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色溶溶,水潭裏的盈盈波光映在蒼翠的修竹上,泛着一晃一晃的冷意。晚風吹了起來,吹得竹葉紛紛顫動,好似海面上起伏的波濤。
在這簌簌的風聲中,謝殊的身體也好似被海浪吹打的一葉扁舟,随時都可能有傾覆的風險。
他扶着玉竹,脊背微弓,咳嗽了許久方才轉過身來。
尹翩翩望着他蒼白的面容,不免生出幾分同情,拉着他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提前聲明道:“這可是我第一次幫男子束發,若是做得不好,師兄你也不許說我啊。”
她拿起那根白淨的發帶,眸色暗了暗,這才開始笨拙地為他挽發。
其實她頂多就會紮個高馬尾,平時她的頭發都有侍者操持,根本不需要她費什麽心思。這會兒幹脆就琢磨着盤丸子頭的方法,将他厚厚的烏發取了上面一層。
她的手指劃過謝殊兩側的鬓角,然後來到腦後……
以指為梳,很快她便發現,謝殊的頭發濃密又順滑,根本不存在打結的情況。果然修真者就是好,這麽長的頭發,掐個訣就能保持幹淨和蓬松。
整潔的發間還散發着淡淡的雪後青草的香味,風往這邊吹,幾縷發絲缭繞在尹翩翩腕邊,她不由得有些分心,小聲地問師兄:“是這樣嗎?”
謝殊閉着眼睛,嘴角淡淡上翹,剛想應答一聲,就感覺自己的頭皮被扯住了。
謝殊:“……”
尹翩翩見他不言語,也感到幾分尴尬。她居然不會紮頭發!
不過轉念一想,她以前是鬼嘛,鬼又不用紮頭發,理論和實踐是有差距的!
于是她便理直氣壯起來,幾番盤弄,弄了個歪歪斜斜的發髻出來,便開始簡單粗暴地綁發帶。
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氣,然而還是不小心扯斷了幾根頭發。謝殊沒什麽反應,反倒是她一時之間有些慌亂,不慎手抖了一下。
“啊…”
這一抖,發帶便連同搖搖欲墜的發髻一起散了下來,尹翩翩連忙大呼:“散了散了,師兄你快幫我!”
謝殊聞言失笑,反手向後,扶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幹燥而冰涼,引導着她去補救,幾息之間便将發髻恢複成了正常的模樣,甚至比她原來紮得還要好。
尹翩翩握着發帶,看得目瞪口呆。這人完全游刃有餘,為啥還要折騰她?
“嗯?”謝殊頓了頓,側過頭來。
尹翩翩意識到他在找發帶,忿忿不平地将東西拍到了他手上,“你自己紮吧。”
然後她就下巴托腮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了。
這是原主的師兄,是她的分手對象!她就不應該自不量力地去給他紮頭發……說實話,她現在一心只想分手。
想到竹林外面還有個锲而不舍的妖王,尹翩翩便一陣心累,鼓着腮幫子趴在了石桌上。
好煩啊好煩。
她把臉埋進了手臂裏。
這種僞裝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系統,你出來。”
“宿主怎麽了?”
“我想直接跟他們說分手行不行。”
“……不建議這樣做呢。依我的測算,謝殊的黑化值随時可能漲回去。”
尹翩翩想掀桌,“還說呢,為什麽別人的系統都有詳細的好感度和黑化值,到你這裏就什麽也沒有,全靠我摸着石頭過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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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它還是個不成熟的系統啊,但這話能說嗎,不能說。
系統乖乖閉嘴了。
尹翩翩很是惆悵,“我太難了,我做了十多年的鬼,連和正常人交流都沒有過,最大的經驗就是看的言情小說比較多……為什麽要讓我來面臨這種修羅場啊。”
“我覺得我遲早要死,不是被尬死就是被演死,我真的擺不平這個爛攤子了!”
系統默默道:“宿主,我覺得你行的……”
“不,我不行!”尹翩翩氣鼓鼓地說,“我現在就是随便說錯一句話都會讓他們黑化值爆表,主要我還不知道我說的是對是錯,到底降了好感度還是加了黑化值。”
救救孩子吧,她真的沒有玩過乙女游戲。
系統立馬讨好道:“宿主你的表現一直很不錯,應該就快成功啦。加油,我精神上支持你!”
“那我到底能不能和謝殊說分手呀?我怕以他這種受傷狀态,我說了,他會直接暈死在我面前。”尹翩翩心裏還有些糾結,她擡起頭來以手扶額。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們人類怎麽想的,不過這種情況……也不至于暈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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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翩翩沉思着,得想個萬全的說法才行。
謝殊見她一臉呆呆地望着石桌上某處,不禁溫和地握住她的手,“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尹翩翩的視線移到他身上,便見他面目清俊,眼中含着缱绻深情。他伸過來拉住她的手,發現她手指冰涼,便輕輕為她揉捏起來。
一向孤傲不理人的師兄,在她面前卻是這般溫柔,仿佛她是什麽世間的至寶一樣小心呵護。就算她說要天上的月亮,他怕是都能給她摘下來。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尹翩翩眼前浮現了這八個字。
“對了,我在來的路上,聽說你已經轉修了無情道,”謝殊一邊揉捏着她的手,一邊不經意地問,“怎麽了,你小時候不是最不願入此道的嗎?”
