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個下午(3)

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看樣子只是陣雨。桌上的小西瓜造型的紅色鬧鐘恰好走到四點整,外面的光線被窗簾阻隔,昏暗從天花板降下,逐漸罩住這個宿舍,讓徐堅覺得楊勉修的臉部輪廓有些模糊,異常陌生。

“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像我看過的一個電影。”徐堅忽然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楊勉修并不覺得突兀,相反,他饒有興致地擺弄起了可愛的鬧鐘,“什麽電影?《十二怒漢》?”

“不是,是《The Man From Earth》,一個靠劇本撐起的電影。”

楊勉修的眼睛透露着他正在思考着一些問題,這種時候的他,雙眼與平時是不一樣的。專注地盯着某一個東西,将一切拒之門外,但是他思考的內容卻與這個東西無關。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遮掩物。

謹慎的男人,自我保護意識過剩。

“為什麽不說中文?”

徐堅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便解釋道,“啊,因為翻譯過來的片名有好多個,對于‘Earth’這個單詞存在着争議,是地球呢,還是洞穴,拿不準。”

圍爐夜話,世界在那個男人的嘴裏展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是虛構抑或真實,誰也拿不準。

“楊勉修,你怎麽能這麽冷靜?”

“你在誇我嗎?”他的眼瞳伴随着光線的暗淡愈發像一個水勢洶湧的漩渦。

“這倒不是,不過我還得謝你,畢竟你讓我意識到,現在我可能正處于一個危險的境地,而且在這之前我渾然不覺。”徐堅換上一副笑臉,只有他知道此刻心裏有多恐懼。

不敢去看評論,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麽,因為他猜測那全是讨伐的話。在之前的一次掐架中,他因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竟被不少人追着回複,其中不乏不雅的字眼,最後他不得已關閉了評論。

沒錯,他害怕了。一個作品數只有三篇的作者,像拇指上的螞蟻,輕輕松松就會喪命。沒多少人認識他,也沒多少人讀過他寫的東西,現在卻像被一股神秘的難以違抗的力量從逝去的時間裏撈出來,衣衫不整地被推到衆人面前,接受令人羞恥的目光檢視和不負責任的評頭論足。

三篇小說能構成被人肉搜索的信息嗎?如果扯到現實中,該怎麽辦?網絡與現實的壁障被打破并不稀奇。如果網絡是由一個個小方塊搭建而成的世界,它可以坍塌,可以崩裂,但是它可以用意志簡單地重建,更妙的是,一切都是新的,沒有人認識重來的你,你可以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只要你有精力,便可以熟練地運用一百張,一千張,一萬張不同的臉孔活着。

只要你不累。

但是現實不同,你只有一張臉,一個身份,一份工作,撕破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徐堅恍惚地看着藍色的水杯,它正沖着他笑。

含義不明的笑容。

楊勉修并沒有注意到徐堅的異狀,而是把鬧鐘放回原處,“你喜歡紅色?”似乎這個問題他已經憋了很久了。

“呃,一般吧,不是特別喜歡。”徐堅看着走動的秒針,稍微拉回了些許神智。

“嗯,那你很喜歡這個圈子?”

“最近圈子裏好像事情特別多,圈外抄圈裏,圈裏抄圈外,沒有授權的改文滿天飛,哪天倒黴打開電子書主角就變成了棒子。”徐堅答非所問,說到後面,或許是想起了有趣的事,心情略微好一點了,忍不住笑起來。

“那你還待着?”楊勉修那張緊繃的臉總算也露出了笑,像是宣布現在是休庭時間。

“沒辦法,因為喜歡腐,自然就入圈了,和興趣相投的人聊天還挺開心的,現實中又找不着這樣的人。”

楊勉修擺擺手,“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寫小說。”

徐堅困惑道,“為什麽?我只是一時興起寫的小說,招誰惹誰了?”最後一句明顯沒什麽底氣。

“那請你解釋一下,這位無名氏是怎麽回事?”楊勉修嘲諷道,“你頂着這個賬號發表了什麽了不得的言論,記得嗎?無意間踩到了陌生人的痛處,對你而言再普通不過的回複剛好讓人極度不爽,諸如此類,這些無心之舉被有心人解讀成挑釁的信號,這時又恰好有時間,所以決定陪你玩玩。”

“怎麽可能……”對了,雖然什麽也不記得,知名不具這個賬號也有一年沒有使用過了,小說是以前發表的,在哪些網站上活躍過,和誰搭話過,這些全都沒考慮過,要說全都想不起來倒不會,但是只剩下零星的碎片,并沒有什麽幫助。按照自己的性格,剛在網絡上寫小說的時候可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的,聯絡方式也好,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痕跡也好,這些都能成為和陌生人聊天的內容,更何況是互為好友的網民,今天做了什麽,去了哪裏,某一個地方離自己很近,這樣輕易地将自己的信息脫口而出,一旦把這些放在一起,便能拼出徐堅這個人的拼圖。

