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神明]
直到與安潔爾相處了數年,中原中也才意識到自己對她的無條件信任來源于何處。
或者更早。
在發現安潔爾情緒激動或有意識觸碰他,便能抵消、亦或是消除他身上屬于荒神(荒霸吐)的力量時,中也便猜測安潔爾的身份與荒神有關。
等聽到小姑娘自己都沒意識到午夜夢間說過什麽呓語後,中也便确定了安潔爾的身份。
曾降落在他身側、明明同為爆炸存活者,卻穿着遠比他整潔光鮮的安潔爾,實際是為了回應荒神的求助(被人類封印甚至消除),跨越世界來到這裏的另一個世界的荒神。
——另一世界什麽的,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吧?
可暗中收集資料,并在失去記憶與力量的安潔爾那裏小心打聽的中也,卻越來越覺得這就是真相。
自安潔爾離開他的生活,中也偶爾能在深夜夢到不屬于他的記憶。
隐于山林的神社。
侍奉在側的巫女。
前來參拜的人群。
以及最重要的……
那個看不清具體面容,但氣場溫和的金發神明。
他在夢中窺見了屬于神明的生活。
受人景仰的神明從不會直接實現信徒的願望,卻又耐着性子給予他們提示,讓他們親手掙得隐藏于身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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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實在是個無私又溫柔的神明,就連侍奉在她身邊的巫女也是與她一脈相承的溫和。
自由,無拘無束。
明明沒有管制,信徒們卻自覺維持着和平。
只要看着,便覺得暖烘烘的。
可惜這樣美好的夢,半年便徹底看不見了。
甚至自神明的夢境消失,屬于他的夜晚便常與噩夢為伴。
安潔爾離開的幾年後,已經是新生港口Mafia幹部的中也,得到了荒神的全部資料。
在看完并徹底銷毀的那一刻,中也明白自己的猜想沒錯。
也是那時,壓在心口無法松懈的愧疚,減輕了微不足道的一分。
「別露出那麽難過的表情嘛。」告別時,女孩曾給予了最後的擁抱。
「我只是回到了屬于我的世界。」她寬慰道,「就像天使回到了天上。」
「所以……」
「別哭着送我回家啊。」
那曾是他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唯一能讓他維持鎮靜的話。
等他還原真相,這句話便蛻變成了他心中僅有一個的期望。
——希望安潔真的回到了她的世界。
将她拽入此世是他的罪。
将她推向絕路是他的罪。
若非他的存在,天使本該仍舊在她的世界無憂無慮的生活,受到信徒的景仰。而不是墜入凡間,為保護他、為幫助怯懦者找回勇氣而奉獻自身。
可即便如此。
即便因為安潔爾的離去失去了對他人熱情的能力,中也仍舊努力地去感受世界的美好。
因為他還要繼續保護下去。
他還要繼續注視這個被她愛着、奉獻着的世界。
連同她的那份一起。
“叮咚。”
是手機收到消息的提示音。
陌生人的。
今天恰好是首領給他放假的第一天。
長時間的任務讓中也有些疲憊。
他洗了澡,開了酒,正打算放松一下,便聽到了消息聲。
一向不喜歡拖沓的中也猶豫了不到一秒,便從座椅起身,伸手按開了手機——掃了兩眼,中也認出發消息的人,是數年不見、曾幫助過他的佐藤老板。
對方發消息來,是請求他收留一個孩子,是他逝去好友的女兒。
中也恍惚間記起,當初送佐藤老板離開新街區的時候,他和安潔曾聽佐藤老板說他好友家新添了個女兒。
他還想起佐藤老板臨走時,他曾答應對方,如果以後有合作的機會,自己不會拒絕。
當初可能沒有想到,但已經是港口Mafia幹部的中原中也,現在哪裏不知道佐藤老板背後到底是誰撐腰?
