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逢 見鬼了?
西威邊境,正逢二月。
立春後的薄陽将屋內照的亮亮堂堂,屋頂上一冬的積雪化成了凜冽的新泉,從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在青磚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格外動聽
“昭姐兒,你可在院裏?李家相看的人都到了。”
“上好的親事,姐兒趕緊過去,可別叫李家夫人與李三郎等急了!”
被呼喊的蘇昭昭就站在房後的夾道裏,她躲着屋檐流下的冰水,小心翼翼的捂着嘴,星子似的眸子眨呀眨,亮的喜人。
“這是又跑哪兒了,真是個不安分的……”
屋內被推開又合上,聽着劉嬸呼喚的聲音漸漸遠去,蘇昭昭松了一口氣。
她撇嘴做了一個鬼臉:“呸!這麽好的親事,你自個怎麽不去?”
蘇家伯父不過總旗,來相看的李家可是城中百戶,正是蘇家的頂頭上司。
單說門戶,倒當真不算委屈蘇昭昭這個父母俱亡、寄人籬下的孤女。
可兩家離得這麽近,李百戶的家裏蘇昭昭怎麽會不知道?
婆婆的規矩比天都大,家裏分明有下人,可非叫娶進門的媳婦們事必躬親,親自伺候丈夫公婆。
李家的媳婦,天不亮起來做飯燒火、天黑了還要暖被打扇,過得比賣身的奴婢都要慘,那李三郎有個嫂子就是寒冬臘月裏拿井水洗被面衣裳,一場風寒下來,活活病死的。
連蘇家的婆子們冬日裏浣洗都得去竈上兌兩瓢熱水!堂堂百戶家的媳婦,居然因為洗衣裳凍得病死。
知道的這是明媒正娶的媳婦,不知道以為折磨殺父仇人。
這樣的福分,她蘇昭昭可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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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昭昭一面想着,腳下走的飛快,出了門繞到牆後,迎面就是一堵剝落的磚牆。
牆前擋着一棵半枯老松,樹後的不顯眼處,是一個半人高的小塌洞,鑽過這小洞,就有一條擔水送柴走出的土路直通後院。
蘇昭昭的父母還在時,她來伯父家玩耍發現了這個洞,可那時她還小,這洞的大小正好,現在十三,長了一頭,再想鑽就太憋屈了。
不過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這些。
為了不蹭髒衣裳,蘇昭昭把礙事的夾襖脫下來在懷裏攏住,低頭彎腰,正要硬着頭皮往過爬時——
【啧。】
她的耳邊忽的傳來這一聲十分嫌棄的啧!
聽着是個年輕少年一般的男人,而且近的要命,近的活像是就在她腦子裏響起來的!
蘇昭昭吓了一跳,往上一蹦正好磕着了頭,往上一蹦正好磕着了頭,又疼的她“呀”了一聲。
她顧不得生疼的腦門,以為被發現了,趕忙轉着身子四處瞧。
立春時節,旁處都已是春暖花開,可這西威邊境的天氣仍舊透着陰沉,這牆根後本就偏僻,四面瞧去,天地潇潇,寒風肅肅,鳥兒都沒一只。
“見鬼了。”
她不該說這話的,不說還好,一說起鬼這個字眼,蘇昭昭在冷風裏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還挺怕鬼的。
別瞎想,肯定是聽錯了!
蘇昭昭吸着冷氣連連搖頭,不敢多待,捂着頭蹲下身,或許是心下慌亂,竟沒覺着多難就順利鑽過了狹窄的塌洞。
好在這次沒什麽不該有的動靜了,蘇昭昭也顧不得別的,怕被人發現,拍拍滿頭滿身的灰,順着洞後的小路,連忙往屋子後面的園子裏跑。
西威地廣人稀,地不值錢,蘇伯父這樣的總旗官,已能買的下兩進寬敞宅院,後頭還帶了個不大不小的園子。
不過養那些花草池魚太費錢,伯娘才不舍得,池子都填了,樹中間的空地都開成了菜地,只最中間的空地上還留了角亭石桌待客。
蘇昭昭早就打聽清楚了,李夫人自然在主屋由大伯娘招待。
成人的男丁不會在女人屋裏久留,所以留意留了兩個堂兄蘇虎蘇熊在家,專門陪同輩的李三郎說話。
果然,剛進園子幾步,蘇昭昭就在蘇家兄弟中間,瞧一個穿着長袍的陌生人影。
蘇昭昭調整了一下呼吸,放慢了腳步慢慢往前,一面走,一面借着沒被發現的時候飛快的打量這李三郎——
約莫十六七歲,面色發白,瘦且單薄。
不知是冷還是尴尬,李三郎看起來面色局促、坐立不安,夾在身材壯實的蘇虎蘇熊中間,幾乎顯出幾分怯懦。
果然和聽說的一樣,這個李大郎,是個不怎麽出門,性子腼腆的“讀書人。”
“哎,瘋丫頭來了!”
小堂哥蘇熊第一個發現了蘇昭昭,他向來是個讨嫌的,一見面就擠眉弄眼:“怎麽,來瞧你日後的男人……哎!”