現在想清除掉一切痕跡,已經不可能了吧。雖然做這些報複的事,難以讓人想象,這未免也太無聊了吧?不用上課嗎?不用上班嗎?但是的确有這樣的一群人,每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線上與線下完全是兩種性格的人,只不過,怎麽會……徐堅有氣無力地說,“我還是可以寫小說,只要發表小說就可以了吧?不用這個賬號說任何多餘的話,做多餘的事,讓人找不到痕跡。”

“不可能。”這種提議立刻遭到否決。

“啊,為什麽?”

“你是笨蛋嗎?”楊勉修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你發表的小說,在某種層面上,已經不再是只屬于你一個人的。點擊率,收藏率,留言,讀者,你當這些是擺設?作者一味地寫小說,卻沒有任何交流互動,我看你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辦到。讀者多了,關注的方向會從小說轉移到作者,雖然不必知道下蛋的母雞,但是現在可是信息發達的網絡時代,各種社交網站、工具……”

話忽然斷了。

楊勉修第一次移開視線,在桌面尋找着什麽東西,他緊緊地皺着眉,嘴唇閉着,像一把撬不開的鎖。

短暫的沉默之後,徐堅仿佛自言自語道,“我不寫小說了。”

“嗯?”

居然能引起他的注意?詫異之餘,徐堅将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我不寫小說了,這總可以了吧?本來這也是心血來潮的事,又不是專職作家,靈感也不會每天都來找我。”

“說話算數。”楊勉修立刻接話。

“遭罪的人可是我,你用不着這麽緊張。”

“我只是不想像現在這麽麻煩。”

難,難道又被看輕了?徐堅又好氣又好笑,他伸了伸懶腰,覺得肚子有點餓,一看鬧鐘,已經差不多六點了,剛想開口邀楊勉修一起去吃飯,對桌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嗡嗡,嗡嗡嗡——

楊勉修撐着桌面站起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撈起手機,接通電話的前一秒瞥見來電顯示上寫着“季桐”。

“勉修,吃飯了沒?”

畢竟是聽了四年的聲音,楊勉修想象着男生一只手插着褲袋,看似規矩地背着雙肩包,臉上卻是不耐煩的表情。皆是那麽順理成章。

“沒有。”覺得沒必要說謊。

“一起吃。”

“我不會和你吃飯。”因為可以明确地拒絕。

電話那頭頓時急了,“你那麽讨厭我?一頓飯都不願意和我吃?我約了你那麽多次,你有哪一次是答應我的?”

“挂了,再見。”手機移開耳邊的時候,還能聽見那頭傳來男生氣急敗壞的吵鬧聲。

徐堅背對着他豎起耳朵,一點聲響都不願意放過,看樣子是有人想和楊勉修一起吃飯,但是被回絕了。那個人是誰?朋友嗎?正胡思亂想着,楊勉修把手機哐當一聲扔在一邊,又重新坐回他的旁邊。

“那麽絕情?是騷擾電話?”明明知道不應該問,可是沖動地想要問明白,想要更多地了解他。這種違背意願,克制不住的心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追我的人。”

徐堅“啊”了一聲,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看神情似乎并不是。他的臉色不太好,徐堅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麽來調節氣氛。

“徐堅,你為什麽會寫耽美小說?”

“這個……”為什麽要問這麽尴尬的問題?徐堅覺得腦袋又要開始打結了,“當然是,我看的基本都是耽美類的小說啊。”

“看了就一定要寫嗎?寫小說是興趣,但是你的性取向可不是這個吧?你這家夥不喜歡男人,為什麽還要寫基佬的戀愛故事?”這種咄咄逼人的态度,臉上卻雲淡風輕。

徐堅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不過,楊勉修并不打算留給他時間。

“對于楊紹華而言,謝康并不只是一個竹馬那麽簡單。他曾經意識到,自己太過依賴他。謝康是避風港,也是一直要在一起的人。像戒不了的毒,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喂,為什麽忽然說起小說?”這分明是《界限》裏的情節。

直到大學,那一場醉酒事件,他們上′床了。面對謝康爆發的感情,楊紹華只一味地退縮,逃避,不敢正面應對。兩個人的關系逐漸疏遠,謝康主動退出楊紹華身邊的位置,不再借給他肩膀,也不再溫柔相待。

二十多年相伴的習慣,對方的成熟與溫柔皆像大樹的根,深紮在內心的土壤中,如何辦到連根拔起。兩個人早已在年少時越過了禁忌的界限,彼此融為一體。

“楊勉修,你認真地看過了?這個小說?”徐堅低聲問。

“嗯。”

得到意料中的回應,徐堅并沒有那麽開心。

“那些事是謝康做的吧?”楊勉修忽然問道。

“咦?”