能被委托重修擂缽街的任務,并在走後讓他和安潔被誤會得到了寶藏……只有與官方有關系的要員才能做到。
所以佐藤老板托付的“好友的遺孤”,恐怕也是政府官員的女兒。
但是很奇怪。
如果是這樣,佐藤老板優先考慮尋找的收養人不應該是他。
按理說中也應該拒絕。
不論這個女孩的父母是什麽原因雙亡,作為黑幫成員的自己都不該收留身份有問題的孩子,就算帶去特蕾莎孤兒院,也是潛在的威脅。
但——
他點開回複,發了句好。
如果安潔還在,她不會拒絕這個請求。
所以中也同意了。
也因為當初他做出了承諾,不會拒絕他的“合作”。
等見到人,發現即将被他收養的女孩繼承了她母親的能力,成為異能者後,中也明白了佐藤老板的打算。
——他不想這個得到了異能的女孩,成為政府、亦或是其他人斬殺異己的刀。
繼承了「夜叉白雪」的孩子還未成年,看起來和死去時的安潔差不多大。
她怯生生地躲在佐藤老板的身後,那雙本該明亮的眼眸一片死寂,好似在父母雙亡、親眼見到夜叉白雪殺掉父母的那一刻,女孩便再也無法擁抱光明。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為什麽要将她交給你了。”佐藤老板嘆了口氣,“我沒有異能,不知道該怎麽指導她控制夜叉白雪,但如果将她交給上級,只怕這孩子這般年紀就要……同理,如果不管她,讓她誤入歧途,我更對不起她的母親。”
“然後我想到了你。”
“高層那邊我可以周旋,保證她的身份履歷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如果你仍舊願意與我‘合作’,這孩子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能教導好她,就像教導芥川兄妹一樣。”
“你不怕她最後和芥川他們一樣,随我去了港口Mafia?”
“那也是未來的她的選擇,我不會有異議。”
中也沉默了。
他看了眼仿佛對外界沒有任何興趣的女孩,最終輕仄一聲,如之前回答的那樣沒有拒絕。
“把她帶去孤兒院,特蕾莎會收養她的。”
“她的異能,我有空會教她怎麽控制。”
“只要她是孤兒院的人,首領便不會動她的心思,這點我可以保證。”
“至于其它——”
中也原本想說什麽,但看到女孩的表情,又有些煩躁地咽下了,“以後再說吧。”
他接過了一言不發的女孩,在一切交接完畢後,中也才朝佐藤問道,“她叫什麽名字?以她的狀态,想必沒法告訴我了。”
佐藤最後看了女孩一眼,用不會刺激到她的溫柔聲音回答。
“鏡花。”
“泉鏡花,這就是她的名字。”
[夥伴]
安潔爾死後,孤兒院的孩子們哭了好久。
被她救下的紅發孩子都在老首領的統治被推翻後得以回家。
有那麽一兩個沒有親戚的孤兒,則被好心的特蕾莎院長收養進孤兒院,成為新的夥伴。
雖然鮮少有人提,但孤兒院稍微記事的孩子都因為安潔爾的死,在心裏下定決心。
——他們要保護中原中也。
即便是被他保護的弱者,也有保護他人的決心。
因為……
“那是我們能為安潔爾做的最後的事情了。”
兄妹兩人同時擔任着“守護者”的職責。
然而現在,只剩下一個了。
被譽為天使的安潔爾是孩子們心中永遠的太陽。
是她引導了他們的理想。
是她讓一無所知的他們得以窺見外面的世界。
也是她讓他們得以選擇自己的未來。
得知中原中也為了給安潔爾報仇,帶領居民正式反抗老首領時,是孩子們假裝害怕,給敵人傳遞了錯誤的消息。
他們或許不是抗争勝利最重要的那環,但絕對是不可分割的部分。
雖然知道了這些的中原中也生氣地教訓了他們,但在他為他們沒人受傷而松口氣時,孩子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孩子們不知道中原中也和前首領的醫生、即新港口Mafia首領達成了什麽協議,但他們知道抗争結束後,中原中也仍舊為森鷗外做事,甚至當上了幹部。
有的居民或許會不解,或者懷疑他變得利欲熏心,但孩子們卻無條件支持中原中也的選擇。
他們無比清楚擂缽街曾經的殘酷。
所以擁有選擇機會的他們,不會再犯和過去一樣的錯誤。
孩子們逐漸靠近自己想要的未來。
有的跑去幫助他們的保護者,與他一同站在暗處。
有的筆直地走在自己的理想道路,在旁人的支持下接近目标。
甚至有的刻意走到了保護者相反的領域,就為了替守護者補足無法觸及的部分。
柚杏正是成功實現理想的一員。
很不可思議的,她當上了人氣偶像。
只因為安潔爾曾玩笑般對她說——
「柚杏很可愛呢,超适合當偶像的!」
「偶像是什麽?」
「合格的偶像,是給人帶去快樂與希望,閃閃發光的人哦!」
閃閃發光。
柚杏覺得安潔爾就是她的“偶像”。
于是在她死後,柚杏走上了成為偶像的艱難道路。
唱、跳,修行。
對于死亡而言,訓練并不可怕。
出身于貧民窟的少女,最終苦盡甘來。
她是少數的幸運兒,如願當上了人氣偶像,為更多人揮灑快樂與熱情,延續他人對生活的希望。
所有職業的黑暗,都被保護者們斷得幹淨。
她并非毫無察覺。
于是越發努力,想要對得上他人為她的付出。
“銀,你要不要來我下次的演唱會當特邀嘉賓?”
