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永恒]
誕生于惡意的詛咒,似乎天生就學會如何使用這份惡意。
擁有改變他人靈魂力量的真人,更是從有意識起便沉醉于這樣的力量,如同探索世界的天真孩童,逐漸使用、掌握他的能力。
——直到他遇到了藤原石燕。
以惡為食的詛咒,真的能知曉什麽是“愛”嗎?
無數人對此持有否定,唯獨少女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她說愛是與生俱來的感情,即便是詛咒,也理所當然擁有它。
即使這份被稱為“愛”的情緒叫嚣着、推動着讓他親手将她殺掉,她也微笑着認同他所說的愛,從容地面對他。
對于她認可的回報,真人直到最後一刻才下殺手。
幻境中沒能做到的事情,他在現實中做到了。
鮮血染上彼此的身軀,溫熱的血好似灼燒着他觸碰到她的五指。
在這一刻,真人心中沒有任何悲痛,反倒陷入即将揭開真相的狂喜。
他碰到她了。
無為轉變發動的下一秒,他看到了璀璨的、仿若星光組成的銀河(靈魂)——那是何等美麗的景象,以至于他有那麽瞬間産生了不舍的情緒。
然而不過數秒,好奇蓋過了惋惜。
就在他決定給她捏個在咒靈裏也能被叫做可愛的形象時,少女主動抓住了他的手,湊到了他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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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想,在生命的最後,面對他這個殺人兇手,她該要咒罵的。但是沒關系,即便她這麽對待他,他也不會生氣。
因為,那是他幻境與現實,唯一愛上的人類嘛!
可她沒有咒罵。
也沒有一句質問。
「你會活下去。」
這是她喘息着,說的第一句話。
在他愣住的下一秒,少女用最後的力氣抱住了他。
「真人,你将長命百歲。」
沒有怨念,更沒有不甘。
少女在人生的最後,脫口而出的仍舊是無怨的祝福。
——是屬于“人”的祝福。
對于其他咒靈而言,百年的時光不過匆匆而過。
可對于真人、這個由人類對人類的惡念誕生的咒靈而言,這句話無疑是身為“人”對“所愛之人”最簡單、也最真摯的祝福。
真人眼前似乎産生了還在幻境的錯覺。
他被妖力刮出的風迷了眼,帶着強大威壓的妖力沖着他傾瀉,讓他脆弱的雙眼幾乎要難以抗拒地留下淚來。
等到妖力散去,他重新掌握身體的控制權,真人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麽啊。
這種不求回報、無怨無悔的愛,居然真的存在嗎?
除了地上少許的血跡,真人再也看不到任何有關少女的東西。
或許那個生出自我意識的術式想救她?
但已經死去、連呼吸都不再有的人,即便是反轉術式也無法治好。
真人不再思考,也無法思考。
他的耳邊好似還響着少女輕聲的祝福。
每個字都像敲打在他的靈魂,讓他忍不住因喜悅與憤怒産生的顫栗。
他将永遠記住少女的話。
因為那是所愛之人愛(詛咒)他的證明。
[紀念]
直到夕陽變夜幕,伏黑甚爾都沒有等到他的小老板。
播放于整個日本的視頻成了熱議的話題,哪怕是對此不怎麽關心的伏黑甚爾,也在等待的時間掃了眼網絡的信息。
——真是夠高調。
——或許是和六眼那個臭小鬼學的。
他不合時宜地因為少女的做法,産生某種隐秘的興奮。
不過想到遠超預計時間還沒出現的少女,伏黑甚爾又皺起眉,心裏已經有了不太好的想法。
不妙的預感在看到從神社內出來的縫合臉咒靈時,達到巅峰。
想都沒想,看到身上沾血、與他們打過不止一次交道的咒靈真人出現在視野的下一秒,伏黑甚爾的武器已經指向了對方。
男人沉聲問他,并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殺意,“她呢?”
