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莺莺
賢文帝登基的第四年三月,立春剛過,臨安城從天而降一場小雨。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依依楊柳,青瓦白牆被水煙籠罩,遠遠望去好似一幅精美絕倫的潑墨山水。
少頃,蒙蒙白霧中晃出一排黑影,于粼粼車馬聲中拐進平昌街,駐足在姜府門前遠遠地張望。領頭的是個青衫小夥,說話口音帶江南腔調,一聽便是臨安本地人。
“瞧見沒有——”小夥帶人藏身于一尊巨大的石獅身後,指着那處碧瓦飛甍的高門大院,“這便是臨安活財神的府邸,半條平昌街都是他們家哩。”
此情此景,初來乍到的外鄉人眼睛都瞪直了,唏噓:“姜財神爺就住這裏?早聽說姜財神不喜外出,原來是家宅太大累的。這麽大的宅院,走一圈至少半個時辰吧。”
“何止,我估摸着一個時辰都懸。”
“可惜姜財神常年不在臨安,咱們也只能瞧瞧他的家宅沾點財運了。”
臨安是貿易之城,此處水路四通八達,每日天南海北的商客來往不斷,再加上氣候适宜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謀生。近些年,更是處處寸土寸金,馬廄大小的屋舍能賣出上千兩白銀。
人人都嚷着臨安吃住樣樣貴,但還是擋不住外鄉人紛至沓來的腳步。而每個初到臨安的外鄉人都會做一件事:到平昌街瞧一瞧。
此舉不為別的,只想沾點財神爺的福氣圖個好彩頭。
他們口中的這位財神爺可不是文武財神,而是大梁首富,最好博施濟衆的大善人——姜懷遠。
這不,今日又來了幾位沾福氣的外鄉人,朱小巴大清早帶人蹭姜府財氣,只睡了兩個時辰,收錢辦完事便要溜,不想還有好奇心重的人拉住他問東問西:“小郎君,姜大善人有無兒女?”
此話意圖太顯,馬上有人譏笑:“吳廉君打的什麽主意?莫不是想借姻緣攀上高枝,也分一份家産?”
衆人哈哈大笑,那位被稱作吳廉的男子眉頭緊蹙,終是壓住怒氣又問了一遍。
朱小巴見這人軸的很,大有今兒不說就不放手的架勢,只得拍拍袖子,笑答:“兒女雙全,不過奉勸諸位盡早死心。姜小郎君不近女色,城裏媒婆說爛了嘴也沒成一樁婚事。至于女兒嘛,姜大善人說了不嫁女兒只招贅婿。”
一聽贅婿,衆人果然悻悻收了念頭。即便本朝已有律法保證贅婿的平等地位,但架不住人們的刻板印象,總認為贅婿在妻家受氣,因此獨身漢子常有,而贅婿不常有。
有人可惜:“姜大善人心懷天下,在女兒婚事上怎就如此小氣,非要招贅婿這不是壞人姻緣麽。”
“大戶人家疼女兒的都招贅婿。”
看完姜府,三五人結伴離去,朱小巴跟在身後搖了搖頭:他們哪裏知道,姜府那位身嬌體貴的二姑娘是個傻的,乖乖巧巧不怎麽說話,人送木頭美人稱號。好在木頭美人有個腰纏萬貫的爹,早為閨女做好打算輪不到外人操心。
他正走着,吳廉又湊上跟前問:“方才聽說平昌街一半是姜府,那另一半呢?”
聞言朱小巴不自在地摸摸鼻頭,長長沉默一陣:“那個啊,本朝唯一的異姓王沅陽王,聽說過麽?”
“自然聽說過。沅陽王與姜府既然是近鄰,關系肯定很好吧?”
