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斐之乖” (1)

京城街道, 舉眼望去盡是白布。

距離皇宮不遠,延安街道上占據整整一條街的安國公府,挂了兩重孝。

第一重是國喪, 為皇帝而挂,第二重是為一百二十三歲, 為朝廷嘔心瀝血, 直到死還在竭力為皇室周旋的安國公。

想起那場宮變,京城人無不回想起那日勇站城樓, 靠一番震人肺腑之話就勸退三軍的老安國公。

老安國公為朝廷戎馬一生,是跟過開國皇帝那一輩的, 在活的人中,就沒有人資歷比得上他。

就連剛剛駕崩的先帝,在他眼裏也是曾孫輩看着長大的人物。

這個老人一生對朝廷無悔, 對家族無悔,獨獨覺得愧對了已逝的曾孫媳婦,和她所生之子。同時, 他對周斐之這個虧欠頗多的玄孫寄予的厚望最重, 是他最看好的人。

登基的新皇是太子朱右?。

朱右?登基當天就下降到安國公府,親自給老安國公上香祭拜。

那一天, 如若不是老安國公出面鉗制郭氏一族,勸降三軍, 如若不是他以命救回先皇, 識破郭皇後詭計, 他也不能在郭氏的手底下順利登基。

雖然最後還是被郭氏抛出個替死鬼洗白了自己, 至少朱右?能夠暫時擺脫郭氏控制了。

雖然先皇是聽完了傳位聖旨最後一句話才咽氣,但死前并不眼閉,因為他挂念那位遠在赤嶺山, 正遭郭氏人圍剿的,他素未謀面的皇妹。

老安國公同樣放心不下,臨走還捏着他的手叮囑,一定要派人保護好赤嶺山。

所以他登基後立馬以疏忽職守之罪讓被郭國富帶走的,那五千精兵的奉将軍回朝領罪。

雖然這樣做等于打了郭氏一族的臉,但他顧不得這些。

弄走這些圍剿赤嶺山的士兵後,朱右?還是不大放心那位前十閻殿殿主,他雖然信任老安國公,但總覺得此人過于桀骜不馴,雖說很有能力,十閻殿之前在這位殿主率領下,需要殺的人幾乎超額完成,但這位殿主向來我行我素,倘若不是他父皇以武學禁籍相誘,絕不可能讓他乖乖做事。

他覺得,一直不能以真實身份示人的皇妹由他照看着,不是那麽靠譜。

他一定要找機會把皇妹接回來,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

周斐之回到京城才發現,皇帝和周府裏那老頭都不在了。

他沒有去國公府,只是在門外看了一眼,又到酒肆點了壺酒,配了碟瓜子,坐在人群中打聽這段時日京城發生的事情。

“公子外地來的,一定不知道前段時間城中發生的事情,話說那一天,早上還豔陽高照,到了中午突然就變天了,關外三王聞說皇上病危,心想這正好是下手的機會,彙集二十萬大軍上京,其中這十九萬的兵雖說沒有靠近,卻也在紅玉關那候着。那時候,城內能調動的兵馬不過三萬,情勢非常惡劣...”

“可憐我老母親和我妻兒正好在那個時候進城與我相會,恰恰遇上這樣的事,是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後來和大多數人一塊,被三王的人關起來,明面說着保護良民進城,其實在逼着城裏的人打開城門,好堂而皇之霸占京師!”

那酒肆老板說到這裏用衣袖沾了沾眼淚,在場有人附和:“對啊!當時進城的人中,就有我兒!”