“嗯?石燕的話……”
表情奇怪的真人惡意地拖長了音,做出某個姿勢,“被我殺掉了呢,‘咻’地一下就被我刺穿心髒了哦。”
“這笑話可不好笑。”
“我可沒有開玩笑,石燕的靈魂可是相當獨特的‘星河’,不枉我忍耐了這麽久。可惜沒能将她的靈魂改造成咒靈,這樣她就能一直和我——”
男人沒讓咒靈把話說完。
從來不講正義的男人掄起武器就沖着咒靈的弱點而去,既不給咒靈近身使用術式的機會,也讓對方在強壓下只能被迫防禦。
這就麽打了一分鐘,咒靈終于找到機會突破男人的攻勢。
“啧,真是頭惡犬。”真人伸手抹掉了嘴邊的血跡,“本來心情不錯,不打算使用它的。”
在目睹少女死亡并得到祝福後,真人學會了他的領域。
也是被伏黑甚爾打傷後真人才意識到,自己從少女那裏得到的“祝福”是什麽。
少女說他不會死,于是被傷害的地方很快複原。
即便被咒術師殺手的天逆鉾刺中要害,他也沒有重傷。
——她許諾了永恒。
真人沒有後悔。
殺了少女帶給他的快意與滿腔的愛欲持平。
但至少此刻——
展開術式的真人将無從發洩的殺意,盡數注入新生的領域中。
結果不過是兩敗俱傷。
破除領域的伏黑甚爾新添了幾處致命的傷口,擊中伏黑甚爾的真人卻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全身都是被揍的淤青。
最後還是真人率先撤退,避免了雙方精疲力竭被別人撿漏幹掉的悲慘下場。
第一個與伏黑甚爾碰頭的是結束戰鬥的五條悟。
“石燕呢?”
“誰知道。”
偏頭躲開少年的拳頭,伏黑甚爾也不在意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傷口與靈魂仿佛撕裂的痛苦,如同往常一般嗤笑道,“喂,六眼。”
“你和一年前比起來還真是沒什麽長進。”
兩次都來遲一步。
兩次都沒能救下要保護的人。
男人不再說話,在少年愣住的目光中離開了神社。
他沒有去神社內确認少女的死活,也沒有因為她的忽然失蹤而驚慌失措。
幾天後,所有人都意識到少女的消失。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看到了少女留給他們的信。
沒有人願意談論信中的內容。
在姐妹倆攥着信擁抱痛哭時、在家入硝子沉默地點了煙将自己埋進陰影時、在五條悟沉着臉差點将信紙捏碎時,唯有伏黑甚爾還能露出略帶諷意的笑。
本就只是雇傭的關系,他的冷漠也無可厚非。
但看在其他人眼裏,他的表現便太讓人火大了。
居無定所的伏黑甚爾自覺地離開了藤原宅,他帶着信與信中之物,來到了某個住處。
房內的一切還很簡陋,但作為落腳點還算不錯。
——這是少女偷偷留給他的謝禮。
伏黑甚爾并無悲傷。
大概是他相信少女的那句“不會死”,所以從不正面回應她的生死。
只有重新和他搬到一起住的伏黑惠發現了。
每年的某天、少女“失蹤的”那日,不論多忙的伏黑甚爾都會回到這裏。
他會坐在桌前給自己倒酒,不厭其煩地保持沉默,看向窗外的遠方。
從孩童逐漸成為少年的伏黑惠知道,那會是他的父親最耐心、最好說話的時候。
為什麽?
大概是在紀念。
紀念少女改變的一切,留下的一切。
藤原石燕消失前,曾給每個親密的人留了一封信。
伏黑甚爾也收到了。
信的開頭是她所有計劃的詳細解釋,以及某些需要他們在後續跟進的東西。唯獨最後,她給每個人寫了不同的話用作結尾。
[身為雇主,不辭而別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但我正是如此任性的家夥。]
[我會離開,但我會記得有這麽個幫手,他亦是曾教導我武技的人。]
[或許你不介意繼續維持我們的雇傭關系?]
