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傳旨的快騎已火速離開京城往南而去,此時南方水患基本得到遏制,赈災一事也将近尾聲,當地太守對太子可謂感恩戴德,日日跟在他身後拍馬都難以表達感激之一二。
太子頗為自得,在京中夾着尾巴如履薄冰的日子早已抛諸腦後,想着出來一趟總算立了大功一件,回去定會受到父皇嘉獎與朝臣贊嘆,不禁愈發飄飄然。
這一日,太守接到密報,笑着撚了撚颌下微須,對身側心腹道:“聖上的旨意已經不遠了,算下來應當明日一早便到。”
心腹精神振奮,連忙起身,拱手道:“屬下這就着人安排晚宴。”說完見太守點頭應允,便轉身匆匆離去。
當夜,太守府內觥籌交錯、笑聲不歇,太子受到衆人追捧,心中着實暢快,再加上左右美女環伺,酒性酣濃,不知不覺間便飲了個半醉。
“殿下……”有人湊到他耳邊,壓低嗓音,“下官也不知消息準不準,聽聞皇上病了。”
太子晃了晃腦袋,雙眼迷離:“唔,病了?孤甚是挂念。”
那人見他只嘴上說說,面色卻如常,似乎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樣,又道:“聽說病得極重,都昏迷多日了。”
太子腦中清明片刻,竟覺得聽聞了仙音,強自按捺心中振奮,不動聲色地飲了一杯酒:“嗯,孤該回京了。”說完酒意上頭,忍不住悶笑一聲。
那人瞅瞅他的神色,勾了勾唇角轉身回到自己的席位。
太子情緒高昂,及至被人送到榻上歇息仍嚷嚷着喝酒,隐隐覺得渾身灼熱難耐,可腦中實在不清楚,便也沒察覺出古怪,迷蒙間見燈下美人如花,頓覺幹渴無比,很快與她們滾做一團。
翌日天一亮,傳旨官便入了太守府,太守等人聞訊匆匆出來迎接。
傳旨官左右一看,神色微僵,咳了一嗓子:“怎麽沒見着太子殿下?”
太守面露尴尬,忙恭敬道:“下官已着人去請,想必殿下正在更衣。大人一路辛苦,不妨随下官入內先行歇息片刻?”
傳旨官笑了笑:“也好。”
一行人說說笑笑入了正堂,傳旨官茶喝了數盞,始終未見太子蹤影,滿臉疑惑,又見有人走進來在太守耳邊低語,太守似乎面露為難之色,不由暗自揣測,又耐着性子等了等。
眼看日頭越來越高,等候的衆人都急了,傳旨官見太守暗自擦汗,疑惑更甚,忍不住道:“陛下旨意拖延不得,眼看都快晌午了,過了時辰可就不妥了……”
太守擦汗擦得更是勤快:“這……下官……呃……”
傳旨官面色微變,豁然起身:“可是太子殿下出了何事?”
“不曾不曾!”太守連連擺手。
傳旨官見他一臉心虛模樣,沉下臉色,拂袖出了正廳便往院子深處走:“殿下究竟在何處?不得隐瞞!”
太守想攔又不敢攔的模樣,遲疑着往裏走,口中讷讷道:“殿下正睡着呢,不妨……再等等……”
傳旨官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更是疑雲叢生,只以為太子遭了什麽變故,腳下走得更快,呼呼生風,好在一路走來環境清雅,太子住處頗為考究,似乎并未受到怠慢,心中稍寬。
一行人靠近太子住處,忽聽一陣嬌笑傳來,不由腳下頓了頓,隐約又有太子的聲音夾在其間,不免一個個面露尴尬,不用猜也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傳旨官乃皇帝心腹,傳旨乃第一要務,再加上他早在來時便知道皇帝對太子已心生不滿,此時聽見太子荒淫,腳下只略微頓了頓,又接着往前走去。
濃濃的脂粉味已掩蓋住四周清雅的花香,一扇軒窗正半撐着,聽裏頭的動靜竟似有數名女子,衆人尴尬間,只見窗口伸出半截藕臂,伴着一聲嬌喘,那素手攥緊又松開,飄落一張薄箋。
傳旨官朝身邊的人示意,那人急忙上前将薄箋拾起交到他手中。
傳旨官略掃一眼,見上面寫滿淫辭豔曲,不由更加尴尬,正欲甩手扔掉,卻發現是太子筆跡,頓時臉色大變,急忙将這張薄箋收入袖中。
大晉民風頗為放蕩不羁,因戰亂不歇,時人常感慨世事無常,只争朝夕,貴族士子常有醉生夢死之态,如眼前這荒誕的一幕本也不算稀奇,可皇帝畢竟大病一場,太子作為一國儲君,如此行事就大大不妥了。
傳旨官并不知王述之曾暗中封鎖過消息,只以為太子早已知情,不由替皇帝扼惋。
太守瞟見他神色不豫,故作尴尬道:“殿下聽聞皇上病重,借酒澆愁,是以多喝了些,實不知大人今日會到……”
傳旨官聽得面色驟黑,心中冷哼:這借酒澆愁可澆得着實香豔!