話沒說完,就被大哥蘇虎拉了一把,攔下了後面的話頭。
不過話到了這地步,是個人也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蘇昭昭繃着嘴角不看同歲的蘇熊,只對大堂哥蘇虎開口:“大哥,我想和李家哥哥說兩句話。”
邊地粗人,沒那許多講究,未婚男女,鑽在荒僻無人處,私下相約當然不成,但青天白日裏,當着家裏人的面大大方方說幾句話,是很尋常的事。
李三郎站起來,又想看她,又不太敢。
飛快的一眼觑過,十三的的姑娘家身量未大開,但也已初見窈窕,頭梳雙髻,臉頰圓潤,臉上還透着些孩子氣,可一雙眸子卻黑白分明,格外的清亮靈動。
只一眼,李三郎發白的臉就窘得通紅。
蘇熊嘿嘿笑着,瞧着還想說幾句自覺有趣的難聽話,被沉穩些的蘇虎一把拉起,對蘇昭昭悶聲點頭:“成。”
臨去前,又提醒似的看李三郎一眼:“我們就在前頭等着。”
這是警告李三郎,別以為孤男寡女,想趁着這空擋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蘇熊嘲笑:“怕什麽,他還未必能打得過瘋丫頭,真要動手動腳還不知道是……哎呦!”
蘇虎一巴掌把他的嘴欠拍了回去。
雖然輕重不同,兄弟兩個卻都并不掩飾對李三郎的輕視。
西威不同于旁的地方,這是邊境,近有鬼面戎人兇狠殘暴、動辄劫掠,外有敵國南越針鋒相對、時有沖突。
這裏的年輕人之間比的刀槍騎射,拼的是血性勇武,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們是瞧不起的,更莫提李三郎又是這般的綿軟孱弱。
李三郎連連搖頭,急的都結巴了:“是,我自…自然不會……”
這人是一個遇強則弱的性子。
蘇昭昭的大腦給了她這樣的判斷。
她的心裏其實仍舊空蕩蕩的沒底,但面上卻一點沒露,格外的冷靜。
等人走遠,蘇昭昭順手從石桌下頭掏出一塊結結實實的正方青磚,早有準備的放到了石桌邊緣。
李三郎羞澀疑惑的目光裏,蘇昭昭一手握磚,一手作刀猛地揮下——
“啪”的一聲,青磚幹脆利落的斷成了兩截!
李三郎紅起來的臉忽然一白!
蘇昭昭揚了下巴,開門見山:“我可不打算和你成親。”
李三郎的臉色又一變。
不待他開口,蘇昭昭又一句快過一句:“我知道,這門親事由不得我作主,可我提早告訴你,咱們的親事要是成了,你娘怎麽欺負我,夜裏關起門,我就全從你身上找回來!”
“你也聽着蘇熊叫我瘋丫頭了是不是?”
蘇昭昭擺了擺掌:“別怪我沒提早說,我瘋起來,力大無比、六親不認!”
“不管是誰欺負我,反正我只找你一個,把你揍得鼻青臉腫,門都不敢出!”
“你要是去找你娘告狀,讓她給你報仇也行。”
“反正只要你還得回家,我也總能報回來。”
“只要你不怕傳了出去,叫大夥都知道李三郎是個被媳婦按着打的可憐蟲。”
李三郎的面色已經從震驚變成了驚懼。
他當然怕!這個歲數的少年人,正是最要面子的時候,原本因為文弱叫人輕視,若再叫人知道他還會因為被媳婦打了,還為此找親娘告狀,只怕這輩子都不用出門了!
他剛剛的心動丢到了九霄雲外,看蘇昭昭的眼神簡直是看母老虎,連忙解釋:“不是我非要娶你,這事我也由不得我作主!我的親事我娘說了算!”
蘇昭昭眨眨眼睛:“你如果說服不了你娘,可以去找李老太太嘛,就說你娘要給你找一個好欺負的孤女當媳婦,你祖母會替你作主的。”
李三郎只是搖頭:“我娘知道了要生氣的。”
蘇昭昭一歪頭,露出天真的微笑:“那你就好好想想,是讓你娘和你生一回氣,還是叫我揍你一輩子。”
李三郎叫這句話吓得一個激靈,再一擡頭,蘇昭昭早已撂下他,幹脆利落的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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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三郎看不見的背後,昂首闊步離開的蘇昭昭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這麽一來,這門親事八成是成不了吧?她咬着嘴唇暗暗思量。
畢竟李家虐待兒媳是有傳統的,李家老太太從前欺負李夫人,現在的李夫人又磋磨李家嫂子。
但是只要老太太還在,李夫人就算能把兒媳婦折騰得病死,往上在婆婆跟前,也照樣得低頭。
多年媳婦熬成婆,就是這樣了。
“一種不健康的嫉妒和代償心理……”
蘇昭昭低低的念叨了一句,不過只說了一半,她就像是背書背了一半就想不起後面的學童,無聲的張口又合上,露出了猶豫又迷茫的神情。
不過這種情況,蘇昭昭從小到大也早已習慣了。
蘇熊之所以叫她“瘋丫頭,”其實并不是因為吓唬李三郎時說的會發瘋打人。
而是蘇昭昭自從懂事,就總是會毫無來由的說出類似這樣,莫名其妙的話,也不知道是誰教給她的,甚至許多時候,連她自個都說不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麽意思。
她頓了頓,就也幹脆将這些抛到腦後,回到眼下,帶了幾分擔憂的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這李三郎能不能靠得住。”
“這小子膽子這麽小,不會因為怕娘生氣就真的不敢說了吧?”
“可是除了這樣,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就在這時,蘇昭昭耳邊又聽到了剛剛的少年聲音,低低的,又帶着點高高在上:【自然有。】
蘇昭昭瞪大眼睛,石頭似的僵在原地。
這一次,沒有給蘇昭昭安慰自己是聽錯的機會。
她的汗毛炸起,盡管一點不想聽見,可在這四下無人的荒地。
那道懶懶的,似乎有些百無聊賴似的聲音,仍是無比清晰的響在了她的腦子裏——
【你有這樣的力氣,殺了他,親事自然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