[不過即便你拒絕,我也不會收回這張卡。]
[這是你應得的獎勵,當然惠的那張我有單獨給別人保管。]
[甚爾,重新拾起你的自尊與自愛吧。]
[你不是被抛棄的那個,你會在新的世界活得比誰都肆意與自由。]
[我如此相信,也如此期望。]
他的小老板為他們帶來了全新的世界。
那他便享受這樣的世界,以紀念她費盡心思的勸告。
[常伴]
從真人那裏得知藤原石燕的死亡時,五條悟是不相信的。
哪怕少女寄來的信件被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少年也不相信友人的死亡。
他試圖找出蹊跷,卻毫無所獲。
等他發現被他“殺死”的真人沒過幾天又“複活”後,五條悟便放棄了尋找。
——六眼能夠看透一切咒術相關的東西。
所以少年看到了,特級咒靈真人身上有來自藤原石燕的詛咒。
不死的詛咒。
這讓少年忍不住“哈”地笑了一聲。
下一刻就揮手再度将咒靈消滅,哪怕明知對方不會被祓除。
說來也是好笑。
五條悟十幾年來只面臨過三次無法解決的困境,其中兩次都是藤原石燕造成的。
無法挽回的叛逃與毫不留情地消失。
五條悟最初還生出,是自己将人逼走的可笑想法。
「六眼,你和一年前比起來還真是沒什麽長進。」
伏黑甚爾的話或許是對的。
他确實沒什麽長進。
說好會保護她卻沒能做到。
他這個最強還真是個笑話。
可即便如此——
[悟,幫幫我吧。]
即便因為少女的消失差點失去理智,少年仍舊因為她留下的信而找回冷靜。
[作為‘英雄’,站在高處吧。]
[成為我計劃的結尾,替我向爛橘子們報仇吧。]
——真是可笑啊。
明明是再次被抛棄的那一個,他卻無法拒絕她的請求,毫無怨言地接過她遞來的權柄,在新世界快速地集結盟友,超越所有世家成為“正統”。
“我要和政府一起在全國創辦咒術學校。”
看到摯友替少女照顧姐妹倆時,五條悟仿佛又回到了幻境。
說不清那一刻是恐慌多一些,還是驚訝多一些,只是在姐妹倆三句不離“姐姐”,并拒絕他人的照顧、堅信“姐姐只是離開了,才沒有死”時,五條悟忽然覺得,他注定是要面對失去的。
但這種消極的想法不過瞬間就消散了。
少年自主略過了摯友浮于表面的平靜溫和與眼底濃郁不散的陰郁,因為在少女消失後,周圍很多人都有相同的表情。
就連五條悟自己,也是故作輕松。
“傑,你要不幹脆去高專任職?”
考慮到摯友曾與他商量,要主動尋找未成年的天生咒術師、并親自指導教育他們,五條悟如此邀請,“這樣也更方便你做想做的事情。”
摯友并未拒絕。
大致的安排便這麽定下了。
說來也是奇怪,五條悟自少女離去後,其實很少主動想起她。
除了最初買下了少女最後出現的那塊地,他就再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讓其他人松了口氣的同時,又害怕他只是瘋狂前的寧靜。
——結果是他們多慮了。
五條悟知道他們的想法時,已經是少女離開的第三年。
他毫不客氣地在群裏哈哈大笑,笑話這群人工作還是太少,不然怎麽會老想這些有的沒的。
那時候的他已經重新變回大夥熟悉的模樣。
我行我素,自在唯我。
除了和政府談公事時稍微正經一點,其他時候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調。
就連有人提起藤原石燕的存在,他也不會再露出最初那樣壓迫感十足的笑容,而是主動加入話題,吹自己好友曾經定制的計劃有多麽深謀遠慮。
看起來已經想開了,對吧?
但在少女離開的第五年,再一次與五條悟對上的漏瑚不這麽想。
“那丫頭真死了?”