“對對!我閨女和老人也在!”越來越多的人發聲。

“那會城中的兵士都不敢貿然出動,宮中估計也亂的很,是老安國公救的我們,也救了我們被隔在城外的家人!”酒肆老板激情澎湃起來。

“對對!老安國公是我們的大英雄!是我們的恩人!”周圍的人也一塊被感染得熱淚盈眶。

周斐之散漫地往口中塞瓜子兒,不時喝幾口酒,是一群熱血沸騰的人中冷靜到不近人情的一個。

“恕老夫冒昧一問,公子,我在此說了那麽久,你戴着個虎紋面具,好像看不到半分撼動,也沒有半分反應,好歹也知道應一聲啊。”酒肆老板抹幹眼淚,有些不滿。

“哦。”周斐之應完,又繼續往口中扔瓜子。

說應一聲,真的就應一聲。

周圍人愠意漸濃。

“那個老頭,”面具下他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無波無瀾。

他扔了一口瓜子,“那老頭如此遭受愛戴了,是他想要的吧...”

他最後這句話徹底糟了民憤,酒肆老板一拍案,直直把他手邊的酒壺和瓜子震拍得一抖。

“公子說話如此輕慢不留口德,怕是家中并無長輩教導?”

周斐之将灑出碟子的瓜子一顆顆撿回來,“是剛死了一位。”

酒肆老板被氣得臉色發青。

旁邊有人紛紛發話抨擊:“這位公子言行無狀,倒是跟國公府裏那位有爹生沒娘養的纨绔子如出一轍!倒真真是人間的敗類,虛耗生命的渣滓!想起老安國公一世英明,至死都在為百姓安危而斡旋,周大人貴為吏部侍郎,也相當出色,怎麽就出下這麽一個污點,讓家族蒙羞!希望公子不學那人,不然,只怕家中長輩沒死也會被死氣!”

那人抨擊完出了口惡氣,有人聽着爽快,但很快又有人怪他冒犯了英雄。

畢竟救下全城百姓的英雄家中出了個如此不光彩的污點,說出來讓英雄泉下有知該是不能瞑目吧。

周斐之又磕了幾顆瓜子,站起身,從袖裏摸出一顆銀錠。

“怎麽,你一句解釋也不說,道歉也不道,就想離去?”酒肆老板抓起他的銀錠從後拉住了他,周圍的人見狀也去堵他。

周斐之此人又如何會讓人如此輕易便堵住?

他停下來不過是,既然這些人那麽不希望他走,那就留下來好生逗弄。

“你們想要一句什麽解釋?又給誰道歉?”

周斐之突然将面具摘了,露出一臉的狂妄嚣張。

那張面容,俊顏無雙,卻無奈一副殺孽深重之相。

發現眼前人便是他們不能輕易得罪的,安國公府裏的那位纨绔子,人群吓得四散奔逃,抵額相撞。

十閻殿殿主留書請辭,十閻殿這段時間裏一直處于群龍無首,混亂無序的狀态。

石洞壁火光幽邃,暗殿的主殿上,殺意騰騰。

“十閻殿的規矩,只認手持青龍符之人為殿主,不為殿主以外的人辦事,你們既已違規,就不怪我殺你。”

十閻殿左指揮使典英眸光渙散,手指一把雙刃飛刀,在一群黑衣人中飛劃而過。

右指揮使鄒佰率下的一群人皆被典英的飛刀所傷,鄒佰發狠,一個連環招式,耍了個小陰招将典英踩在了身下,慢騰騰抽出短匕對準他咽喉。

“笑話,殿主的青龍符一直在你手上,我看你是想當殿主吧?”

典英被激得眸裏有了波動:“除周殿主以外,我只認青龍符!既然周殿主離去時并無言及要将青龍符交于何人,我們自然還是得認他的話!”

“呆子!十閻殿本就是先帝下令,由周殿主締造,本來就是直接隸屬皇帝的組織。以前周殿主就是奉皇命辦事,如今先帝崩了,本就該聽新皇指令,我何錯之有?”

“你那是貪慕權位!!”典英被他鉗制住命門,趁其不備用牙咬下去,鄒佰被咬得吃痛大叫。

“你...!!葉楓,去搶青龍符給皇上!”