“诶?我嗎?”
“之前副歌部分也是你幫我和聲的,來當特邀嘉賓綽綽有餘啦!”
“這不是看你一直幫芥川改稿很辛苦嗎?過來放松一下嘛。”
“化個妝不會有人認出你是‘新原老師’的編輯的!更不會有人把你和港口Mafia的戰鬥部隊扯上關系!”
“你就放心吧!”
“唔……那,好吧。”
“正好哥哥的新稿已經整理好了,我有大約半個月的空閑。”
“談到稿子,我還是覺得芥川好厲害啊。”
“白濑之前和我說,他總喜歡一邊做任務一邊記初稿……也真難為芥川他能不弄髒稿子。”
“啊,畢竟哥哥的靈感大多都在戰鬥中迸發……不過也因為這樣,他還特意用羅生門開辟了小型穩定的空間,用來儲存手稿呢。”
“所以說——真厲害啊,芥川他。”
也不過幾年。
白濑接手了中也的下屬,正式給組織取名“羊”,成了新的黑幫首領。
而芥川兄妹則跟着中也一頭栽進了黑幫,一個混成了幹部的直屬,另一個則兼職編劇的同時任命黑蜥蜴。
正是柚杏名氣剛起的那段時間,芥川龍之介以“新原”為筆名,發表了第一本短篇小說《羅生門》。
反響很大。
新原先生變成新原老師,成了日本文壇舉手可熱的新星。
簡單而輕松的少女閑聊後,柚杏忽然褪去了笑容。
“演唱會結束後,我們去一趟海邊吧,我會把白濑也叫回來。”
芥川銀愣了下,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我也會通知哥哥和中也大人……不過即便不提醒,他們也不會忘記的。”
受益于天使的孩子,絕不會忘記天使回歸天上的日子。
[弱點]
金發、藍眸、乖巧,還有即便揉進眼裏也不會痛苦的可愛……不,乖巧還是去掉吧,孩子還是要任性一些才更快樂。
任性,但關鍵時刻一定要聽他的命令。
然後是精細的五官。
這方面還是不要像那孩子了,畢竟那孩子是獨一無二的。
——好。
設置得很完美。
“睜開眼吧,愛麗絲醬~”
他開口喚醒了人偶的虛假意識。
以異能創作的人偶睜開了蔚藍的雙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創造者。
與創造者印象裏的女孩一般可愛的人偶做出生氣的表情,按照創造者設定的性格,氣呼呼地錘了錘他,“林太郎太過分了!都有愛麗絲了,還想着其她的女孩!”