“你在說什麽呢,我沒聽清啊。”
只有同事們不在的時候,五條悟才會不再掩飾自己被觸到逆鱗的恐怖。
這也讓本就不打算和他戰鬥的漏瑚果斷選擇撤退。
只是在撤退時,這個已經多年不主動搞事的咒靈情緒不明地哼了一聲。
“真人那家夥……”漏瑚半垂着眼,“也罷,那丫頭不在了更好。”
就是可惜了。
再沒有人會興沖沖跑到生得領域占領他們的地盤,就為了吃一頓火鍋了。
五條悟沒有阻止他離開。
他只是在原地站了很久,拳頭握緊又放下。
等同事打來電話确認他的行蹤時,他便又揚起了過于活潑的笑臉。
多年過去,很多事也步入正軌。
五條悟原本不打算和摯友一起當高專的老師,但在遇到某個眼熟的咒術師小鬼時,他還是決定浪費休息時間帶上兩屆。
畢竟,那是她曾經救過、說過“會成為出色咒術師”的孩子。
“五條老師,原來救過裏香的那位……”
“嗯?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不在呢。”
已經成為少年的乙骨憂太遲疑了會,他看了眼低頭看手機的老師,最終垂眸,“……是嗎?抱歉。”
“哈哈,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五條悟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沒有冒犯到我,畢竟……雖然石燕任性地走了,但她也扔了不少事給我,害我根本沒時間抱怨她啊。”
五條悟花了八年的時間,将可能需要十年的事情做完。
因為被拜托了。
因為只有他能達成她的期望。
這段時間內,五條悟沒有時間去懷念過去。
——但是。
與政府的談判是她的委托。
建立學院是她計劃的後續。
就連她被大多數原普通人畏懼痛罵、被咒術界不少身份不高的咒術師私下崇拜,也時時刻刻提醒他少女的偉業。
即便他不去回想,他的周圍也處處是藤原石燕的影子。
五條悟覺得,藤原石燕真是不愧對她的名字。
他們是燕子與王子。
可對比童話故事,他們之間的立場完全相反。
「燕子帶走了他的雙眼,成為了他的雙眼。」
「燕子叼走了他的金片,成為他唯一暖源。」
「可燕子最終還是飛離,帶走了他的心髒。」
藤原石燕才是那個主導一切的“燕子”,她牽動着“王子”的一切。
“真是沒辦法啊。”
是藤原石燕将他拖入地獄,又推往天堂。
是藤原石燕讓他領略瘋狂,又被迫清醒。
“你真是糟糕透了。”
“性格又差,又喜歡使喚人,我到底為什麽會上你的賊船?”
“甚至只見了你一面的兩面宿傩也在意外‘蘇醒’後惦記你,說要找到你然後把你殺了……我可是看得清楚,在我使用術式時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差了,那哪裏是想殺你,分明是想把我殺了。”
“但我是誰?”
“不過一根手指的實力,我也用一根手指就把他按回容器裏了!”
“說到底,為什麽石燕你總是招惹奇奇怪怪的咒靈啊?”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可是他也從未想過可能得到回答。
每年少女的忌日,五條悟都免不了在她失蹤的禦神木下笑罵她過去做的事情。
每一年都沒有落下。
直到少女失蹤的第十年。
被世界與少女推着成熟的五條悟,迎來了漫長黑夜後的曙光。
[前行]
結界的轉變是快速且不可逆的。
仿佛科學了百年的時代,一下子就以另類的方法回到了幻想中群魔亂舞的平安時期。
大約兩到三年,由日本為中心,所有國家都被這場“變革”波及。
致使這一切發生的少女藤原石燕,也成了足以記入史冊的禍亂之人。
可“禍亂”的名號,在某些天生咒術師那裏并不贊同。
這些人并沒有明面地反對普通人把她冠以災難之名,只是在留存于世家的書籍中,逐字逐句地記載了她對新世界前的咒術師們的意義——她是無需辯駁的“恩惠”,是替他們改寫無名死亡的精神領袖。
或許不止是這群天生咒術師。
哪怕是部分後天得到咒力的術士,也有對藤原石燕抱有好感的。
即便這種好感,帶着令人不悅的傲慢。
不少人在驚慌後,是對自己得到力量産生竊喜了的。
可對于一直受到校園暴力、自幼就能看到詛咒的吉野順平來說,雖然因為視頻的解釋知曉了自己能力的由來,但所有人都能獲得咒力的未來,并非好事。
最現實的便是那群只是對他冷嘲熱諷、拳打腳踢的施暴者,如今用新到手的力量,變本加厲地欺負弱者。
又一次被欺負後,吉野順平産生了“比他們強的我,為什麽不也用咒力将這群沒有價值的惡人殺掉呢”,這樣的想法。
但他還是放棄了。
因為他想起新世界來臨時,知曉他一直能看到詛咒的母親沉默了許久、最後給他的那個溫暖擁抱。
也正是吉野順平陷入矛盾的樣子,吸引了某位水藍長發的咒靈。
咒靈喜歡少年明明一腳踏入黑暗,卻在邊界止步的堅持。
因為那會讓他想起被自己親手殺死的愛人,曾經也有這樣一段瘋狂,卻甘願保持理性的青澀時光。
——不知道這個少年的靈魂,是不是同她一樣好看?
