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趙同德最後失力癱軟在零落的屍首之間,熹娘尚且比較淡定,一路躲開滿地障礙往前的時候,發現那些頭顱間似乎都沾着些什麽,于是俯身去看。

男子黑發如瀑,随金色的晨風微微散開又垂下,趙稚看這頭發根根分明,就像根根鋒利筆挺的鐵絲,又似閃耀着銀澤的黑針。

年輕的男子單手提着她,輕聲嘲道:“喲,我這是撈了只女鬼上來。”

趙稚她現在不知道自己,熹午晚娘剛才匆匆給她捯饬的時候,因為時間匆忙腦筋沒轉過彎來,很習慣性地給她畫了個又圓又濃的大腮紅,眼睛處一大圈給畫成煙濃得散不開,活脫脫是給死人畫的妝容。

加之剛才在路上哭過,那妝容就更慘不忍睹,能直接吓到小兒止啼的地步。

熹娘撚着指間那根沾染着腥血和些許皮肉屑的頭發,看得人傻住了。

“熹娘你在幹什麽?快過來幫我把屍塊搬開呀...”趙同德朝熹娘喊了起來。

熹娘收回散失的魂魄,慌神地轉過臉來:“這...這些頭顱該不會都是叫一根頭發給割斷的吧??”

周斐之提着趙稚從高牆上翩然落下,緞帶松垂,趙稚“咵”一聲滑落下來。

他盯着她帶血的手看了一會,“手裏揪着什麽破玩意?”

只是随口一提,之後便不大感興趣似的,大步朝趙同德的方向走去。

趙稚手裏握着半截斷落的木馬尾巴,剛才被她太執拗地拽着,竟然把它給掰斷了。她呆了片刻後,開始慌神地在屍首間找尋起來。

“你們怎麽上京來了?我十閻殿的人呢?”

五年前,周斐之奉皇命四下暗查趙同德他們的下落,皇帝派出去的人,全都有去無回,只有周斐之親自帶着十閻殿的人找到了趙同德。

“都死了,當時對方派來的顯然不是像今日這樣的無名之輩,不然你派來的人又怎會輕易被殺。這守都守了五年了...”

趙同德輕嘆口氣,想起那個被他忍痛燒毀的家。

熹娘眼定定地朝面前的年輕男子看,這男子生得高大,足足有八尺高,比趙同德高去一個頭不止,與五年前相比,個頭是拔高不少,褪去了一些少年銳氣,多了幾分沉澱下來的冷傲和睥睨。

模樣長得相當出色,唇紅齒白,冷豔不羁,男子中甚少有這樣好看的容色,還能柔融到男兒冷硬剛強氣中的。他身無半寸鐵,身上披了件紅至發黑的披風,那顏色仿佛能嗅出腥血味道似的,他一邊低頭系着腰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趙同德說話。

熹娘簡直難以置信,剛才那一群人,他沒有武器到底是如何解決掉的。

周斐之腰帶系到一半,發現末端沾染了姑娘手上的血跡,默了片刻,毅然抽出扔在地上。

“髒了,不要了。”他輕蹙眉頭,十分不喜的樣子。

“對了,頭顱幫我洗幹淨,我一會帶回去,還有,這是我家門前的路,太髒了我受不了,你們得幫我洗刷幹淨了,哦,石獅子上有腳印,雖然不是你們踩的,但這些人也是因你們來的,他們死都死了我總不能到地下把魂勾上來,所以你們順便把腳印也擦了。”

“我好好的在樹上睡覺,結果天沒亮就被你們吵醒...”他打了個呵欠,眼睛溢出半星淚水,“沒時間睡了,我先去交代些事情,一會回來時你們得把事幹完。”

說着他就要走,趙同德不可置信地扯住他下擺,

眼睛圓睜道:“可這...周郎君你,剛才可有聽我說話?”

他轉身低頭看了看被他扯皺了的下擺,眼神閃過一絲戾氣,吓得趙同德慌忙縮手,用袖子去擦,卻發現自己袖子上都是血,反倒把他的衣袍越擦越髒。

“髒了,幫我一同扔了吧。”他又潇灑地把披風脫了。

“周郎君!我們千辛萬苦力排衆難,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就是要履行當年的婚約呀!你...”趙同德拉住他手不讓他走。

“什麽婚約,我可不知道。”他眼皮微挑的樣子像極了一頭慵懶的、逗小兔子玩的豹子。

“當年這婚書是你親自送來的呀!”

趙同德慌忙從随嫁的匣子中翻出一個結實的檀木盒子,當年這盒子是周斐之帶去給他的,只是裏頭的東西他沒有翻過所以不知道,盒子上頭的十幾把銅鎖是趙同德後來添加上去的。

他幾經辛苦打開了十幾把銅鎖,才将裏頭的婚書和信物拿了出來。

婚書上頭的确白紙黑字寫着兩個人名,趙家女名稚,周公四世嫡孫,名斐之。男方落款處是安國公周老太爺的私印,女方那邊落款,則是一枚金色的印鑒。

周斐之應該對這枚金色印鑒很熟悉,因為十閻殿每次有任務出,皆是這枚金色私印來落款。

“你看看清楚呀!”他把婚書拿起來遞到了周斐之跟前。

雖說婚書上頭有皇印加蓋,但周斐之此人,還真不好說,趙同德已經隐隐生了他會悔婚的想法,急得直冒汗。本就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上京的,要是這門婚事毀了,他們沿路曝光了太多,退路又在哪裏呢?