“要不下官這就進去……”
“……”傳旨官猶豫片刻,看看天色,“再等等罷,唉……”
說完正要轉身,忽然聽到太子的說笑聲:“孤明日便回京,卿卿随孤一道回去。”
女子嬌笑:“太子身份尊貴,又拿好話哄奴,奴與殿下雲泥之別,去了京城豈不是自尋死路?”
“胡說!”太子嗔笑,“待父皇大行,這天下還不是孤一人說了算?”
此言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窗外諸人齊齊面色大變,幾乎一瞬間,所有人後退數步,垂首作出一副“非禮勿聽”的模樣。
太子又道:“卿卿可知,父皇已病重不起,孤等不了多久了。”
“……”諸人再不能裝聾作啞,倒吸一口冷氣,朝傳旨官手中的明黃聖旨瞟了一眼,呼啦啦跪了一地。
傳旨官顫着手,故作鎮定地看向太守:“時辰不早,還請太子出來接旨。”說完一刻都不願多待,轉身大步離去。
衆人來時鎮定,走時慌了神,争先恐後如鳥獸散,太守緩緩起身,待衆人走遠後推門入內。
屋內幾名女子皆垂首而立,不複嬉笑模樣,另有一名年輕男子站在窗口擦擦額角冒出來的冷汗,朝榻上昏睡的太子投去同情一瞥:縱使早有心理準備,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大逆不道之言,還是覺得脖子後面汗毛直立啊!
太守與他相視一笑,也不多言,只朝太子微微示意,立刻便有一女子上前,扯亂衣襟側卧榻上,掏出一只小玉瓶湊到太子鼻子跟前,靜待他悠然轉醒。
前面正堂中,傳旨官終于等來神色惺忪的太子殿下,見他面色浮白、眼角熏紅,俨然一副酒色過度的模樣,不由抽了抽嘴角。
太子連連告罪:“孤不慎貪杯,今日起得遲了些,讓諸位久等了。”說完想起昨夜銷魂滋味,頓覺渾身舒暢。
傳旨官只當他掩飾方才的荒誕言行,連稱不敢,接着恭敬地展開聖旨,宣了旨意。
太子一聽竟是宣他回京的,怔愣片刻,随即露出喜色:“父皇醒了?身子可大好了?”
傳旨官再次确定他對皇帝昏迷一事已然知情,面色僵了僵,笑道:“下官來時,陛下剛剛轉醒,想必此時已大好了。”
太子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數日後,一行人回到京城,有着太子筆跡的那張薄箋被送至皇帝手中,至于太子當日一言一行,亦原原本本寫在傳旨官的奏折內同時呈上。
皇帝看完勃然大怒,即刻将當時在場之人全部召到面前加以詢問,衆人見有人挑頭,哪裏願意隐瞞,自然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孽障!”皇帝氣得頭頂冒煙,早朝時怒斥太子不忠不孝,不用大臣提議,立即頒下廢太子诏書,将其貶為庶民。
“至于皇後,因教子無方,不宜統禦六宮,然念其與朕多年夫妻情分,暫收其鳳印,降其為庾嫔。”
下面站着的一幹大臣自然早已沒有了庾氏的心腹,驚喜之下連呼萬歲。
太子已廢,皇帝頗有幾分心灰意冷,一時想起其餘幾名皇子,竟似個個心懷叵測,一時歇了重立太子的心思。
諸位皇子,無論大小,全都開始謹言慎行,朝中誰都不是傻子,揣摩着聖意,齊齊緘默,亦無人去做那出頭椽子。
不過東宮早晚還是要住人,皇帝眼瞧着精神也沒以前那麽好了,朝臣們暗地裏仍舊蠢蠢欲動,早已站隊的自然在等待合适時機,搖擺不定的則各自思量,生怕落了人後。
一旦押對了寶,将來新帝登基,少不了一份從龍之功,榮華富貴還用愁麽?
只是皇帝轉醒當日誇贊二皇子的話也已暗中傳遍,突然又冒出一個人神不知的二殿下,這可着實叫人犯了難。
一時間,景王司馬善苦不堪言,明裏暗裏不知打發了多少刺探消息的,恨得牙根直癢,也懶得多加理會,只一心一意按照司馬嵘的計劃安排“二皇子”回京的車馬等一應物事。
司馬嵘想着早晚要向王述之坦白一切,也就未再掩飾情緒,自司馬昌被廢以來,眉目都舒展了許多,平添幾分曠達之意,看得王述之心動不已。
“晏清,你有何打算?”
司馬嵘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中一頓,擡眼凝視王述之的笑眸,與他對視片刻,似下定決心般,忽地展顏一笑。
王述之從未見他笑得如此暢快過,竟看得癡了,半晌回不過神來,下意識擡手輕撫他臉頰。
司馬嵘低聲笑道:“今日秋高氣爽,我們去游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