咒靈想着,瘋狂悄然爬上他的脊梁。
于是咒靈對吉野順平說,“在新的世界,唯有實力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原本的觀念早就不再适用。”
他誘導少年陷入仇恨,引誘他投入深淵。
正在他即将成功得到少年的信任、将少年帶走時,巨大的特級咒靈虹龍從天而降,将詛咒與少年分開,以保護者的姿态立于少年身前。
吉野順平在片刻的驚訝後認出了站在虹龍上的人。
那是十分有名的、隸屬咒術高等專校的特級咒術師(教師),夏油傑。
吉野順平看到虹龍的主人跳下來,先是溫和地朝他安撫地笑了笑,這才冷下臉來面對圖謀不軌的咒靈。
不再陷入自我質疑,行事也更加成熟的男人對上了咒靈的視線。
“不要對我未來的學生動手,真人。”
“你才是多管閑事的那一方啊,夏油君。”真人笑着,眼神卻與夏油傑一般冷,“這孩子是自願和我走的,我可沒有逼他。”
“那是他不知道你‘無為轉變’的最終使用對象是他。”
被道出目的,真人不在意地笑了一聲。
他沒有反駁的結果,讓吉野順平後怕地冒出冷汗。
“沒事了。”感覺到他的害怕,夏油傑還側過頭安慰了一句,“你是天生的咒術師,自三天前你的咒力爆發被檢測到,我就一直在找你。”
“本來是想請你考慮轉入‘高專’的事情,不過現在為了避免真人繼續騷擾你,這倒成了唯一的解決辦法——畢竟裏櫻原本是普通高校,加入的咒術課程并不規範,教師實力也一般,保護不了你。”
這些話無疑是關心。
對吉野順平而言,這種毫不掩飾的關照是少有的,更能讓他遲來地生出被偏愛後的委屈。
如果、如果他能更早一點遇到這樣的老師……
不過現在也不晚。
“真讓人惡心。”真人徹底沉下臉,他惡意十足地嘲諷,“相親相愛的師生戲碼還沒演完嗎?”
“我只是在替‘她’保護這些人。”夏油傑的臉上仍舊挂着笑意,但這笑意并未達眼底,“既然她不在了,我就替她延續這份理想。”
“——真惡心。”
真人再度重複了這句話。
只是這次,他沒有再糾纏下去。
似乎只是提到某個人,他們就下意識給彼此留一點餘地。
“夏油先生,他——”
“讓他走吧。”
“可是……”
夏油傑看向真人離去的方向,輕輕閉上眼,好似在壓抑什麽。
等他再度睜眼,發現少年擔憂的目光後,他才重新找回溫柔的表象,輕聲回道,“即便現在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來歷特殊,得用其它辦法——別擔心,今年咒術協會添了幾名特級咒術師,對付他的事情交給老師們吧。”
少年被安慰到,暫時放下了心。
只有夏油傑本人知道,自己為什麽放過了真人。
——因為他曾被藤原石燕詛咒,得到了維持百年的不死。
即便從摯友那裏得知這樣的話并非祝福而是詛咒,夏油傑仍舊無法澆滅內心湧出的嫉妒。
區區詛咒都能得到她的祝福,為什麽他什麽都沒有得到?
她給了姐妹倆美好的未來,給了硝子滿紙的安慰與關心,給了伏黑甚爾安全的落腳點,甚至給了悟遠超過去的權力。
可他呢?
哪怕是寫給他的信,也只是單薄的幾行。
[如果實在找不到前進的道路,就讓我暫時給你安排一個吧。]
[悟聯系政府、聯合願意臣服的世家已經很忙,我無法再将普通的企業強加給他,那麽傑你要不要試着換個角度觀察這個世界,再決定如何前行呢?]
