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剽竊者
聽見後面傳來椅子響動的聲音,他眼睛盯着屏幕上随手打開的網頁,心思卻全放在身後的動靜上。如果背上能長一雙眼睛以便随時随地作賊般地窺探,他倒是不介意。
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楊勉修來到身旁,捏了捏他的耳朵,語氣親昵而又溫柔,像俯身在情人的耳旁般低語,“我出去一下,要不要幫你帶飯?”
“好,”他仰起頭笑道,“幫我帶魚香茄子飯。”
“饞鬼。”楊勉修的手壓着他的頭發揉了揉,再親了親他的臉,便離開了。
宿舍只剩下他一個人。
距離那場風波僅過去一周,那條微博像銷聲匿跡般,不再出現在首頁,取而代之的是更新鮮的血液,更勁爆的八卦。
來得快,也去得快。
他沒有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無論是置身于事件中時,還是在已平息後。
或許還有更準确的說法。
重新登錄微博後,右上角立刻彈出數量不少的評論和@,還增加了三十多個新粉絲。
他昨晚有些小感冒,用手機更了條出本意願的微博就去睡了。桌上放着用透明塑料小盒裝好的小藥丸,杯子裏倒滿了熱水,全是楊勉修備好的。
将評論粗略地看了一遍,在一片叫好聲中也不乏有催更的,他像被投到深井裏的一顆小石子,沉入冰冷的水中後,恍然想起小說已經斷更至少一個月了。
“你終于更博了……抱住大腿不讓走,求賞個更新!”
“老槐,你死哪裏去了!塔卡西斯是死是活你倒是快寫啊!”
一群坑底亡魂的吶喊。
老槐不自覺地露出看似歉意的笑,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由于沒有套上鍵盤保護膜,清脆的聲音猶如一個個機械的音符,被靈活地奏成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抱歉,因為最近有事急着處理,存稿也恰好用光了,沒來得及更新,今晚會補更的。”
看着幹巴巴的回複,乏味到擰不出一滴水,老槐異常想念過去能用顏文字賣萌的日子。遺憾的是,擁有這個習慣的知名不具已經在一年前賬號自殺,封筆不再寫任何東西了,即使不久前被強制性戴上抄襲的鐐铐,也不會再現身網絡。
知名不具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死了。
抄襲事件能如此之快地平息,恐怕是因為沒有攻擊的對象。把質疑、謾罵一股腦地裝進密不透風的罐子裏,氧氣很快便用完了,再好的精力也有耗盡的那一刻,當發現無論再怎麽争執也得不到一個确切的結論時,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知名不具沒有微博,也不混任何一個網站,專欄冷清得讓人提不起勁去撒野。一個消失在網絡中的寫手,他遺留下來的破事像街攤販賣的二手貨,不知道其主人是誰,低廉得只能博得路人垂下的挑挑揀揀的目光。
要去哪裏找那只狡猾的下蛋的母雞呢?什麽都沒有留下,只有地上碎裂的蛋殼。
抄襲風波攻擊的只是他的過去,知名不具與現在的他沒有任何關系。
他現在是老槐。
兩年前,在寫完最後一篇小說《界限》後,他親手殺死了第一張面具,半個月內換上第二張新的臉孔,搖身一變成為活躍于另一個文學網站上的新銳寫手,老槐。
為了避免惹上抄襲的禍事,不得不這麽做。在他打算寫《界限》時,就已這麽決定。
有一種邪念産生于極短的時間內,像過路魔附身般,讓即将破栅而出的怪物吞噬神智,從而做出違背本願的事。在他的想象中,過路魔是一團沒有實體的黑霧,只有在邪念産生的那一瞬間,它才會出現,不容忽視地飄在空氣裏,伸手想去推開時會穿過它的身體,既不能消滅,也無法驅散。
有一天,過路魔出現的誘因變成了楊勉修。
有時候徐堅會自嘲,一個被腐物掰彎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他的性取向不是天生如此,也并非因為愛上一個男人而走上這條路,可以說一切都是自取其果。若要把這個過程作一番比喻,腐就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匕首,當他靠着G′V打′槍時,這把匕首已經穩穩當當地插在了胸口,只露出刀柄的部分。
徐堅沒想過有朝一日已經不能再回頭,即使硬盤裏已經存了好幾G的小電影。
直到那個誘因出現。
第一眼,楊勉修站在宿舍裏,彎着腰從行李箱拿出衣物,他的個子太高,彎折的背像架起的一座橋。第二眼,他忽然朝着門口望過來,可能是光線太亮,徐堅連他脖子附近細碎的發尾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第三眼,随着距離的靠近,仰頭所見的黑色眼瞳浸滿笑意。
想必那時正是過路魔第一次經過他的身旁,讓他産生了異樣的情愫。只不過這份喜歡只能暗藏心底,他還沒有膽子敢表露出來,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越久,便越着迷楊勉修的每一個地方,這種磨人的距離感讓他挑不出對方的一個毛病。
古人寫詩文詠懷,他也想把意淫實體化,既然不能袒露心跡,那麽寫寫意淫小說自娛自樂也不錯。
他只有一個叫知名不具的賬號,以往在專欄寫寫東西,随性且不矯揉造作,但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要抄襲?