“恰恰相反,兩家仇恨大着呢。”
孟春,天氣陰冷且潮。丫頭茯苓挑開璎珞珠簾,放輕步子走進一處閨房中。二姑娘姜莺平日溫柔起床氣卻特別大,被吵醒能碎碎念上一整天。
屋內香氣氤氲花團錦簇,炭火燒的通紅,絲毫感受不到外頭的寒氣。拔步床上隐約傳來女子的呓語:
“走開,走開——大狗狗不要追我——”
猛然間,床榻上彈坐起一名少女。少女鬓發如雲自肩頭披散開,潔白素衣之下嬌軀顫抖得厲害,就連眉間也覆着一層薄汗。
“姑娘做噩夢了?”見姜莺醒了,茯苓用金鈎挂起明燦燦帳幔,輕聲哄道:“做了什麽噩夢說與奴婢聽聽,說出來就不怕了。”
鼻息間香氣萦繞,頭頂流蘇輕搖。姜莺把碎發拂至耳後,露出瑩白如玉的小半張臉。
她這會剛醒,人還有些迷糊,哼哼唧唧地鑽回被窩裏只露出個小小的腦袋,委屈道:“是那條大狗,它又想搶我的芙蓉糕了。”
說起來,自從二姑娘十歲那年被鄰居欺負過,夢裏就總出現條追她的大狗,有時搶她的芙蓉糕,有時弄髒她的珍珠繡鞋每每逼的她眼淚要落不落才威風離去,當真是氣人。
姜莺說完,身子縮成圓圓的一小團又要再睡,茯苓上前跪在床榻上耐心說:“二姑娘不能再睡了,昨兒積正說要帶你放風筝可還記得?”
一聽放風筝,姜莺漂亮的眸子霎時亮了,那是她春天最喜歡的活動。她滾了個轱辘從床上爬起來,一路哼着歌兒步子輕快地進了浴房。
“二姑娘,趙嬷嬷來了。”
趙嬷嬷是老夫人經常打發跑腿的人,這會來沉水院,想必是老夫人有所吩咐。
屋外二等丫頭話音剛落,遠遠的趙嬷嬷便喊開了:“二姑娘,喜事!天大的喜事!”
一個身着青灰色夾襖的婆子,甩着素娟咚咚咚直奔沉水院而來。進了院果然見她滿臉堆疊笑意,似乎真有什麽高興事。
茯苓素來不喜趙嬷嬷咋呼的性子,當然趙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即便不說話她也喜歡不起來。
她掀開簾子将興致沖沖的趙嬷嬷攔在屋外,虛虛應付道:“什麽風把趙嬷嬷吹來了,大清早的雀鳥都不及您殷勤,嬷嬷有何好事?”
趙嬷嬷一拍大腿,推搡着茯苓:“二姑娘有福,這樁喜事容老奴親自禀報”
說着又要往屋裏鑽,茯苓哪會讓人如願。二人一番你來我往,便聽屋內一陣宛若珠玉相撞的聲音:“茯苓,讓嬷嬷進來。”
聽聞這聲,茯苓手勁頓松:“嬷嬷,二姑娘有請。”
“哎,得嘞!”
