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好眠

開元帝竟病得這麽厲害?

蘇昭昭也忍不住往前靠近幾分。

開元帝的眉心已經皺成了一團結, 他的咳嗽停了下來,但雙頰泛紅,唇色卻越發黯淡的一點不見。

都病成這樣了, 罷了大朝, 卻出來這樣胡鬧, 周遭人也沒一個敢攔……這開元帝, 還當真是任性至極。

雖然是這麽想着,但身為這一場胡鬧“源頭”的蘇昭昭,心下也多少有些慚愧,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禦辇之上, 開元帝被服侍着吃下了那一碗藥茶, 但看起來也好的有限,方才只是雙頰泛紅, 現在叫溫熱的藥茶一激, 整個面上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

但他卻還覺着冷似的, 無意識伸手,将銀色鬥篷蓋得更緊。

“陛下,若不然,還是回宮,宣太醫再來瞧瞧?”

方才冒出來的總管太監問的小心翼翼,瞧那模樣, 若是開元帝說出一個不字, 他便立時不敢多言,會諾諾退下似的。

好在開元帝并沒有任性到這個地步, 他微微垂眸,未置可否,見狀, 總管太監便立即伸手,招呼随侍的宮人上前,将禦辇穩穩的又擡起來,順着來回重新往乾德殿中去。

宮人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開元帝也緊閉雙眸,沒有提及剛才還将他氣得半死的小小宮女。

一時間,蘇昭昭倒似是被遺忘了一般,被衆人撂在了當下。

若換個旁的,面皮薄的年輕姑娘家,遇到這樣情形,或許就自個留下,孤零零的回承乾宮去了。

但蘇昭昭不是。

她當然不會走。

人在生病的時候,心理也會比正常時脆弱很多,即便是惡名在外的暴君也不能例外。

Advertisement

趁他病要他病。這個時候不留下趁勢追擊,蘇昭昭真是白活了這兩輩子。

陛下對這“甄七巧”的特殊與容讓,蘇昭昭自個能察覺出來,宮人們自然也都看在眼裏。

蘇昭昭身份微妙,開元帝不開口,剩下的宮人自然也沒一個敢攔,就這般,還當真讓她一路随性,大大方方的踏進了帝王寝宮。

禦辇停于殿外,總管太監上前想要攙扶,卻被開元帝一把甩開。

但再乖戾倔強的性子,也終究是生病的血肉之軀——

開元帝站起之時,仍是明顯的踉跄了一下。

蘇昭昭見狀,十分自然上前扶住他。

“甄七巧。”開元帝的聲音嘶啞,因為離得近,還能聽到微微的氣音。

蘇昭昭聞聲擡頭,開元帝身形颀長,比她正高一頭,擡頭看去,正對着開元帝的面色陰郁,眼眶猩紅——

簡直見之可怖。

但在蘇昭昭眼裏,看到的卻是開元帝因病透出些濕潤的眼眸,再加上他俊美至極的白皙容貌,竟違和的露出幾分可憐。

連先前那樣陰骘駭人的暴君,蘇昭昭都莫名的毫不畏懼,更何況是眼前這模樣的病患?

蘇昭昭飛快的垂下眼角,用力的攥緊手心,掌心傳來的痛意果真讓她面色一苦。

蘇昭昭順勢低眉,一開口,便帶了哭音一般,滿是說不出的擔憂悔恨:“都怪我,竟不知陛下病了,還求陛下出門釣魚,陛下若……”

“閉嘴!”