殿內再次攪渾在一起,個個出招犀利又狠,每一招都是高手過招,讓人目不接暇。

就在雙方打得難舍難離之時,一道強大的氣勁把兩隊人馬迸發開。

殿堂之上,一身玄衣紅袍的男子似突然出現的邪祟,斜靠在寶座上,單腿屈起直接踩在扶手上,手肘支起下巴。

鄒佰被那股氣擊得滾到寶座底下,周斐之把腿放下,擱在他胸口。

“殿...殿主!”鄒佰吓得氣短,胸膛急喘。

“典英供應殿主回歸!”典英率一應下屬跪下,他看向鄒佰的表情明顯硬氣了些。

“你要奪青龍符?”周斐之語氣不鹹不淡,聽不出他真正的想法。

鄒佰吓得跪地不敢說話。

周斐之讓典英将青龍符拿來,他捏了捏光滑玉質的黑玉符,低頭喃喃:“玉質極好,就是不知道做出一只黑色的兔子可會喜歡...”

典英正欲再多說一些鄒佰在殿主離開後,如何急着拉隊找皇族依靠的事,周斐之突然把青龍符交到鄒佰手。

“想要拿去吧,随便你給誰。”

“殿主!”典英急得往前一步。

“但是要替我查一件事。”

鄒佰還在恍惚中沒反應過來,木木地一點頭:“屬下...任憑殿主差遣。”

“幫我查查,最後是誰害死老頭。”周斐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嫌棄地“啧”了聲,

“位子沒人坐你們就不擦了嗎?”

·

趙稚是在周斐之離開後第十天被新皇派來的人接回去的。

帶人來接的還是周斐之他爹,剛剛承爵位的安國公,周中馳。

朱右?本來想在鄒佰身邊抽一些武藝高強的人去接,但是又怕會吓着皇妹,只好在下降到國公府給周老太爺上香時,悄悄召見周中馳商量此事,由他帶十閻殿的人喬裝成商隊,偷偷去山上接人。

“小馳?你怎麽來了?”

趙稚看見周中馳時,有些驚訝地眨眨眼。

周中馳面色有些不虞,別扭地彎膝下跪。

“祖宗安好,晚輩來接祖宗回府。”

馮高本來将這些人當作冒犯領地者捆進山寨,哪知道剛進山寨,後方那些随從一個個展露出過高的武藝,硬是把繩索掙斷了,一路護着前方的男人直到找到趙稚。

“吱吱姑娘...這人,你認識啊?”馮高見眼前這年紀一把的中年男人在給小姑娘敬茶行禮,還一口一個“祖宗”,着實是吓倒了。

“他...這裏有什麽問題嗎?”馮高指了指腦袋。

周中馳瞪了他一眼,馮高噤聲,然後他又打量起屋子的陳設來。

“那個逆子就讓祖宗住這種屋子?”周中馳手負在背,環繞對他來說逼仄的屋子轉了一圈。

起初他接到皇命,要來赤嶺山接人時,有些驚訝。

驚訝的是老太爺竟然冒失得把趙稚送去了那逆子身邊。

這些時日來發生的種種事,郭氏派人來搜人、人在府中失蹤,再到新帝要求他去接人,他已經猜出趙稚的身份不一般,只是他作為臣子,也作為晚輩的,不該問的不能多問,不該知道的也不能知道。

“當年林瀾也是住在這種地方嗎?”他長長地吐了口氣,自言自語。

“可是我覺得這裏挺好的呀,”趙稚彎眸笑了起來,“既然小馳覺得這種屋子不好,當爹的為何不将斐之母子接回去,而是任由他二人在此呢?”

“那是因為!”周中馳語氣激動起來,大概是感覺到自己沖撞了祖宗,連忙掬下身子來,低聲回話道:

“這是孫兒與孫媳間的事情,就不勞祖宗操心了。”

“我沒有想要理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嫌棄自己兒子的屋子不好,你們不是都分開過了,既然當祖宗的不必管你的事,那你這麽多年也不盡父親職責,現在倒嫌棄起別人屋子來,是不是不大好?”