這時趙稚找回了她的小木馬,她神情有些落寞,寶貝一樣抱緊斷了尾巴還沾滿污血的木馬,走了過來。

趙同德見她過來了,忙壓下聲量,清了清喉嚨改口道:“那個...本來就說好了的嘛,我把閨女賣到你們周家當媳婦,你們以後要負責幫我償還賭債,不然我鐵定要被人砍死!全家橫屍街頭!”

說着他又朝周斐之擠眉弄眼,正欲把那張有皇印加蓋的婚書收起,不讓趙稚看。

誰知周斐之伸手接了過來。

“行,我幫你還賭債,人帶走我不要。”

在趙同德錐心刺骨的目光下,周斐之用婚書一點一點擦拭掉掌心被他揩出來的髒污。末了還有一點擦不掉,就在趙同德衣物幹淨處揩了揩,沒辦法,手是他的,髒了總不能砍掉不要不是?

“記得把人帶回去。”

“我不要。”

“髒。”

最後他用下巴頤指了下那邊抱着個髒兮兮木馬的姑娘,她滿臉吓人妝容上是糊開的淚痕,嫁衣肩頭松落,鞋子還跑脫了,微微露在紅色裙擺外的白嫩腳丫沾滿了血污。

“這...這...”

趙同德一會兒看看嘴漸漸癟起的趙稚,一會兒看看轉身離開的周斐之,陷入兩難。

“爹爹...小木馬壞了...我...他不要我了...我...我能跟你回家...回家去嘛...”

趙稚忍了許久,眼淚終于嘩啦啦一聲湧了出來,哭得抽噎不已。

趙同德心如刀割,忙着哄她。

前方在走着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壞了...木馬壞了...爹...爹你說它的根紮在那裏...我們...我們的家就一直在這裏...可是...可是它的根沒..沒了,拔...拔了...連連尾巴都斷了...斷了哇——”

趙稚哇一聲哭得好厲害,眼淚順着臉頰湧出,臉上的妝容越來越不堪入目。四人同時在安慰她,卻沒能止住她的眼淚。

“壞了就壞了,有什麽值得哭的,別說得像是我欺負你一樣。”

前方飄來了個不善的眼神。

趙稚反應向來遲鈍,可意識不到他那個眼神,只使勁兒使勁兒地哭,天漸漸亮起來,很快就會哭得吸引周圍人的注意。

周斐之是不在意的,但他越看她那個越哭越髒的模樣就有些抓狂,有恨不得把她的臉按在水裏用力揉搓把她揉搓幹淨的沖動。

不過他這人雖然行為偶爾有些不着邊調,但分寸感是拿捏好的。

他只是大步地走過來,嫌惡地盯着她看了一陣,然後伸手環過她的臉,從她發後拔出固定頭發的簪子。

簪子一經拔出,她那在晨曦下泛着金光的柔軟秀發頃刻披散下來,淡淡的馨甜遮蓋了些少腥血帶來的作嘔氣息。

周斐之雙指夾起簪子輕輕巧巧往她懷裏一紮,小木馬的尾巴便被簪子固定牢固了。

“這不就好了,多大點事。”

說完,他又轉身走了,這次就真的一下子消失無影了。

趙家一家在門外跪了頗久,國公府裏的人不敢擅自将他們放進來。

街道上的屍首沒多久就被衙門的人帶回去了,趙同德協助衙門的人把現場清理幹淨後,扒拉着大堆人頭不肯放。

“這...這些不能給你們,我幫人看着的。”

那捕快冷眼睨他:“廢什麽話,鬧出十幾條人命,你們幾個也得跟我回去關大牢,你就看着吧。”

說着趙稚她們也要被架着走。

大街上陸陸續續來了些圍觀的人。

就在這時,一頂紫紅色高規格的官轎在門前停下,一聲蒼老卻矍铄的聲音從裏頭傳出。

“且慢。放人。”

出來的是個白發蒼蒼滿臉褶子的老人,只他那雙眼睛卻像年輕人的眼睛一樣有神,讓人過目不忘。

這位就是年愈一百二十多歲的安國公周老太爺,周斐之的高`祖父。

趙同德淚汪汪地把那張滿紙血污已經看不清內容的婚書,并那塊作為信物的玉佩呈給老安國公。

老人拄拐走到趙稚跟前看了會兒,親自把手遞到趙稚跟前要把她扶起,聲音哽咽:

“孩子,你受苦了。”

趙稚有些忐忑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爹,抱着小木馬戰戰兢兢地站起,恭恭敬敬朝老人鞠了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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