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仇家(修文)

姜府人丁不算興旺,宅院卻大的沒邊。府內亭臺樓榭林立,甬路相銜,整座宅院被紅牆垂柳圍護,在這寸土寸金的的臨安城占據半條平昌街,家底財力可見一斑。

然外人所見只是表象,殊不知姜府并非人人都闊綽,有錢的只是大房姜懷遠這一家子。老夫人娘家姓漆,是老太爺的續弦,嫁過來育有兩子,便是如今的二房姜懷正和三房姜懷盛。

老太爺的亡妻生下一兒一女撒手人寰,漆老夫人嫁入姜府後,畢竟是繼母,對大房一家雖不苛責,卻也實在親近不起來。但無論親近與否,老夫人也要給幾分薄面。原因無他,姜府今日都是姜懷遠給的。

慈安院內坐了好些人,二房曹夫人和李姨娘都在,遠遠地能聽見說話聲,話題無一不圍繞程意中榜。

大梁重文輕商,姜家讀書人少,唯有姜懷正三十九歲考中舉人,其餘子孫都像讀書要命似的,能躲多遠躲多遠。就連府裏兩個孫兒,也是成天從書院偷跑出去打馬球。

一早聽聞姜莺未婚夫婿中榜,大夥無一不拉着程夫人一通猛誇,說她教兒子教的好,程意才貌雙全與姜府二姑娘極為相配。

熱熱鬧鬧的說話聲直到孟瀾母女進屋才稍稍低了些,姜莺先同老夫人行禮,而後問候叔嬸。

規規矩矩地行完禮,姜莺左右張望,并沒有見到程意。曹夫人見狀打趣:“二姑娘急什麽,程家郎君已是你板上釘釘的人,不急在這一會。”

這話看似不經意調笑,卻隐隐帶着股酸味。程意年輕前途無量,二十中舉人以後還得了,這等便宜好事竟讓一個傻子撿了去。

姜莺向來不喜慈安院,每次來都是沉默坐在一旁。被曹夫人打趣也不會辯解,下意識地往孟瀾身後縮了縮。

孟瀾笑容淺淡,“弟妹慎言,莺莺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漆老夫人鬓發如銀臉頰偏瘦,一身墨綠華服高座堂中,聽見曹夫人這話也不高興。姜莺再傻也是姜家的,外人面前吃什麽味兒。

“好了。”漆老夫人發話,聲音中氣十足:“莺莺與程意已經訂親,相思是人之常情。不過今兒怎的不見程意,中舉這麽大的事是該親自來府中見見。”

畢竟沒有姜懷遠,程家連柴米油鹽都是問題,何談程意澄山書院的束脩。

一聽老夫人有發難的意思,程夫人趕忙起身賠不是:“他原本也是要來的,可惜出門前被書院先生留下,過幾日我讓程意過來給老夫人問安。”

既是要做親家,老夫人也不欲為難,客客氣氣給了臺階:“程意中舉,接下來要準備秋闱肯定更忙,就不用在我老婆子身上浪費功夫了。過幾日府裏正好去書院看姜棟,趁機見見吧。”

堂廳中其樂融融,議完事趙嬷嬷送程夫人出府,路上照例遞給她一只錢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程夫人猶豫,趙嬷嬷已經将錢袋子塞到她懷中,笑說:“早晚是一家子夫人客氣什麽,咱們齊心合力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握着銀錢的程夫人頭一回心慌意亂,她知道漆老夫人這是在敲打她,婚事板上釘釘,莫要有不該的心思。

遠遠望見姜莺跟随孟夫人離開的背影,程夫人內心泛起苦澀。讓程意上門做婿已是丢面兒,更別說對方還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叫她如何向程家列祖列宗交待。

翌日府中女眷結伴出游,出門時天色尚早,微白天邊散布着幾顆星星,隔壁沉寂多年的沅陽王府忽然忙開了。

姜莺腳踩杌紮上馬車,纖纖素手挑開車簾,只見沅陽王府外仆役們進進出出,一水的箱子裝上馬車,那架勢似乎要将家底兒搬空。

一位身材魁偉,黑月雙眉的漢子立于王府角門前,正指揮仆役忙前忙後。此人名喚田七雄是王府的管事,姜府大多數人都記得他。

車夫道:“沅陽王府這是要舉家搬遷不回臨安了吧。”