沒等蘇昭昭演完,開元帝語氣暴躁的打斷了她。

帝王震怒,周遭的內侍宮娥都吓的跪地低頭,身形瑟瑟。

蘇昭昭也吓了一跳,在也跪下認罪的選擇上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壯着膽子偷偷擡眸。

在她的目光下,開元帝神色陰沉,面上看穿一切的冷厲嘲諷:“裝模作樣,吵得朕頭疼。”

說罷,便也一把甩開她,龍行虎步的自顧進殿,身後的銀色鬥篷都被他蕩起半圓的弧度,氣勢逼人。

病成這樣還這麽拽,也不怕腳下一軟,摔個大馬趴……

蘇昭昭在心裏偷偷道,不過被這麽一訓,她也的确不敢再胡鬧,只老老實實的跟在身後進到殿內。

顯然,那位總管內監是提早派了人先跑回來安排過。

方一進殿,便有禦醫上前診脈開方。

三位禦醫,依次請過脈,便也給出了相同的結論。

“風寒入體,陛下萬不可再出門受風,好好服藥将養。”

“頭疾可是又犯了?”

“必定是昨夜發熱,又勾起了舊疾。”

“好在陛下頭疾打三年前就痊愈大半,以冷水冰敷,應當就無大礙。”

一旁蘇昭昭聽到這兒,也有些詫異——

開元帝還有頭疼的舊疾嗎?

頭疼這病,最是磨人,病因又最是複雜難醫,哪怕是她上輩子,也屬于疑難雜症。

在這裏落上這麽個毛病,開元帝這運氣當真是不太好。

開元帝對此也并不意外一般,聽罷之後,便眉頭緊皺擺了手。

一旁內監總管見狀,熟練的放下竹簾,擋住刺目的晨光,燃氣凝神清香,最後将殿內服侍的宮人都遣了大半,只留下寥寥幾個,還都退到了頂天立地的多寶槅外,整個過程都林間流水一般,順暢至極,幾乎不聞聲息。

顯然,類似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了,禦前宮人們應對都很是熟練。

只留下一個剩下原地的蘇昭昭,立時就顯得有些突兀。

總管太監魏寧海看看蘇昭昭,面上也露出一絲尴尬無措,顯然,是也摸不準要将她這個“新寵”怎麽辦。

蘇昭昭也無聲的朝他笑笑,沒有多話,靜靜折起衣袖,淨手之後,便照着太醫的囑咐,将絲帕在冷水之中浸潤,敷在了開元帝的額頭。

魏寧海略等一刻,見陛下并未出言制止,便一躬身,也悄沒聲兒的退到了木槅後。

——

蘇昭昭放絲帕前,先伸手試了試開元帝額間的溫度,與自己比了比後,發現并沒有發熱。

甚至還比自己的額頭的溫度略低一些。

那就不是為了降溫,只是如太醫所說的一般,單純冰敷緩解頭疾了。

冰水的刺-激,讓似乎已昏昏欲睡的開元帝重新睜開了眼睛。

看到蘇昭昭後,他的眸光深沉,但緊皺的眉心放松,連神情都仿佛溫柔了許多。

蘇昭昭明白這是為什麽。

昏暗的內殿,再加上病中的眩暈,加上她與旁人相似的容貌,更容易讓人混淆夢境現實。

這麽說起來,在南越民間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黎暴君,與生母不和,親手殺了親爹,兄弟姐妹就更不必多,除了黎天睿還關在靜平宮裏,剩下的在傳聞裏也都沒一個活下來。

好容易有一個真愛,八成也早死了——

這命,是真夠苦的。

沒錯,在蘇昭昭想來,開元帝身為天下之主,坐擁四海,心有真愛,卻只能靠找替身贗品來憑吊追思,最大的可能就是真人早已死了。

蘇昭昭并不打算當某個人的替身。

但為了祁大哥的仇,她也不介意利用這一點。

蘇昭昭的聲音柔和起來:“陛下還有哪裏不舒服?若不然,奴婢找他們用細牛皮包上磨好的碎冰拿來冰敷,牛皮薄軟,也不像帕子這樣濕漉漉的,應當會更舒服些。”

她原以為這樣的溫柔殷勤,會讓病中的開元帝受用。

但下一刻,蘇昭昭卻發現開元帝的眼神瞬間清明了。

他的神色冷峻:“你當真是不怕死。”

“奴婢自然是怕死的。”

蘇昭昭一頓之後,又将舊話重提:“只是比起死,奴婢更想讨陛下喜歡。”

開元帝又是一聲低啞的冷笑。

蘇昭昭:“天下的人,哪一個不想讨陛下喜歡呢?”

