了。”

熹午晚娘圍在趙稚膝下嗚咽道。

那旁花了不少銀子聘用來擡轎的綠林大漢看着那邊的一家子,感覺怪異極了。

問世間何曾會有當爹當娘的跪着跟女兒說話的,那樣子倒更像是小意勸慰、伺候主子的一群奴才似的。

·

團圓月落至柳梢時,趙同德将身上的喪衣一扯,露出裏頭的大紅衣,把白轎上的帷布一掀,裏頭是火紅喜慶的花轎。

熹娘、午娘和晚娘也加緊替趙稚換衣上妝,加蓋紅蓋頭。

最後一氣兒将晦氣的白色燒掉。

“該下山了,翻過這山便是通入京城的西郭城門,我們得趕在宵禁結束的第一時間進城。”

趙稚還低頭盯着手裏捧着的半個月餅看,眼神有些落寞。

趙同德心裏陣陣發酸,擦了把眼淚從随行的木箱子裏找出一物,神秘兮兮地背在身後走過來。

“吱吱,別難過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等爹把你賣了有錢了,就再也不賭了。爹要是做不到爹就把手給剁了!”

說着他把身後一個有嬰孩那麽大的木雕物,塞到趙稚懷裏。

趙稚定睛一看,是她最心愛的小木馬!

熹娘見了湊過來道:“你爹他知道你舍不得它,放了把火後又折回去把它連根挖了,一路帶過來的。”

“吱吱你不要難過,以後見着它就像見到爹和娘親們一樣。”

午娘和晚娘也紅了眼睛。

趙稚捧着月餅略略擡頭,環視了一圈哭得越發收不住的家人們,将月餅往身後一護,不解地皺了皺眉:

“我就是見餅不多了,舍不得吃而已。”

我的餅,你們在哭個什麽勁?

火紅的花轎趕至寅時之前抵達了城門。

進城的那一下,趙同德的心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十五年了,當初他離開時,還是個二十來歲鬥志勃勃的小青年,一心觊觎着紅色宮牆內,司禮監正殿的玉印玺。

現在他沾染了紅塵煙火氣,和天下間父母一樣,只盼着他家閨女能一生平安順遂,喜樂無憂,那就夠了。

呼吸間都是街道上熟悉的脂粉和丹桂夾雜的氣味,這一條落虹街和十幾年前一樣,依舊是些販賣姑娘胭脂水粉或者香粉首飾的地方,只是現在時間還太早,路上黑漆漆的,商鋪還沒開市,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街道兩頭間或地栽了些丹桂,離開時只有一人高,如今已成參天的花樹了。從這條路拐過去,沒多久就能走到靠近皇城的延安大街,記憶中占據整整一條大街的安國公府便是在那裏。

趙同德在緬懷過去的記憶時,甜膩的鼻息間突兀地闖入了一抹肅殺的氣息,是鐵鏽腥血的味道!他睜大眼睛警醒了起來。

“走,跟我抄小道過去。”他壓低了聲音,悄悄囑咐着擡轎的人跟随他腳步。

一隊人像貓兒一樣悄聲穿街過巷,靈巧地撒下虛假痕跡一路迂回地前往延安大街。在看不見團影的地方,也有一夥人急促地追蹤那隊入城的婚嫁隊伍。

兩隊人在京城街道口周旋到了将近黎明,眼見着前方安國公府門前兩尊恢宏大氣的石獅就在眼前。

趙同德一邊扶着花轎跑,一邊喘息着叮囑轎裏的人:“吱吱,抓穩些別摔了,咱們馬上就到了!”

趙稚在裏頭抱着小木馬,被颠得發髻零散,蓋頭重複蓋了好幾回,她的眼淚遲緩地一點點溢了上來,用力點頭。

然而,就在安國公府快抵達門前的拐角處,幾個黑衣腰間配鋼刀的人沖了過來。

婚嫁隊伍一下子剎停,趙稚錯愕不及地從轎門滾了出來,手裏抱着的小木馬摔了開去。

“吱...”趙同德看着趙稚剛要呼聲,脖子前就已經架了把鋼刀。

陸續有黑衣人踩瓦從檐牆飛落,踩着石獅撲過來将他們團團圍困。

“老頭,你這下巴,歪了。”用刀架在趙同德脖子上的須髯漢子毫不客氣一手就掐掉了他的寬下巴,并且把八字胡撕掉。

“喏,跟畫像上一模一樣,就是老了點。”他彈了彈畫卷道。

一個黑衣人剛要去撿落在地上的木馬,趙稚一看,平日動作散漫的她突然發了狠似的撲過去拽住了。

“這麽緊張這破玩意,難不成東西就藏裏頭?”

黑衣人話說着,想把她緊拽的手掰掉。

可他一只手剛掰掉,她另外一手就又纏了上來,像水蛭般柔弱卻又難纏。

“松開!不然砍了你的手!”趙稚的蠻纏勁惹得黑衣人惱火起來。

黑衣人緩緩摸出了腰間的刀,黑暗中鋒利的刀刃對準了趙稚的雙臂。

但趙稚卯足了勁兒,指間摳出了血,緊抿着唇,小臉犟得通紅,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

“松開給他啊!沒了爹爹重新給你雕!”那頭趙同德聲嘶起來,刀刃在他脖子處勒出了血痕,須髯漢子冷嗤:“顧好你自己!”

幾個娘親和轎夫這時也陸續被黑衣人鉗制。

黑衣人的刀落了下來,刀尖即将落在那雙纖細的手臂時,一條柔軟的緞錦輕輕巧巧把刀柄擊開,而後靈蛇一般順着小姑娘的雙臂紮紮實實束并在一起。

緞錦一收,姑娘便被綁着雙手上刑架一般高提了上去。

然此時漆暗中,地面上陸陸續續傳來慘叫聲,沒多久便詭異地沉寂下來。

遙遠處終于迎來第一道光,随後大半的天都被光團鑲邊,不遠處宮牆琉璃瓦折射得金光閃閃。

曦光下,延安大街上橫七豎八都是斷落的頭顱和身軀。

小姑娘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眼睛便被瓦檐之上的光刺了一下,再睜眼的時候,便見自己雙手被人拎雞崽似的提着,底下懸空有一堵城牆那麽高,那人微微挑起一雙極其漂亮而狹長的眼睛,散漫地睨她,似乎只要她稍不順意,他便要松手摔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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