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王述之對司馬嵘早已敞開天窗說亮話,一是他本就性子放曠不羁,不喜愛遮遮掩掩,二是覺得過于內斂的話,不見得能撬開司馬嵘的殼,因此回京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意,短短數日便叫府內人盡皆知。
司馬嵘雖脫了奴籍,在下人面前卻從不端架子,因此下人們依然叫他王遲,且私底下偷偷議論:丞相好可憐吶,每晚都去敲王遲的門,每晚都叫他趕出來,也就是丞相脾氣好,換成別人,定是要被他惹惱了。
王亭對司馬嵘擠眉弄眼,鬼鬼祟祟沖他耳語:“京中多少男女仰慕丞相的風采,丞相一個都看不上,就打算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司馬嵘哭笑不得,便淡淡回道:“我這棵樹長歪了,怕丞相将來後悔。”
王亭聽得一臉莫名,瞪着眼茫然地撓撓頭。
三個月已過,王述之披着晨露再次出現在皇宮門口,官袍嚴整、冠帶端方,卻又因笑容滿面,顯出十足的翩然氣度來,拂袖拱手,對着前來問候的大小官員一一回禮。
衆人各懷心思,笑的笑,腹诽的腹诽,高興有,不高興亦有。
朝議時,王述之将早已準備好的奏折呈上去,慷慨陳詞,将太子探望永康王一事大做文章,看着皇帝青白交替的面孔,心中暗笑:晏清真是好文采啊,瞧把皇帝給氣的。
皇帝目光沉沉,的确是氣得不輕,重重将奏折仍在一旁。
王述之端着正色,最後嚴肅道:“如今民間皆言太子失德,皇上若執意繼續讓太子做儲君,怕是會影響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試問一個對長輩惡言相向,甚至連長輩的疾病痛楚都不放在心上的儲君,将來要如何服衆?如何贏得民心?如何震懾朝野?沒有民心,談何安邦定國平天下?”
皇帝顯然早有準備,特地将太子叫過來上朝,便轉頭看向他,問道:“太子可有話說?”
太子朝王述之狠狠瞪了一眼,憤恨道:“兒臣并非不孝,丞相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兒臣并未在永康縣久留麽?”
“何止啊!”王述之面露詫異,用一副“你怎麽睜眼說瞎話”的神色看着他,“太子殿下離開永康王府時,不是正巧碰到下官去探望他麽?當時下官與衆多百姓可是親眼見到太子對永康王出言不敬,甚至還污蔑永康王在馬車上做了手腳企圖陷害太子,下官沒說謊吧?”
“你!”太子讓他噎住,頓了頓,一甩袖,冷哼一聲,決定不接他的話,對皇帝道,“兒臣并未污蔑永康王,永康王欺上瞞下,視聖旨如糞土,又設計陷害兒臣,理當問罪。父皇不妨另派人去永康縣一探究竟,永康王根本不曾生病,精神好得很。”
太子一黨立刻點頭,紛紛出言附議:丞相覺得太子不适合做儲君,無非就是因為幾句謠言,若查清永康王當真假裝生病,謠言不攻自破,太子氣憤也是人之常情,不該過分苛責。
皇帝點頭道:“嗯,朕已下旨召永康王入京,此事押後再議。”
Advertisement
王氏一黨中立刻有位須發花白的言官顫顫出列,高聲道:“皇上萬不可因太子年少而過分縱容,永康王是否說謊,與太子孝與不孝并無關聯。難道永康王蒙蔽聖聽,太子便可對他不孝了麽?”
皇帝面色不善,卻又不好發作,只好忍耐着。
這位言官接着道:“當年王太保卧冰求鯉的事跡可是衆所皆知,其繼母屢屢苛責惡待,他卻以德報怨,父母生病時,王太保更是衣不解帶地照顧,甚至因為繼母想要吃魚,在數九寒冬解衣卧于寒冰上,以身融冰,捕捉鯉魚,對繼母之子更是照顧有加,其孝悌之名受世人稱贊。”
王祥乃王述之的先祖,如今被拿來與太子作對比,王述之頓覺面有榮光,笑眯眯地看着太子。
太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又因王述之這狐貍似的笑容氣得火冒三丈,不由在袖中捏緊雙拳。
言官顯然尚未說完,不等他發作,又接着道:“皇上如此縱容太子,可是要告知世人,但凡長輩不善,子輩便可以怨抱怨?且不說永康王是否當真有錯,即便他有錯,太子就可因此對他不敬不孝麽?若人人效仿太子,那卧冰求鯉的美談豈不成了笑話?”
王述之憋笑憋得肚子疼:這老東西,平日裏瞧着迂腐不堪,想不到關鍵時刻倒十分頂用。
這下,連皇帝都不知該如何反駁了,讷讷半晌才開口:“錢大人言之有理,不過儲君的廢立可是大事,不可輕易為之,太子并無其他過錯,不至于受那麽大的懲罰,只要将其教導好,将來他照樣能令百官信服。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錢大人對太子可是過于苛刻了?”