“那不正好麽,幸好這些年沅陽王府沒人,否則擡頭不見低頭見,真不知道兩家人怎麽做鄰居。”

“聽聞沅陽王正得聖上恩寵,如今權力大的吓死人。”

姜莺抿唇不語,思緒随仆從說話聲紛飛。半晌,她回憶起什麽,高興地沖茯苓道:“沅陽王我記得,是那個壞蛋哥哥的父親”

“二姑娘,這些說不得。”姜府與沅陽王府的恩怨由來已久,茯苓不知二姑娘還記得多少。曾經的王府世子王舒珩成了如今的沅陽王,因為他少時欺負過姜莺,姜莺一直稱呼人家壞蛋,這話當着王府的面萬萬不能說。

茯苓耐心解釋,姜莺懂了。她知道自己做了錯事,趕忙捂住嘴巴乖乖點點頭。好嘛,如今壞人得勢,她不能當面叫壞蛋,只能偷偷地叫了。

不過沅陽王府的事姜莺卻記的清楚,當年那位壞蛋哥哥,可是差點成了她的姐夫呢。

說起姜府和沅陽王府的恩怨,還是姜府理虧。

當年,老沅陽王跟随聖祖皇帝打下大梁江山被封王,子孫世代襲位皆受蔭蔽。最風光的時候,老沅陽王能帶兵入都城,随行帝王左右無人出言斥責。

風光幾十年後,王子敬襲爵時,王家得賢明帝皇恩庇護愈發繁盛,世子王舒珩十六歲便以探花郎的身份名動汴京,引來紅绡無數美人折腰。賢明帝讓入翰林,他卻婉拒後随父從軍成為中侯。

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繁盛了幾十年的沅陽王府衰敗于一場驚變。天啓四十一年沅陽王追随太子平定西戎戰亂,兩個月後西戎連破五城,更是傳出太子和沅陽王投敵的消息。先帝龍顏大怒,派出董老将軍親征酣戰五個月才平定戰亂。那之後東宮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沅陽王全族憑借聖祖金書鐵卷保住性命,卻被責令永不得入京。

沅陽王府出事,姜府也雞犬不寧。只因姜芷生母秦氏早年于沅陽王王妃有恩,姜芷與世子王舒珩自幼訂下親事,若王家沒有出事,姜芷與王舒珩早該成親。

若王家像往昔如日中天那自然是極好的親事,只是當時看來确實是個火坑。姜芷表面不說什麽,明眼人卻知她不想嫁。王妃也明白自家的境遇,拖着病體親自登門說婚事不如算了。

守孝期三年內王舒珩不得成婚,不過那時王妃身子極差據說時日無多,有人說王府白事頻繁該有樁喜事去去晦氣,若新娘子過門迎來喜氣說不準就好了。

姜懷遠也是為難,悔婚沒信用但他又舍不得女兒受苦,猶豫之際姜芷做了驚人的決定:她願意嫁。

姜懷遠再三确認,姜芷堅決的态度絲毫不像開玩笑。既然如此姜府和王府很快迎來喜事,只是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成婚當日姜芷逃了。

十八歲的少年郎在姜府等了又等,終是沒見到姜芷,就連姜府所有人都不知姜芷去了哪裏,一個大活人仿佛憑空消失一般。第二日才得知,姜芷與員外郎家的兒子私奔了。

這個消息無異于雪上加霜,王妃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去世了。那段時日姜王兩家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嘲笑,半年後随着王舒珩離開臨安,流言才漸漸平息,自那以後姜莺再也沒見過這位大梁最年輕的探花郎。

并非所有的恩怨都能一笑泯過,姜芷失蹤六年,姜懷遠找了六年。六年間人事變遷,姜王兩家的恩怨卻一點未改。

馬車在門前停留太久,遠遠的,姜莺感受到田七雄愠怒的審視目光。姜莺迅速放下車簾捂住心口,壞蛋的随扈果然和壞蛋一樣,兇巴巴的。

茯苓吩咐車夫:“走吧,一會該遲了。”