趙稚說這話的态度是十分誠懇的,也不過是直率地表達自己心中想法罷了,但周中馳總感覺在裏頭聽出嘲諷的味道,偏偏她是老祖宗,她最大,他不能反駁。

“祖宗教訓得極是,孫兒謹記。”

“哦,還有,逆子這個詞雖然我不大懂它的意思,但是聽起來讓人不舒服,希望你以後別那麽稱呼人了。”

“是,孫兒謹遵。”

“你鞋底髒,把屋裏踩髒了,一會你把屋子清掃幹淨我們再走。”

“好...好”

“別叫人幫你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是”

·

十閻殿将宮變前後的事情拼湊起來,完完整整告訴了周斐之。

原來,三王作亂,郭皇後意欲借亂先殺先皇僞造聖旨,再困太子,逼令其自盡,然後自己扶持選中的宗室小兒登基,以便在幕後垂簾聽政,拿捏朝政。

周老太爺馬不停蹄,先是在毒藥下挽留先帝最後一口氣,然後解救太子,再登城樓逼令三王歸降。

原本他想借此機會除掉郭皇後,但無奈郭氏一族盤根頗深,在朝中不可動蕩,與他一族根系相依的權貴太多。

就在老太爺以命相逼,想逼迫郭皇後認罪時,有擁護郭氏的宦臣高呼清逆臣,罔顧老安國公在朝中的威望,殺了他。

事後太子雖然在老安國公力挽狂瀾拖延時間,僥幸登基,但郭氏也費了大氣力替那宦臣脫罪,最後只是将其關進大牢,便不了了之。

周家人一直将這口氣忍着,不敢作聲。

沒辦法,此事連新皇都對抗不了,他們又能如何?只能眼巴巴看着郭氏的人将老太爺之死掩蓋過去。

周斐之聽鄒佰禀告的時候,一直以閑适的姿态側坐在寶座上擦劍。

“原來,耽誤我練功者,是郭氏呀...”

“是郭國富,是他派人去圍剿赤嶺山。”

“不急,一個個來,先殺誰呢?”

周斐之擦完了劍,為了測試劍刃是否鋒利,勾了勾指讓鄒佰過來。

“...殿主...”鄒佰有些緊張,但殿主從不允許別人悖逆他的話,悖逆的下場就是要成為他那些收藏品之一。

鄒佰躬身走了過去。

“聽說你身上這件金絲軟甲刀槍不入,火燒不爛是嗎?”

周斐之漫不經心地用劍在他身上比劃着,鄒佰內心一咯噔。

“唰唰”幾聲,他突然持劍在鄒佰身上輕輕劃了兩刀,軟甲以及衣裳被破開兩截,身子以下滲涼,露了出來。

“鎮魂劍,果真不錯。”他輕輕誇贊。

“老頭,便宜你了,我來找你的仇人試刀了。”

·

刺死周老太爺的宦臣名安路德,是在皇帝禦前伺候的。

他被秘密關在一個隐秘的地牢,關押他的地牢,內牆用堅硬無摧的百煉鋼鑄成,外頭更有重兵把守,不是為了以防他越獄,而是郭太後怕有人來殺他。

能被太後如此保護着的,他一定知道許多秘密。

安路德被關押的地方原本由鄒佰麾下一名探子來打探,起先禀告周斐之,說是位于麒麟山底下,結果人到那了,那探子才又說不是麒麟山,是以南的太鞍山,兩者相距幾十裏。

周斐之一句廢話都不說,一劍劈下去,探子當場被劈開兩段,血濺開來。

鄒佰不言不語,默默讓人處理好現場把屍塊拖去焚燒掉。

“殿主。”鄒佰處理完回來複命。

“知道我為何殺他?”周斐之不緊不慢地擦着劍刃,末了将帕子扔掉,将劍映在陽光下,猶還覺得不夠幹淨,便一手揪起鄒佰身上的衣領,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劍尖。