[藤原家交給你了。]
[願你想清并走上想要的未來。]
夏油傑接過了少女給予的重擔。
這次不是順勢而為,而是深思熟慮後的選擇。
——他要扛起保護的大旗。
——為了尚未擁有成熟思想、被迫面對新世界的未成年咒術師們。
是啊,他是想清楚了。
他知道自己過去的不成熟,知道自己所想是為極端,也知道他應該換一種方式完成他思考多年的理想。
所以他下定決心去改變。
夏油傑承認藤原石燕是對的。
他執着地想要加入她是為了逃避現實。
他忽略了至關重要的過程,一心盼望着結果。
——但是、但是啊!
為什麽當他想清的時候,她卻那麽幹脆地抛下他們消失了呢?
[夏油傑拒絕相信藤原石燕的死亡。]
“那、那個……”
不擅長與人交流的少年悄悄打量着陷入思考的特級咒術師,在轉校的路上他沉默多時,還是忍不住挑起了話題。
“夏油先生不是特級咒術師嗎?我聽說特級都很忙……那麽為什麽,夏油先生會決定成為老師呢?不會覺得累嗎?日常的工作和教導學生。”
為什麽?
少年的問題喚醒了特級咒術師心裏沉澱了十年的隐秘。
“因為被重要的人拜托了啊。”
男人笑着回答。
他的表情毫無異狀,就連語氣都帶着與友人打趣時獨有的輕松。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決心改變時發現友人身死後的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樣的瘋狂。
——沒關系。
走在鋼絲上的男人與未來的學生談笑。
他将所有真實的思緒繼續埋藏,連他的摯友也無法再窺見一二。
——下一個十年,下下一個十年他也不會放棄。
「如果你選擇消失,無法再保護理想世界的未來,那就由我替你繼續。」
「我會延續你的理想。」
「而你成為指引我的不滅明燈。」
「我将一直前進。」
在名為新世界的理想道路上,他只能前進。
[十年]
距離“宣告之日”已過十年。
從一開始的慌亂到現在的秩序重組,似乎也沒有花費多久的時光。
在忽然擁有咒力、看到咒靈的普通人驚慌絕望時,為了避免壓力将自己壓垮,他們不約而同地将矛頭對準了隐瞞這些存在的咒術世家。
然而被“獻祭”的各大世家中,卻有一小部分在五條家的帶領下早早地與政府接觸。
這群人不僅正式與政府合作,更是不同于其他世家,被原普通人們稱贊。
十年後的現在,他們更是以五條家為首,在政府的許可與聯合下創立了多個不同年齡段、以學習使用術式為主的咒術師學校——當然了,作為最初的幾個咒術學校之一,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校的地位無校撼動,是所有新生咒術師憧憬的高中。
奈何它的召校條件至今是謎,每年也就三五個人能被看中錄取。
……其實也是特意隐瞞條件。
因為能夠被專校錄取的新生,只有天生的咒術師。
天生的咒術師與被結界催動得到咒力的咒術師,在學院測試時是能被發現不同的。不過除了測試員外,其他外人不知道這一點。
這是為了防止動蕩,也是為了避免兩種咒術師的對立與仇視。
等再過個五十年,咒術師的“特殊”被“普通”取代,這種隐瞞就沒有必要了。
結界的事情沒有隐瞞大衆,但如何改變結界成了只有當事人知道的秘密。
五條家的家主五條悟沒有對政府坦白所有,他只是以“緬懷友人”為由,買下了明治神宮種植禦神木的那塊地,并禁止任何外人進入。
他是為了防止結界再度逆轉,所以決定守住這五分之一的關鍵點。
但同時,他也的确是因為藤原石燕在這裏“死去”,才選擇買下這裏。
沒有屍體的藤原石燕沒有墓碑。
大多數普通人恨她入骨,自然不會為仇人建立墳墓。
而剩下對她感激的少數,又不知道她到底是否活着。
至于五條悟等與藤原石燕有交情的人,則出于各自的私心,不承認少女的失蹤是死亡。
今天是少女的“忌日”。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很多故人都會在這一日聚集到這裏。
哪怕他們只是相顧無言。
然而今年,禦神木下提早來了兩個“人”。
“你費盡心思用醜時之女的傳說壓制我的出現,就是為了不讓她發現‘真相’吧?”