“愛麗絲醬別生氣嘛,那孩子可是你的‘姐姐’,不可以為此吃醋哦。”
溫柔耐心的語氣實在很難讓他的下屬相信,這就是他們的新首領。
不過也是當然的。
這群人甚至聽不出這句溫柔裏蘊含的警告與威脅。
——即便是自己親自做出的設定,也不可以對“那孩子”無禮。
與創造者心意相通的人偶立刻端正了表情。
但很快,愛麗絲又回到了嫌棄的态度,用可愛到讓森鷗外臉紅的聲音,熟練地提起了自己的要求。
只是這次以後,她再也不會主動提及自己的“姐姐”。
時間過得真快啊。
從安潔爾的死亡,到老首領被民衆刺殺。
從港口Mafia的幹部發現老首領早就寫好的信件裏寫着“将首領之位傳給自己的醫生森鷗外”,到森鷗外聯合報了仇的中原中也與幹部尾崎紅葉成功上位。
前後加起來不過一個月。
真要說來,森鷗外上位得如此順利,安潔爾的死亡占了大半功勞。
她在受刑前曾與他道別。
那時候安潔爾說,她給不了他人救贖,她只能給予他們反抗不公的勇氣。
——如她所言。
她的死亡點燃了擂缽街人對港口Mafia的反抗之心,親手摧毀他們天使的老首領,得到了憤怒民衆的反抗。
在重力使的幫助下,老首領死在了所有人的唾罵之中。
只是稍微控制了輿論,森鷗外就在慌張的港口Mafia成員急不可耐地态度下,推上了首領之位。
連那份僞造的信件,也沒有人有機會查證。
可同時,森鷗外又覺得安潔爾說錯了。
她不僅教會了反抗,也給予了那些人救贖——在她無視其他人的明哲保身,堅持向他們伸手的那一刻。
森鷗外曾說時光會帶走一切,将一切模糊。
現在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時間将很多事物沉澱,很多原本不那麽清晰的感情,在日複一日的累積下變得清晰,讓人想忽視、想騙自己都難。
當然,對于森鷗外而言,這些情緒并不影響他操縱港口Mafia,建立他早就想建立的秩序。
他貫徹着被安潔爾認可的最優解。
他将自己的感情與理智分割,成為組織的頭腦亦是工具。
然後在某年,他遇到了瓶頸。
森鷗外需要一個合法的擴張機會。
他瞄準了異能特務科頒發的異能開業許可證。
恰逢那時,他注意到了某個組織的偷渡。
這是送上門的機會。
他選擇了故意放任,等待隐患的爆發。
森鷗外的等待是有價值的。
僅僅數人的性命,便換來了他想要的東西。
唯一的麻煩……
來自他那位不省心“弟子(共犯)”的遲來叛逆。
誤以為友人被組織抛棄、即将喪命的太宰治,鬧到了他(首領)的面前,想要違反命令去阻止友人的赴會。
“太宰!”
森鷗外的語氣帶着不加掩飾的嚴厲。
充當護衛的黑衣人們在這個氛圍下不敢說話,但礙于首領之前的命令,他們還是在少年準備離開房間時探出槍,瞄準了少年的要害。
被威脅生命的太宰治面無表情,甚至都沒有回頭,“怎麽?故意不對我隐瞞,還想在這時候攔我嗎?”
兩人的對峙,最終還是森鷗外嘆息一聲,擺了擺手。
槍口下壓,危機解除。
太宰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森鷗外讓那群黑衣人一并離開,這才将椅子一轉,面向那扇特制的落地窗。
金發的小姑娘在他身邊顯形,性格被填補完全的異能産物伸手抓住了森鷗外的衣袖,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城市。
然後她用輕到快聽不清的聲音問他的創造者。
“為什麽不告訴他‘真相’?”
“結果是一樣的。”
小姑娘不相信地哼了一聲,又不甘示弱地繼續問。
“你真放心他離開?”
森鷗外沒有直接回答。
他沉默了半饷,才回憶般談到了過去的往事。
“愛麗絲醬。”已經穩坐首領之位的男人笑了,“太宰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見證了安潔死亡的人吧?”
愛麗絲不置可否。
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所以他也不需要愛麗絲的回答。
“不必擔心。”
森鷗外伸手按住了桌面的信封,仿佛看到了未來,“在尚未明白的情況下已經失去過一次的他,又怎麽有勇氣面對再一次失去光呢?”