“因為他辦事不力。”鄒佰恭謹垂眸,大冷天,後背的衣裳都叫汗給浸濕了。

“非也。”周斐之搖搖頭,狹長的眼眸半垂着,“他騙了我,我此生最恨人騙我。”

關押安路德的牢房被人輕易破開,牢外把手的一支隊伍被十閻殿的人殺光。

鐵籠子被利刃劃破的那下,安路德看見了傳說中十閻殿殿主的模樣。

他嘴角滴血,笑了:“果然有幾分肖像老安國公。”

安路德死的那下,臉上很安詳,他把一些事情告訴了周斐之。

周斐之輕松殺了他後,又與地牢外郭氏的兵殊死相鬥,等他逃脫,身上的衣物已經沾滿濃重的血腥了。

回到城中,躲進一個破廟裏,他才敢歇下來看自己身上的血跡。

他側靠着橫梁,“啊呸”一聲吐出腮邊被打落半顆的牙齒,表情不悅地“啧”了“啧”,嘴角微微一勾,自嘲,“啊,慘不忍睹啊。”

他一邊嘲笑,一邊擺弄自己的衣裳,又破又腥臭不已,倘若不是玄色,穿街過巷時一身的血色,怕早就惹人注目了。

“可別耽誤老子婚事啊...”

他本來想進來歇歇腳就走,突然想起小姑娘在山洞裏的話,就又折回來,把傷口包紮了再走。

此時天色還早,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他經過安國公府門前時,突然想起安路德臨死跟他說的話。

“原來十閻殿殿主,果真是老安國公玄孫。太後娘娘猜對了。”

“沒想到吧,我沒被賜死,不過是為了給郭氏的人确定,十閻殿殿主的真正身份。”

“周殿主聰明才智,過往沒一個奸臣能逃得過你法眼,這一次,竟然沒有料到這是一個局,足以證明,周殿主其實殺人随心,與周家人的關系也并不牢固。這個正好啊,即便這次太後娘娘沒抓住你也不怕,反正周家的事情你應該并不屑摻和太多。只是,老安國公這次卻死得有點冤了...”

“他為了保你娘的骨灰,跟先帝妥協,這次一戰,他的死都是為了保你,而你似乎也不會将周家放在心上...”

接下來便是安路德嘲笑的哈哈聲了。

他眼神有些渺茫,盯着周府的桐木大門,想着,要不進去換身幹淨的衣裳,順便...給老頭上炷香吧。

門房的人聽見有人敲響大門,再一看,是大公子的臉,他愣在那裏反應了好久,才激動地喊着:“公子!公子回來了!”

周斐之回到自己在國公府時住的院子,換完衣裳還耳力頗好地聽見外頭的奴仆竊竊私語議論他。

“公子這次回來轉性了,竟然會敲門了!以往他神出鬼沒,都是翻牆進來翻牆出去,誰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什麽時候走...”

“真的,剛才我給公子遞衣裳,他...跟我說了聲謝??把我給吓到了!”

周斐之回來的事,沒過多久府裏上下的人都知道了。

周中馳剛剛回來安頓完祖宗,聽說周斐之回來,便差人去把他叫來。

後來想了想,這逆子向來目無長輩,差人去叫他也不一定能叫得過來,老太爺死後屍骨未寒,他還是親自過去一趟,用綁的也要将他綁到老太爺靈前上香,一盡子孫職責。

可他才剛跨出門檻,就看見那孽.畜就在游廊上,正往祠堂方向而來。

周中馳一看見他眉頭就皺得舒展不開,想往前訓斥幾聲,不料周斐之卻先開了口。

他臉無表情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姿态十分桀骜無禮,卻輕輕開口喊了句,“爹。”

周中馳以為自己聽岔了,眼睛瞪得直直,口中訓斥的話被他的那聲爹給吓得咽了回去。

“嗯。”他很嚴肅地負背,朝他一點頭。

“給你太爺爺上過香了嗎?”