“壞事,傷害楊紹華的事。”

“啊,是他做的。只有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人才會往回走。”

“對喜歡的人一邊打壓,一邊圈進懷裏愛他?”楊勉修不置可否。

把喜歡的人囚禁在虛幻的游樂場中,只讓他看見美的世界,把醜惡藏入黑暗。

徐堅苦笑道,“所以說,寫小說是主觀的事,別搭上現實。”

“你這是以愛的名義去欺騙啊。”

啊……這個世界上,誰又沒有欺騙過誰?有人能發誓一輩子不說謊嗎?若是沒有了謊言,生存還是一個問題。

法律沒有禁止說謊,何必拿這個來責備他?

“随你怎麽想吧。”徐堅覺得有些煩躁。

三十分鐘過去了,天色已黑,樓下陸續亮起了淡黃色的路燈,宿舍內唯有電腦屏幕的光照映着兩個人慘白的面孔。

“我們這兩個神經病,在黑暗中還能若無其事地聊天,”徐堅故作輕松地說,“我現在去開燈吧。”

“別動,”将桌上的那只手按住,不讓他走,“徐堅,照這麽說,你喜歡這樣?”

“什麽?”

身旁的人像鬼魅般令人毛骨悚然,詭異的氣氛孕育出畸形的暧昧。

“你想像楊紹華那樣,只要動機是愛,便什麽都可以,什麽都允許。即使是傷害,最終的歸宿是愛,也不在乎。”

徐堅開始掙紮,遺憾的是,對方的手勁特別大,“你在說什麽?別胡說八道!”

“你等着像謝康那樣的人出現,能讓你依賴,毫無保留地去信任,彼此只愛着對方,”楊勉修推開椅子,伸手鉗制住他的臉,兩個影子投射在牆壁上,抖動過後合在一起,“用盡力氣緊抱着你,吻你,即使你無力地顫抖求饒也絕對不會松開。”

“楊勉修,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還想耍我?”光是聽着楊勉修吐露的話語,便不可抑制地顫抖着,胸腔在大幅度地起伏,對方情′色的氣息近在咫尺,噴在耳際,灼熱了皮膚。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徐堅,”在雙唇觸碰的前一刻,一只大手“啪”地一聲合上筆電,宿舍陷入了黑暗,而那雙黑色的眼瞳則徹底隐沒在黑暗中,“在你認為你是腐男的時候,就應該做好有一天會被掰彎的心理準備。”

像行駛在翻滾浪潮中的孤舟,只有緊緊地抓着船身,才不會被甩出去。手指揪緊壓在上方的男人的衣袖,汗水染濕了粗糙的布料,濃霧逐漸漫上來,将船團團圍住,眼睛像瞎了一樣,看不見任何東西。口中被噬咬得疼痛的舌頭交′纏出黏′液,快要不能呼吸,男人的喘息與水聲像蛇般緊絞着,仿佛沒有靜止的時刻。

“唔……楊,楊勉修……”感覺唇角有唾液流出,羞恥地想舔去,舌頭卻已經被吸得麻木,像被毒蛇吻過,動彈不得。徐堅的手摸索上來,用力分開緊壓着的那雙唇,對方不滿地嘀咕一聲,随即舔′弄着他的手心。柔軟濕漉漉的觸感讓徐堅越發抗拒,他想要問個清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稀裏糊塗地被壓在身下親得快斷氣,鼻間全是誘惑的氣味。

“你,你是喜歡我嗎?”他喘息着氣息不穩地問。

“嗯,我喜歡你。”沒有任何的遲疑,像一秒都不願多等,那雙唇帶着熟悉的氣息重新覆上來。

新一輪的深吻。

沒有抗拒的原因,楊勉修的手指撫摸着未被頭發遮擋的耳朵,挑弄着軟乎乎的耳垂,下′身隔着褲子慢慢地摩擦,感受着懷中時不時的顫動,偶爾逸出的呻′吟更讓他欲′火高漲,血脈贲張。

手機被遺棄在冰涼的桌面上,裏面靜靜地躺着一封已讀短信,上午10:25分。

“楊勉修,今天我們不回宿舍了,你和徐堅好好看家吧。”

還是上午的時候。

将手機放回褲袋,迎着下課後的人潮,他知道是時候收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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