“他什麽也不會做的。”
“他什麽也不敢做的。”
将所有人算計在內的勝者如此斷言。
孩子的車禍是僞造的。
那些被烈火燃燒的屍體,是本就死于疾病的貧民窟孤兒。
織田的重傷是真實的。
只是在決戰場所外,早就備好了森鷗外以其他身份通知待命、處理對應情況的急救醫生。
經歷了失去,又再度追回的太宰治,不會有勇氣與他敵對到底。
所有人,哪怕是與他合作的Mimic,都被他玩弄于鼓掌。
愛麗絲将目光轉到森鷗外身上,既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
只是在森鷗外察覺她的異常望過來後,本質是異能、沒有真實自我思想的小姑娘對上了創造者的雙眼。
小姑娘不明顯地嘟嘴,似是感慨,又像揄挪。
“你刻意提起她,是因為你也受了她的影響。”
特意吃力不讨好地做出了各種對策,只是為了讓太宰不敢和他拼命。
這種設計既費力,又得不到額外的好處,不是原來的森鷗外會做的決定。
她看到森鷗外将食指比在唇前。
“——噓。”
他彎起眉眼,一派溫和。
但與他心意相通的異能知道,沒有接受他庇護、明知會死還是毅然赴會的女孩兒,是他心底不願承認、又切實存在的逆鱗。
“那孩子自然是特別的,我能坐在這裏,也是那孩子曾創造的、僅有一次的機會。”
作為首領尚且年輕的男人是理智的化身。
可他為犧牲的小姑娘保留了不值一提但十足關鍵的,自诩利益為先之人不該懷有的仁慈。
致命嗎?
當然不。
因為能夠影響他決斷的孩子,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次是特例。”
“畢竟當初,安潔是為了保護別人才赴死的。”
森鷗外不在乎作為籌碼被放上天秤的孩子們與底層人員,但若是安潔爾還在,定然是不會允許的。
那孩子太過善良。
絕對不想看到比她年幼的孩子為了利益犧牲。
……不過,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對她陽奉陰違。
所以——
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心軟。
也算他對用性命推動他成為首領的安潔爾,獻上的緬懷與謝禮。
“說起來也快到了啊。”
即刻正值萬物複蘇之際,是适合紀念的季節。
看了眼身側某物的森鷗外收起了信封,重新對愛麗絲露出傻爸爸一樣的表情。
“過兩天去看看她吧。”
“這次不如改送栀子花?我記得那孩子最喜歡白色,還曾把我的診所挂滿了栀子花……不過鈴蘭也不錯,也是她喜歡的。”
“一般人去那裏才不會帶着這兩種花。”
“可安潔喜歡。”
愛麗絲擺出投降的姿勢,随他去了。
若是視線往旁邊偏離,便能看到桌面除了一些辦公用品,還放着一個簡潔的臺歷——就在不久後的某日,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
沒有其它的備注,卻是整個臺歷唯一被畫上的标記。
這是他隐晦卻也不加掩飾的秘密。
是他曾真心撫養某個孩子,卻在本人堅持下默認她永遠離開自己的證明。
——那是安潔爾的忌日。
[人間]
聰慧過頭的孩子,總會過早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肮髒。
當孩子眼中的世界從七彩退為黑白二色時,一切本該引起孩子興趣的事物,便失去了被他探索的價值。
太宰治就是過于聰慧的那個。
大概真被什麽奇怪的意識偏愛吧。
聰明到讓家人都畏懼的腦袋,敏銳到輕易說出人心的犀利,以及擁有不被其他一切蒙蔽視線的無效化異能。
所有的一切堆砌而來的,是太宰對這個世界的失望。
過早看透世界的孩子,不明白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是不是太平靜導致的呢?
不過八歲的孩子如此想到。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離家出走,故意去了整個日本都公認的混亂之地,橫濱。
他加入黑幫,想在鮮血與暴力中找到日常沒有的東西。
但是他失望了。
沒有。
這裏沒有。
那也沒有。
于是他明白了。
原來不論在哪裏,他看到的都是一樣的。
——他看到的,都是一樣愚昧而不自知的人啊。
所以比起沒有目的地活下去,還是死掉更好吧?