周斐之随他一塊去了祠堂,周中馳目睹他第一次給長輩下跪——雖然是在老太爺的靈前,但這已足夠讓他細細回味反應了。

“太爺爺,孫兒來遲了。”

他的聲音明明還是跟昔日一樣散漫,但卻莫名讓人産生一種“此逆子改邪歸正”的錯覺。

那大概是因為他以往行為實在差得令人發指,這回只是正兒八經開始正确地稱呼起長輩,就能讓人感覺他變好了吧?

“咳,那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周中馳感覺今天的自己對周斐之寬容了許多,從見到他到現在,竟然一句責備的話都還沒有說。

明明他值得讓他訓的地方可太多太多了。

“不,我馬上就走,趕着回去成親。”他站起身,拍了拍膝邊的塵,眼見就要跨出祠堂。

周中馳瞪大了眼睛,在他跨出祠堂時高喝:“逆子,站住!!”

“你老祖宗才剛走,現在你跟我說你要成親?”

“哦,有這樣的規定嗎?那我多久才能成親,行,既然是老頭,我給他戴孝。”周斐之語氣淡淡的。

“你...你...你!!”周中馳氣得肺都炸了。

父子間的和諧維持不到一刻,就又爆發了,不過,是周中馳單方面在語言上對他進行攻擊,周斐之則漫無聊賴地把玩着手裏的荷包,一言不發地聽着。

最後周中馳說累了,周斐之才系好荷包,潇灑道:“說完了麽?”

“知道嗎?今天喊你的一聲爹,那是給老頭面子。”

說完這句,他轉身又要走。

周中馳又氣又累,已經不想多說話了,聲音嘶啞:“既然你尊重你太爺爺,我把你太奶奶接回來了,你該去請個安再走。”

·

周斐之沒想到一百二十多歲的老頭還抽空續了個弦,但這事他無權多說,既然老頭高興,那他就去随便敬個茶再走吧。

肖嬷嬷是府上的老人,如今被委派在慈正堂伺候太老夫人,是個話痨。

帶着周斐之從游廊一路走過,嘴裏就不停說着話。

“公子幾月不見,好像又長高又長俊了呀。哎喲,公子這模樣,這身練武的身子骨,外邊哪個姑娘見了不臉紅呀。”

“公子這房中有人了沒有啊?沒有的話,老奴給公子推薦幾個,男兒到公子這等年紀,孩兒都呱呱滿地跑了,公子現在還沒嘗過滋味的話,傳出去要被人笑話呀。”

周斐之難得一路都很寬容,摩挲把弄腰間的荷包,突然答了她一句:“快了,等我成親就嘗到了。”

這話聽得肖嬷嬷露出會心的笑容,“是哪家姑娘得了公子青眼呀?喲!多別致的繡荷包,這是定情信物吧?”

這老嬷嬷還挺懂睜眼說瞎話,這荷包上邊明明繡了小雞小鴨,是長輩給孩童佩戴的平安荷包。

可這話成功取悅了周斐之,他勾唇笑開:“是定情物。”

周斐之掀袍在慈正堂席前恭謹跪着,随着紗簾掀開,聽見垂挂簾子上鈴铛清脆的聲音,有暖暖香風從簾後拂來,拂在人頸項間,就感覺像被少女的手摸了一下似的。

周斐之垂着臉等待,蹙了蹙眉。

“公子,給太老夫人敬茶吧。”