開元帝:“天下之人,沒有第二個如你這般大膽。”

蘇昭昭看着憔悴之中,都帶着某種破碎美感的開元帝:“那許是旁人……都不像奴婢一般,傾慕陛下。”

這話也不算騙人,這暴君長着這樣一張臉,正常人誰不愛慕的好顏色?

這麽一想,蘇昭昭的話就說的越發真摯了。

面對着心愛之人……十分相像的人,這般真摯的表白,哪一個正常人能抗拒的了?

開元帝就能。

他微微閉眼,一句殘暴至極的威脅,叫他說的雲淡風輕:“這樣的話再聽見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頭。”

蘇昭昭試圖掙紮:“奴婢待陛下滿腔真心……”

“欺君之罪論律當斬。”

言下之意,就是只割了舌頭,已算是占了便宜。

開元帝睜開鳳目,看着瞬間沉默的蘇昭昭,帶着明顯的惡意,故意問:“怎的不說了?”

蘇昭昭緊緊咬住危險的舌頭,惡狠狠:“陛下有旨,奴婢自然不敢不聽。”

她發現自己這句帶着脾氣的話出口之後,開元帝的面色反而松快了,甚至瞧見什麽有趣玩意似的笑了起來。

明白了!他的真愛肯定沒給過他好臉色——

這個暴君肯定是單相思!呸!

蘇昭昭拿過帕子轉身重新浸水,趁着擰水的時候,偷偷的做了兩個深呼吸,這才能在再轉身時,管理好自己不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

她把換好的帕子重新放在暴君額頭,打算重新開頭:“陛下還有什麽想要的?”

蘇昭昭的本意問的,自然是衣食住行這樣的小事,她能夠幫得上忙,順帶讨好的。

但是開元帝這個暴君沉思片刻後,卻說:“朕想出兵伐戎。”

蘇昭昭的動作明顯的停頓了一瞬,伐戎,挺好。

她要想幫忙,就只能殺了黎天睿之後,還沒死的話,效仿花木蘭從軍殺敵去了!

她幹笑着:“陛下,還當真是雄才大業,令人佩服。”

好在開元帝這一次像是沒聽出她的言不由衷,只一手撫在額角道:“你又想幹什麽?”

蘇昭昭因這問題沉默一陣兒,輕聲道:“奴婢……想要回家。”

開元帝乜斜着眼看她一眼,似乎是十分瞧不上她這不值一提的願望。

蘇昭昭:“陛下不知,這事兒其實難得很,陛下英明神武,出兵伐戎不過早晚,奴婢卻終其一生,也未必能夠回家。”

“巧言令色。”

開元帝冷冷一笑:“既已入宮,就一輩子都是朕的宮女,你當耍幾句口舌心機,就能讓朕恩典許你歸越不成?”

蘇昭昭彎着嘴角:“陛下聖明,奴婢也并不想回南越去,回去也沒什麽用處,便是回去,也不是我想回的家了……”

她的低低的、輕輕的,帶着悵然的嘆息,像是在感嘆世事無常,又仿佛帶着旁的意味。

但這樣的天馬行空、自說自話,卻反而讓開元帝生出了一股莫名熟悉的安心感。

寝殿內無風無聲,窗紗薄淡,輕攏春晖,額間隐隐的刺痛在絲絹浸來涼意中緩緩消弭——

他上次這般安心,是什麽時候了?

在身旁人一句句的聲音中,開元帝微微閉了眼睛,陷入了三年來的第一次好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