這樣的想法紮根在了他的心裏。
他開始尋找沒有痛苦離開世間的辦法。
直到九歲那年,他遇到了新街區的天使。
姑且認同“天使”的稱號吧。
至少她沒有假惺惺地對他示好,滿足自己的拯救欲。
演戲差勁、對他沒耐心、喜歡拿芥川和蛞蝓威脅他、傻傻地相信身邊的人、過于心軟,教她用槍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會學怎麽打中靶……太宰治能說出她的各種缺點。
但是——
他明知她的缺點,仍舊任由她的靠近。
為什麽?
大概她是唯一一個,明知他在欺騙她,卻依然選擇相信的人吧。
是個笨蛋。
是個他能戲弄,忍受下去的笨蛋。
是哪怕他在未來結識了新的好友,仍舊無法忘卻的笨蛋。
和重傷脫險的友人聊天時,他們無可避免地談及了安潔爾。
以太宰的智慧,不難猜到真相。
森鷗外會突然“好心”,只可能受了安潔爾的影響——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讓原本輕松的太宰及友人織田默契地一同沉默,又轉而談及其它。
因為他們互為好友的同時,又都與安潔爾交好。
他忽然想到安潔爾死亡的那天。
太宰治是與安潔爾交好的人中,唯一一個親眼見證她死亡的人。
到底是他出于某些不可訴說的心理自己跟随了送行的隊伍,還是偶然路過、困入人群無法離開,太宰已經不太記得清了。
但他還清楚地記得安潔爾的臉,和她還沒看到自己時的樣子。
沒有面對死局的絕望,更不提悲傷。
她太平靜了。
平靜到就像平時外出散步,然後找到了一處值得停駐欣賞的地方。
女孩站原地,視線卻像越過城市,看到了外圍廣闊的大海。
然後她說,“動手吧。”
便靜靜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宛如意外落入凡間的天使,此刻正要重新回到天上。
也正是這時,她發現了他的存在。
在短暫的驚訝過後,比他還小幾歲的女孩露出夾雜着懊惱的歉意表情。
她啓唇,卻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但太宰看清了她想說的話。
也正是看到那句話,他一向冷淡的表情染上些許驚訝。
他察覺到自己的心髒停頓了不到兩秒,又不聽使喚地加快了速度。
只因她對他說的那句——
「晚安。」
不是讓友人目睹這一幕的抱歉,也不是看到了意料外的錯愕。
伴随着槍聲與濺出的血花,女孩在人生的最後,溫柔地留給了小夥伴一句晚安。
好像這樣,就能驅散常人看到這一幕時會産生的陰影。
好像這樣,就能讓他相信這句善意的謊言,讓他認可她并非死去,而是單純的睡着了。
他曾對這樣的“善意”不以為意,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個世界的現實。
直到——
很多年後的現在。
在安潔爾死去後,太宰治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嫉妒、甚至是羨慕她的。
嫉妒她輕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羨慕她達成了他夢寐以求的長眠。
但當少年差點失去認可的友人,随着奔跑加速的心跳讓少年恍惚間意識到,當初看到少女平靜地閉上眼後,瞬間産生又消失的心悸到底為何。
因為在尚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少年親眼見證了觸手可及的光在眼前永遠熄滅。
可惜嗎?
後悔嗎?
那不是他會有的情緒。
所以他總是默默給予“沒有”的回答。
轉眼多年,橫濱如安潔爾所願地越來越繁榮。
橫濱沿海,除去必要的碼頭,還有許多別的設施建在海邊。
安潔爾的墓碑就在附近。
那是她在橫濱最喜歡的地方,也是她合眼時唯一的惦記。
“太宰先生?”白發的少年中島敦看到穿着卡其色風衣的偵探社前輩在海邊的某處停下,有些踟躇地問道,“……這裏是?”
“啊,今天是那孩子的……”跟在最後的紅發青年望着公墓,遲來地恍然,“中島君,這裏是幾年前建的新墓地。”
紅發青年、織田作之助在替好友向後輩解釋。
“那孩子……?”中島敦知道這種事不好再問下去,所以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只是無意識地提問。
但他的話顯然被其他兩人聽到了。
“是我的‘青梅竹馬’哦!”