肖嬷嬷用一個漆木托盤,托着一杯清茶。

周斐之低着頭接過茶盞,只想趕緊敬完茶就走,他對老太爺娶什麽續弦沒啥興趣。

“太奶奶。”他把茶遞了過去,眼皮都沒掀,是沒有任何語調起伏的平音,聽得出敷衍感。

坐于上方的姑娘卻愣了愣。

她長睫輕快地眨着,她沒有聽錯,他肯喊她一聲“太奶奶”了!他肯喊她了!而不是嚣張高傲想要壓着她,逼她喊他爹,他喊她閨女。

趙稚高興極了,連端茶的手都微微顫抖。

“太老夫人,該給小輩一個紅封,寓意給後輩吉吉利利、鵬程萬裏。”旁邊的嬷嬷提醒道。

趙稚微笑着點了點頭,抽出懷裏一個紅封後,想了想,又從自己的荷包掏出一顆紅彤晶瑩的糖葫蘆。

“斐之乖。”趙稚将紅封托着糖葫蘆,遞到周斐之手裏。

周斐之剛敬完茶水就想提腿離開,手裏接過一顆讓人笑話的逗孩童的玩意,突然聽見上方的人傳來熟悉的,甜甜軟軟的聲音。

他震驚猛地一擡頭。

眼前的姑娘眸裏醞着一團柔和溫暖,跟在山寨上的她偶爾看他時的眼神一樣。

只是,他現在終于明白,這團柔和溫暖,不是“心動”,也不是“愛慕”,而是一種被稱作“慈愛”的東西。

周斐之崩潰了,他頓在那裏,愣了好久都反應不過來。

最後還是趙稚發現他領口處有露出的半截刀傷,還在微微滲着血,笑容收住,擡手道:“呀,你這是上哪弄的傷呀...”

那一刻周斐之腦海裏飛速閃過很多念頭,在山寨上,姑娘第一眼看他的時候,眼裏有訝色,姑娘故意一哭一笑都在朝他示弱,一本正經訓斥他進來要敲門、不要糟蹋食物,甜甜地說着“喜歡他”...

然後,他又想起那個因為欺騙他,被他一刀砍開兩段的下屬。

回憶起十幾年前,那天,林瀾坐着輪椅,手裏擎一火把,難得在花樹下對五歲的周斐之和顏悅色。

“我兒,不要怕,等你走過這條火路,娘就給你慶生,你想吃什麽,娘給你做可好?”

小周斐之一抹腮邊的泥沙,吐了口血,起先還以為是做夢。

“真...真的嗎?”五歲的小孩最終還是抵不過親娘展示的溫暖。

于是,他二話不說,提起褲管,就從他娘親自點燃的,花樹下那條火路走了過去。

他稚嫩的腳板被烤得炙熱的鵝卵石燙出了血泡,但他依然很高興,因為馬上就能吃上他娘做的食物,還有她跟他慶生。

自從來到炎寨,他已經好久沒見他娘對他如此溫柔地笑了。

但最後等待他的是親娘的欺騙。

慶生是沒有的,吃的也不過是些殘羹冷炙。

他娘笑得發髻零散,眸裏血紅,“被欺騙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

他娘把一把劍交到他手,讓他把她殺掉,小周斐之傻了愣了,自然不願,掙紮了一下,劍“砰”一聲墜地。

他娘随後近似瘋魔似的掐住他雙肩,

“以後遇到欺騙你的人,何須手軟?給他一刀了結!”

......

“斐之...斐之...”

“斐之...斐之...”

小姑娘見周斐之表情不對勁,走過去拉他的手,把他叫回神。

誰知男子突然從腰後“锵”一聲拔出長劍,周圍的奴仆吓得失聲,只有趙稚仍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不知去躲。

周斐之眸裏彌漫着一層混淆不清的迷霧,眸色極冷。

他突然想起,自己進府大半天了,無人發現他頸項間有刀傷,只有這家夥發現了。

劍尖泛着鋒利耀目的光,姑娘卻仿佛沒看見,粉色瑩潤的手指伸了過來,踮起腳往他頸項間伸去,眸間一派澄澈。

“逆子!你!”周中馳聽了下人匆忙跑來回禀,急得氣喘籲籲跑了過來。

“那是你祖宗!你敢動她!”