甫一進屋,趙嬷嬷渾身一陣暖意,骨頭都酥了。趙嬷嬷并非頭一回進二姑娘閨房,但每一回都跟初進城的鄉婦似的,看哪都覺着新鮮。只怪二姑娘院中好東西太多,許多稀罕物件老夫人那兒都沒有。
她由茯苓引着穿過明晃晃的帷幔,穿過珍珠鑲嵌的梳妝案幾,待站定擡眼,透過一方金漆點翠透明屏風,瞥見一抹明麗的倩影。女子雪肌膩理,青絲如墨般低垂,羅裘輕紗半掩春光,瞧着比那畫中仙還嬌豔幾分。
美人鬓洗紅妝的绮麗畫卷入眼,趙嬷嬷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
即便和沉水院不對付,趙嬷嬷也必須承認姜家這位二姑娘姝色無雙,這樣的美人臨安城只怕找不出第二個。用金子銀子養了這麽些年身子嬌媚,一颦一笑宛若驚鴻,她一個老妪都覺得惹眼。
可惜再美有何用?不過是個傻子罷了。
“嬷嬷有何喜事要說與我聽?”姜莺從浴房出來正由茯苓伺候着梳妝。
“二姑娘,程家郎君高中了!今日鄉試放榜,解元正是程意。”
郎君高中,金榜題名。
趙嬷嬷說的眉飛色舞,卻見姜莺只是眼睛睜的大大的望向自己,那副茫然的表情就差把不知所雲四個大字寫臉上了。也是,一個傻子,哪裏知道什麽是解元,她又何必多費口舌。
瞬間,趙嬷嬷便失了耐心,笑意淡下幾分:“程夫人來了在慈安堂與老夫人說話,使老奴請二姑娘過去。”
姜莺性子溫吞反應慢,茯苓卻不好欺負,當即讓人送客就連賞錢也沒給。
送走趙嬷嬷,姜莺才慢半拍想起什麽,仰頭一臉懊惱地問茯苓:“程意哥哥有什麽喜事?我沒太聽懂。”
這也不怪姜莺。兩年前意外受傷,姜莺反應就比別人慢一些。性子溫溫柔柔,再加上不愛說話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顯得有些癡傻。
其實姜莺并不是傻,只是遲鈍。同樣的話別人一聽就懂,但姜莺不行,她得歪着小腦袋想一想才能明白。
就像現在,茯苓耐心解釋一番姜莺就懂了,霎時笑起來唇邊勾起一道淺淺的梨渦,“那确實是喜事,怪不得趙嬷嬷這麽高興,我要穿一身漂亮的衣衫去見他。”
慈安堂有人等着茯苓不敢怠慢,手腳利索地幫姜莺梳妝完畢,還依她的心意選了一條緋色百褶裙,搭配一雙潔白的串珠玉鞋。姜莺自小愛美,出門必從頭到腳收拾的漂漂亮亮。
從沉水院出來,走過疏風亭恰好碰見娘親孟夫人,也是往慈安堂去的。
母女二人挽手同行,姜莺一蹦一躍看得出心情不錯,孟瀾卻郁郁。孟瀾是繼室,姜懷遠的原配秦氏死後她從泉州遠嫁過來,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已是弱冠跟随姜懷遠在外,她在府中面上獨掌大權,實則也是舉步維艱。
主持府內中饋艱辛無需多言,這兩年最讓孟瀾操心的還是女兒姜莺。自小聰明伶俐的姑娘,落水傷了腦袋就笨笨的,看上去雖與常人無異,但孟瀾還是頗為擔憂。姜莺及笄時便與姜懷遠商議招婿入府,有她在日後總不會委屈了寶貝女兒。
只是她與姜懷遠又能護她到幾時?姜莺已與程意定親,那孩子看着也是個靠得住的,但孟瀾就是放心不下。
一早聽聞程意中了解元,孟瀾眼皮就突突地跳,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再說那程意,年二十,是姜莺及笄時定好的夫婿。程家父輩曾是臨安知府的幕僚,後來家道中落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全靠姜懷遠接濟程夫人才能養大一雙兒女。
當時程意與姜莺訂親,孟瀾就覺得程家是報恩居多,如今程意中舉,往後說不準還能中進士,程意還會一心一意對她的莺莺嗎?
身側的姑娘專心走路,乖巧的模樣甚是讓人憐愛。
走了一段路過花園,迎春正開的嬌俏,朵朵淡黃林立枝頭。姜莺上前,踮起腳尖摘下一朵舉到孟瀾跟前:“送給娘親。”
這種哄人的小招數姜莺百用不厭。每每察覺身邊人情緒不好,姜莺便尋花送人。
孟瀾接過,寵溺地捏捏女兒鼻頭。罷了,她的女兒這麽好,誰會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