可能是過路魔的第二次經過吧。
他也明白這是一個可笑的借口,讓他每次回想都忍不住發笑。
為什麽?為什麽非要做?
他幹了一件蠢事。
殺人是犯罪,将自身的苦痛歷程加諸他人身上的殺人者,白白浪費了作為人的資格,因為在這個世上,一定會有堅守正義的人,無論跌進多麽深多麽黑暗的谷底,仍然不會跨越法律與道德的界限。
奪走別人性命的犯人無法延長自己的生命,偷走別人素材的小偷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拿縫補拼湊出來的東西向外宣布這是屬于自己的原創作品,博得不知情的觀衆的喝彩與掌聲,只要被揭穿的那一天沒有到來,小偷就能以主人的身份占有無限的贊譽,并站在無辜的立場上大肆對讀者洗腦。
多麽無恥。
而與之抗衡的,也有永遠不會犯罪的人,永遠不會行竊的人,這與他們所走過的路沒有關系,也與他們讀過多少本深奧的著作,受過多麽高等的教育熏陶沒有關系,深埋在他們血液與骨骼中的凜然道義是現存稀少,也是最寶貴的東西,因為這是公正天平上最具有重量級的黃金砝碼,讓任何一切罔顧廉恥之事都顯得無足輕重,卑微得近乎消逝。
他做不成這種人。
當過一回初次行盜的竊賊,哪曾料到偷竊竟會慢慢上瘾,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食髓知味。輕輕松松地将現成的作品稍加修改,便可據為己有,不必費多大功夫。甚至将《游樂場》拆得東一塊,西一塊,拿所需的部分填補進屬于他和楊勉修兩個人的意′淫的框架裏,寫成一場只有在虛幻的夢境裏才會發生的浪漫戀情。
然而,事實卻是如此天意弄人,颠倒黑白,小說裏以他與楊勉修為原型的楊紹華、謝康,真正的原型卻是漫畫中的吉田純也與竹內浩司,當他作為楊紹華在小說裏享受着謝康溫柔而不失深情的愛時,殊不知這只是一場劇本式戀情,上演着在冰冷的紙面上被′操′縱′的木偶戲,沒有靈魂,沒有自我,也不存在真正的愛。
欺騙性的愛情。
到頭來,也只是一場徒勞的意′淫,沙漠上的海市蜃樓罷了。
徐堅坐在電腦前,雙手不斷地在鍵盤上來回,他曾經寫下一個個虛構有趣的故事,這次卻連現實都寫不好。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秘密都将會被誓死守住。雖然他大可不必在楊勉修面前供出知名不具這個賬號,但是他私心地想讓他看看那篇小說,那篇以他們為原型的抄襲之作——《界限》。
夏風從陽臺灌進來,吹動起綠色的簾子,空蕩的宿舍裏只有他一個人。
或許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他最渴望贏過的那個人,早已經輸得一敗塗地,并且賭上了深情與愛情。
“我的謝康。”
他伏在桌上,輕聲念着戀人的名字。
夏天即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