話音未落,下面頓時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半的朝臣以頭搶地,齊聲懇求皇帝另立賢明:儲君的廢立并非兒戲啊!一粒沙都容不得啊!更何況不孝之名不是細沙,是個大石塊啊!這麽大的石塊擺在面前,皇上您還要縱容太子嗎?
太子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差點跳起來給他們一人踹一腳。
皇上差點讓這些大臣氣暈過去,清了清嗓子,不悅道:“如今最要緊的是确定永康王是否當真欺上瞞下,太子一事,押後再議。”說着再不管他們,道了聲“退朝”便匆匆離去。
太子見皇帝不願理會他們,心中大喜,沖王述之冷哼一聲,拂袖當先離去。
王述之回以一笑,顯然不将他難看的臉色放在心上,抖了抖袍擺,也轉身走出大殿,快到宮門時又忽然頓住腳步,轉身朝後看了看,目光落在戚遂的臉上,笑容滿面地走過去:“戚大人。”
戚遂眼角狠狠一跳,連忙拱了拱手:“丞相。”
“戚大人準備去往何處?”
“……”戚遂頓了頓,硬着頭皮道,“尚書臺。”
王述之一臉驚訝地看着他:“戚大人怎麽還去尚書臺?本相已經回來了,尚書臺事務繁雜,就不勞煩戚大人了。”說着将手往他面前一伸,顯然是問他要回绶印的意思。
戚遂面色一僵:“這……眼下有一些事務尚未理完,中途轉交丞相接手,怕是又要耽擱,丞相舟車勞頓,不妨先歇息兩日,待下官理好一切,再将绶印交還丞相?”
王述之輕輕一笑:“尚未理完的……比如?”
旁邊兵部尚書湊過來道:“丞相,眼下較為重要的一件事,是庾大将軍快回來了……”
“噢!”王述之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對,庾大将軍吃了敗仗,本相怎麽将這麽重要的事給忘了。”
戚遂面色難看。
王述之轉向他,笑道:“戚大人畢竟只是暫代三個月,想必不能得心應手,近段時日真是辛苦戚大人了,還是交由本相來吧。再說,庾大将軍戰事失利只是暫時的,幸好大司馬增援及時,如今北方戰局已經扭轉,應當不會再有失誤了,那麽對庾氏大軍該如何賞罰也就不用急着做決斷。”
戚遂頓時郁卒不已,年前京中一番大變動,他們本就沒嘗到什麽甜頭,如今想拖延幾日偏袒一下庾茂,卻又讓王述之給攔住,皇上那邊還真是不好交差。
“呃……下官今日忘記帶绶印了……”
“嗯?戚大人方才不是說要去尚書臺麽?沒有绶印如何處理事務?”王述之挑了挑眉,再次伸手,掌心都快湊到他鼻子跟前了,手指動了動,狀似玩笑道,“戚大人不會是錄尚書事錄上了瘾,想讓本相閑賦在家罷?”
戚遂面色大變,連連否認,又裝模作樣地在袖囊中摸索半晌,這才慢吞吞把绶印掏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下官記岔了,好在是帶出來了。”
王述之笑着接過,搖頭嘆道:“戚大人近日操勞過度,記性變差了也是在所難免,幸好本相年紀尚輕,倒是應付得來。”
戚遂笑容卡住,周圍的大臣憋笑不已。
王述之收回绶印,一直忙到接近傍晚才回丞相府,晚上将司馬嵘叫到身邊一起用飯,看着他道:“晏清,明日你替我去一趟幕府。”
“是。”司馬嵘放下筷子,“什麽事?”
“今後你便就任幕府長史,明日先去熟悉一番裏面的事務。”
司馬嵘微微一愣:“屬下剛去便任長史,怕是不妥,丞相若實在想要屬下就職,不妨騰個主簿的席位出來。”
“怎麽是剛去?你都跟随我這麽久了。”王述之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壓低嗓音道,“再說,你不是想利用我麽?長史可是統管幕府一應事務,我給了你這麽大的便利,你竟然不要?”
司馬嵘無語地看着他:“丞相,你沒事罷?”
王述之搖搖頭,一臉無辜地看着他:“真不要?”
司馬嵘微微笑了一下:“屬下懶,信奉無官一身輕。”
“你以為我在試探你?”
“……不是。”
“你若不願做長史,那就主簿罷,我給季主簿升個職,明日你去找他。”王述之說完頓了頓,“我只是……想給你提高身份罷了。”
司馬嵘眨眨眼,眼波輕晃,忙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丞相有心了。”
是夜,司馬嵘想着王述之最後一句話,竟許久未能成眠,側過身,看着榻上空蕩蕩的另一邊,最後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知究竟何時睡着的。
翌日,司馬嵘不急着去幕府,對車夫擺擺手道:“我先去秦淮河邊走走,待會兒再回來。”說着便走出烏衣巷,擡手在眉間揉了揉,按下混亂的思緒。
行至拐角處,面前突然一暗,司馬嵘擡眼,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讓一個陌生人捂住口鼻,心中大驚,剛想反抗,又讓他搶先縛住雙手,接着就被他一扯,拉出拐角拽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