馬車緩緩而動,路過王府時衆人瞥見那一方鎏金的門匾,早在三年前沅陽王府就裏外修葺過,據說門匾上的四個大字是當今聖上親筆所提。

茶肆劇館的說書人陸續講過,沅陽王王舒珩記仇,所結之仇他日必當百倍奉還。他生于武将世家,骨子裏流淌的血液生來就是冷的。

近年聽聞王舒珩以鐵血手段接連收複北疆七處失地,打的蠻夷縮回老巢瞅見沅陽王挂帥就不戰而敗。此外,更是親手斬下南境叛軍頭領首級,懸挂于城牆三天三夜,兇名在外實在吓人。

此人絕非善類,是以姜府的人聽到王舒珩名號就抖。

馬車駛出平昌街,姜莺才覺那種壓抑感減輕了些,她聽車夫們說沅陽王府要搬遷又放心下來。那個欺負人的壞蛋,她可不想再見了。

與此同時,王府角門外田七雄嘴裏叼一根稻草,粗犷的漢子目送馬車走遠才回頭。

有小厮湊上跟前,問:“那是姜府哪位姑娘,長得跟天仙似的,俺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田七雄一拳捶小厮腦門上:“磨磨唧唧什麽,少說閑話多做事!家具擺設裏裏外外都要換新,主子這回要在臨安住好久,兩日後到耽誤不得!”

開春的天氣讓人身上乏力,玩至下午回到沉水院姜莺又蔫蔫躺到床上。一躺下就睡了過去,她做了個夢。

夢中有個男人從身後緩緩抱住了她,耳鬓厮磨柔聲喚她莺莺。男人身上一股烏沉香,端起她的下巴調笑,親昵咬着耳畔要她叫夫君。

夫君?她未來的夫君不就是程意麽?可姜莺知道,夢中的人不是程意。夢境走向越來越奇怪,好在此時有人叫醒了她。

丫鬟茯苓見二姑娘面色酡紅好似暈人的桃花,不禁擔憂道:“二姑娘可是病了?”

身上果然滾燙,姜莺心頭漫上一股羞意,雖然她也不知為何。“屋子裏熱,你陪我出去走走。”

而此時姜府一處偏僻的花園,一男一女正在幽會。

“程公子,你終于來了。從莊子回來後我便一直想與你見一面,可你總躲着我。”說話這人是姜羽,二房姨娘所出,身子不好常年用藥養着,面上總是淚光點點,病态嬌弱的模樣誰見了心腸都得放軟幾分。

矮牆上翻身落下一人,程意面頰微紅不敢擡頭望她,聲音帶着愠怒:“你也知我剛中舉書院正是忙的時候,并且程某須得提醒五姑娘一聲,我與姜莺已經訂親,你怎可約我來姜府見面?”

姜羽走近,身上帶起一股藥香:“可你還是來了不是嗎?我身子弱不便出門,只能冒昧請程公子前來。那晚的事程公子打算怎麽辦?”

程意沉默,姜羽也不催促。

這時只聽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和女子的聲音:“積正叔叔去哪裏了,我想放風筝。”

是姜莺!

二人視線相對都慌了神,程意要走可已經來不及,情急之下姜羽讓他躲到一處斑駁的樹蔭中。樹蔭枝桠茂盛,更何況程意今日一身青袍躲在裏面确實不容易被發現。

程意才剛藏好身,姜莺帶着茯苓就到了。她在府中漫步,不知不覺來到這處,本以為此地偏僻不會有人,誰知五妹妹竟在這裏。

姜羽含笑欠身,親切地喚她:“二姐姐。”

可惜姜莺與這位庶妹不熟,淡淡點頭應付過去。她帶上茯苓要走,忽然樹蔭那邊傳來響動,好似裏面有什麽東西,姜莺投去好奇的目光,姜羽霎時也揪緊了心。

她發現了?

姜莺好奇,指着樹蔭說:“裏面好像有東西。”

樹蔭裏的程意和姜羽一顆心提至嗓子眼,大氣不敢喘一下,他們的事暫時還不能被發現,尤其是被姜莺發現。

茯苓制止了上前的姜莺,“二姑娘不要過去,許是開春從哪跑來的牲畜,傷到你怎麽辦。”

姜莺不疑有他,卻仍是怔怔盯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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