他的眼睛狹長而深邃,好似天邊的月亮,泛着清淺柔澈的光。雖然臉上沒有笑意,整個人卻是溫和的,對她百依百順的。
尹翩翩怔怔望着他,終究是閉了閉眼。
“因為師兄失蹤了。”
再度睜眼時,她已是一片清明,思路極其清晰,“這些年來我反思過,如果不是為了我,師兄你也不會去雪山……造成這樣的後果。”
“是我的錯,是我用情愛拖累了師兄,成為了師兄仙道路上的絆腳石。我真的不想這樣,更不想看到師兄苦苦掙紮于心魔苦海。”
尹翩翩嗓音暗啞,仿佛想起了許多痛苦的回憶,然而她沒有哭,只是平靜地述說着。她的心仿佛已經澄淨得一面鏡子,以前留下的痕跡都被輕輕抹去,再也染不上感情的塵埃。
系統在識海裏興奮地叫喊:“宿主你真厲害!”
尹翩翩頓了頓,用潛意識回答:“小聲點,我演戲的時候不要說話,我會出戲的!”
系統:好叭。
尹翩翩繼續道:“是我的過錯,理應由我來承擔,所以我選擇了親手斬斷這不該有的情絲。師兄,我已經放手了,你也放過自己吧。”
“我怎能再看着你的道心為我所擾,寶劍為我蒙塵呢?”
“所以,恕我現在無法履行當初的諾言了。”
謝殊眸光微顫,“…你這是什麽意思?”
“師兄能平安回來,我真的很開心。但除此之外,我們之間,便再無其他。”尹翩翩靜靜收回了自己的手,斂目看向地面。
一陣晚風掠過,吹得滿地竹葉紛飛,也吹動了她淡紫色的裙擺。她的面容如月輝一般清冷,透着淡淡的哀思,淺淺的悲痛,但終究是平靜的。她的眼中再無愛意,也再無當初少女時期的期期艾艾與羞怯。
謝殊看着她疏離的神色,抑制住心底的悲傷,勉強扯着嘴角笑了笑。
“師妹,我不怪你。”他緩緩說着,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耗費大量的心神,每一個字都是他斟酌了千萬遍才說出來的。
“其實今天來也是要對你說,忘了我,道侶之約不必再履行了。”
随着最後一個字尾音飄散,他的薄唇也虛弱地抖了抖,仿佛下一刻就想收回這番話,卻又終究只是垂下眼睫,掩去心中的萬般情緒。
尹翩翩看到了他暗中攥緊的手和微微發顫的脊背。他的情緒和想法全都隐藏在暗處,以至于她一時也無法猜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或許是到了今天,他也想通了吧。尹翩翩安慰自己。
“宿主真棒!恭喜宿主離自由更進一步。”系統又開始在識海裏吹起她的彩虹屁。
尹翩翩有些心緒不寧,她擡眼看着謝殊,沉默了會兒,聽見他低低的聲音。
“師妹,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他垂眸望着地上的樹影,尹翩翩覺得他頭頂那根白色發帶挺刺眼的,一時之間竟也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好,”尹翩翩答應,“師兄你好好想想,明日我來找你,我們一起去見師尊。”
竹林裏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因為布了陣法的緣故,裏面的動靜都不會傳到外面。夜晚的風有些涼,尹翩翩看着他孱弱的模樣,終究還是有些不忍心。
她從乾坤戒裏拿了一件法衣出來,輕輕搭在謝殊身上。這件衣服能隔絕寒氣,對他身上的傷也有治愈的功效。如果他真要在這裏靜坐一晚上的話,多少也能幫到他一點。
這裏的瀑布和靈潭都是仙氣充沛,待在這裏,對他的傷勢最為有利。
陣法外,百裏燭和先前那名俏麗女修都已經走了。尹翩翩沒再聽到其他的動靜,便放心地走了出去,打算先回白雲峰。
她在寝殿前停留了片刻,發現這裏沒有半個月估計是複原不了的,便搖着頭走了。
掌門師兄未免太興師動衆了,只是屋頂塌了而已,修一修就好,怎麽還讓人全部重建呢?尹翩翩再次為掌門師兄的敗家行為感到痛心。
走到廊檐的拐角處,她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是先前那名俏麗女修。
沒想到都這麽晚了,她居然還沒走,纏着百裏燭都到這份兒上了。尹翩翩觀她模樣,似是剛從百裏燭的聞芳居出來的,步伐淩亂,眼圈紅紅,正抹着眼淚飛快往外走。
所以女修撞上了她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待看清她是誰後,陡然白了臉色。
“仙、仙君……”
她急促地跪了下來,似是想要解釋,然而尹翩翩知道前因後果,對這個孩子感到尤為愛憐,便溫柔地揮了揮袖子。
“不必介懷,你且去吧。”
女修木讷地應了一聲,呆呆走了。
尹翩翩望着她的背影,只覺得自己這二徒弟好不做人,把人家小姑娘都吓到這個份兒上了。然而當她轉過身來,看見百裏燭在暗影裏對着自己勾唇一笑時,她……她整個人也不好了。
差點忘了,妖王回來了。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二徒弟,而是那個殺兄篡位的白切黑妖王啊。
只見他一步步走來,對她露出了一個堪稱教科書級別的笑容,沒晃瞎尹翩翩的眼,倒是讓她的腳有些軟了。妖王順勢扶住她,“認出我來了?”
尹翩翩:……她很想說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