“太宰先生居然有這種關系者嗎?!”
下意識驚訝出聲的少年瞪着眼,但很快捂住嘴,怕自己失言。
“沒關系。”織田作之助見他這麽小心,安撫般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太宰,還有她……都不會在意的。”
不過他在公墓的鐵欄外停了下來,也順手攔住了少年,“讓太宰去吧。”
中島敦聽話地停下腳步,但他直覺地看向已經進到公墓內的青年。
因為背對着他,少年無法看清對方的表情。
可直覺強大的少年能夠遠遠地感覺到,自己眼裏這位總愛捉弄人、還一直不着調的前輩,周身的氛圍?氣場?在邁入公墓後變得平靜又溫和。
他看到青年站在了某個墓碑前。
墓碑距離太遠,中島敦無法看清石板上的字,但他能隐約看清墓碑周圍圍了一圈掃墓常見的白花,而墓碑之上挂着兩束不像祭奠的栀子與鈴蘭。
而現在,在距離兩束花最遠的墓碑下方,又添了一支百合。
……也不知道太宰先生這朵花剛剛藏在了哪裏。
少年暗想。
“那孩子是個很好的人。”雖然中島敦沒有問,但織田作之助卻在看到太宰蹲下時主動開口,“這座公墓埋葬的,都是受害于上代港口Mafia首領的人。他們大多沒能留下姓名,就這麽死在了那段混亂的時期。”
“……太宰先生祭奠的那位小姐也是?”
“嗯。”織田應了聲,又不知想起什麽不明顯地笑了,“但她也是結束了這一切的人,說是深受愛戴也不為過。”
“織田先生和太宰先生也是如此嗎?”
“我的話……‘感激’,或許更為準确吧。”
“至于太宰……”織田收回了目光,“大概是遲來地意識到自己對她……算了。談論這種事,還是要本人同意才行。”
對于織田說到一半便停下的行為,中島敦只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已經獻完花的太宰沒有馬上離開。
他先是向少女的墓碑訴說前上司的種種不足,而後嘲諷對方送的花太過随便不及自己合适,最後他望着安潔爾的墓碑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但不過十數秒,太宰便回過神。
他揚起已經熟練掌握的朝氣笑容,擡手搭上了冰冷的石碑。
“我是不是說過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騙到我?”
“現在我收回這句話。”
青年半斂雙目,語調是鮮少有人能有幸聽到的溫柔。
“你成功了。”
“雖然是我給你放水讓你贏的。”
他又沉默下來。
垂首時産生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現在的表情。
“晚安。”
他遲到數年地給予對方回應,默認了對方曾給予自己的、虛幻卻善意的謊言。
這是他唯一相信的謊言。
“做個好夢。”
[真名]
傳說,橫濱內有一本能實現所有願望的書。
它沒有名字。
即便是記載的傳說,也只說“書”是一本“空白的小說”。
幸運的是,這個世界的太宰治得到了這本“書”。
擁有人間失格的太宰治不受書的影響,輕而易舉地透過空白的書頁,看到了其他世界的發展與自己的經歷。
——每個太宰治,都面臨了失去。
他們都在同一個事件,失去了名為織田作之助的友人。
唯獨有一個不同。
那個自己成功救下了友人,卻并未躲過失去的夢魇。
那就是遇見“天使”的自己。
擁有“書”的太宰治占據先機,找了最合适的機會逼迫森鷗外退位,自己當上了港口Mafia最年輕也是最新的首領。
他将組織發展得比任何一個世界都要好。
與此同時,他為了不失去,主動将本該成為友人的織田送到了光明那方。
看到的另一個世界越多,首領宰越明白自己痛苦的根源。
他原本準備繼續自己的“理想”,将“書”托付給後輩,然後追尋永遠的安寧。
可某天“書”內新增的內容,讓他暫時放棄了這個打算。
——那是一段,讓他對“天使”産生興趣的對話。
名為安潔爾的天使在死亡後并未就此消逝。
首領宰看到她用另一副樣貌,在他從未見過的、沒有異能的世界生活。
他看到了跟在少女身邊不變的書靈,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