以前他不知道那是先皇給許的婚約,但如今周中馳知道了,他急得口舌幹澀,臉通紅,

“昔日你擅自毀了老太爺給你安排的婚約,那是先皇的旨意,老太爺那是給你收拾的爛攤子!!”

姑娘的手已經撫上了他的頸項,周斐之伸手抓住那只小手,愣怔地看她:

“你...就是趙稚?”

“你...你們故意把她送來炎寨?”他突然用劍指住周中馳,“你...還有那老頭...她...她也知道?”

他看了眼面前看上去乖極了的姑娘。

“呵,被你們騙了。”

他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聲,用力甩開姑娘的手,鋒利的寶劍被他一運掌劈成了渣碎。

·

他離開了慈正堂,本來想回山寨,突然想起來,他的新娘已經不在,他好像沒有要回去的意義了。

邁出大門那一下,望着岔口處四通八達的路,他怔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邁。

原本好不容易才生起些意趣的事,這一刻又蕩然無存,邪功也練不下去了。

一陣冷風卷着落葉呼嘯而過,那些枯敗生腐的景象突然礙眼了起來。

“斐之...斐之...”

正當他腦裏毫無頭緒的時候,小姑娘追出了二門。

周斐之回眸看她,表情很冷。

“你來看我笑話?覺得我很蠢?”

他心灰意冷,說出的話冷到極點。

“你這荷包,本就是羞辱我的吧?”

他一把扯掉腰間的荷包,将它往姑娘身旁一扔,砸到了泥地裏。

趙稚跑得臉上紅撲撲,屈下身子撿起荷包,撣了撣上邊的塵土。

“雖然我不知道,今天你為什麽這麽奇怪。”

“難道就因為喊了我一聲太奶奶?”

“我知道你心氣傲,若你真的不喜歡,可以暫時不那麽稱呼,在山寨上我也沒有強要求你呀。”

“我知道這荷包是孩子氣了些,但我聽劉大夫說,北地向來有這樣的習俗,長輩會親自給小輩繡一個平安荷包,把福氣過給小輩,願他能平安成長,一生福祿雙全,長命百歲。”

“斐之自幼便來了山寨上,你母親又不是北地人,肯定不知道這個習俗,山寨上除你母親外,又找不到別的長輩了。”

“雖然我知道你已經長大,或許不再需要這東西,我也是第一次當別人長輩,老太爺之前一直囑我好好照顧你,但是想想似乎都是你照顧我比較多,我喜歡吃什麽,需要什麽,都是你給我弄來,我也不會做些什麽,只能把祝福給你,把我的壽命和福氣過給你。”

說着,她已經擦拭好手裏的荷包,走到他跟前,小心地幫他把荷包系好,動作細致得真的像是在對待小孫子一樣。

“不要嫌它醜,也不要管山寨上的孩子怎麽說,你看,我知道你也許會不樂意戴,我後來也給自己繡了個一模一樣的,陪你一起佩戴,這樣,別人就不會只盯着你,取笑你了吧?”

趙稚側了側身子,把腰間的荷包露出來。

剛才她的糖葫蘆就從這裏掏出來,他竟沒有發現。

周斐之看了她好久好久,她那神态那語氣,真像在哄小輩啊...他怎麽現在才發現?

趙稚見他的情緒漸漸被撫平,才從懷裏拿出一瓶剛才出來追人時捎上的玉瓶。

她踮起腳,小心翼翼用手指沾上粉末,給他的脖子上藥。

周斐之回神後退了一步,眸色又變冷。

“趙稚,你真的是笨蛋嗎?我就不信,你真能拿我當孫子!”

他突然狂抓她的手,握住她側腰,把她帶得逼近了些。

成年男子寬闊結實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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