這是一道悅耳而戲谑的男聲。
聲音主人的四肢及咽喉都被綁着鮮紅的線,可以想象他只要圖謀不軌,就會迎來被分屍的唯一結局。
可即便在這麽危及的關頭,這男人仍舊敢挑釁紅線的主人。
“真是可惜,我還真想知道,如果她看到我、還是作為她母親‘初戀’的我,會露出什麽有趣表情。”
“聒噪。”
回應他的,是啞着嗓子、像多年沒說話的白衣女人,“不過是個補充設定的角色,在她的劇本完全沒有出場的必要。”
白衣女人的形象很是詭異。
頭頂着蠟燭與鐵環,身上冒出刺眼的紅光,以及白衣遮蓋下半透明的雙腿——不過比起心髒處破了個洞還活蹦亂跳的男人,女人的樣子反倒親切起來。
如果相關者在,一定能猜出他們的身份。
女人是妖怪傳說中的醜時之女。
而男人無疑是背叛了醜時之女,被妖怪的女兒殺死、卻沒能安息的渣男。
如果上個片場的角色能穿越過來,還能多添一句。
比如……
渣男的扮演者,是血族純血們都不待見的玖蘭家前家主,玖蘭李土。
“讓我想想她自言自語的時候都叫你什麽……哦,書靈?”玖蘭李土這時候仍舊貫徹生命在于作死的真理,踩着書靈的底線跳舞,“真有趣,書靈?她真的相信你的身份?”
“那孩子肯定不知道,你趁她沒注意的時候花費多少精力占據這個妖怪的身體,又維持了多長時間與我對抗,阻止我的出現。”
——不錯。
暫時借用了藤原夫人、即醜時之女身體的,正是平時被當成吉祥物、沒什麽用的書靈。
紅線靈活地纏住玖蘭李土的身體,在他不知收斂地探究真相時,書靈面無表情地将他的嘴也掩得嚴嚴實實。
禦神木下的妖怪飄在原地,靜待她要會面的衆人。
也是将男人裹成蠶繭、确保他絕對不會打擾自己後,書靈等到了結伴而來的目标——藤原石燕的三位同期,她收養的兩個妹妹、養過一段時間已經長大的少年,還有更遠的地方站着、沒有跟來的藤原石燕救過的孩子與她曾經的後輩。
在書靈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感覺到了類似咒術的領域。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所有人趕到了禦神木下。
他們警惕地望過去,沒有任何意外地看到了與藤原石燕有八分像的妖怪。
“——石燕?!”
有誰下意識叫出了聲,但很快被另一道男聲打斷。
“不是石燕!”
“她應該是石燕的母親,藤原夫人……亦或者,該叫她‘醜時之女’。”
一時間,他們都沉默下來。
擁有“醜時之女”的藤原石燕是“不死”的。
現在妖怪的本尊還好好地站在那裏,甚至遠比最初見到的樣子更為智能。
那是不是代表着……
被妖怪帶走的藤原石燕并沒有死,還在某處活得潇灑呢?
所有人都想到了這一點。
看到他們眼中、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期待,暫時頂替醜時之女身份的書靈有些驚訝,繼而詭異地感覺到了欣慰。
——看來它沒有白來這一趟。
妖怪沒有對上其他人的視線,而是看向按捺激動的姐妹倆。
她用紅線死死捆着身邊的男人,将他拖入了領域彌漫的霧中。在她關閉領域、帶着紅繭消失的最後一刻,妖怪說出了意有所指的詞彙。
仿佛她出現在衆人面前,就是為了這句提示。
妖怪說的是,“信。”
是少女失蹤後,被交到不同人手中的信。
“美美子,菜菜子!”五條悟瞬間意識到妖怪的提示,是讓他們思考姐妹倆收到的信,“石燕給你們的信,最後寫了什麽?”
他的語氣急切,又不容拒絕。
這讓菜菜子下意識有了反抗心理,想回怼他一句。
但她身邊的美美子卻十分冷靜地拉住了她,語氣平緩也不掩飾冷淡地回答,“只是叮囑我們好好生活,加上前幾年我和菜菜子決定去華國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