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師兄,我想此物,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尹翩翩從乾坤戒裏取出了那塊修複好的護心暖玉,玉石瑩白純淨,散發着柔和的光。她讓系統在上面附了一縷天道生機,這樣無論謝殊進去後發生何事,都能有一線轉圜的餘地。
這東西,于情于理他都會收下。畢竟是曾經的定情信物,他們既然已經說好了分手,就萬萬沒有再留在尹翩翩那裏的必要了。
“這玉曾經碎過,我命人重新修複,想着終有一日要親手交還與你,”尹翩翩淡笑着看着他,“它名為‘護心’,終究是一份祝福。當日它曾救過我,也希望今後能替我守護好師兄。”
謝殊嘴唇抖了抖,眸光徹底黯淡了下去。
“…好。”
他接過那塊玉,手指輕輕摩挲了片刻,微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刺痛。他終究是難過的,不僅是為這注定夭折的感情,更是為他終究沒有勇氣向師妹坦言一切。
他如今已是半個廢人,然而再怎麽彌補和贖罪,就算師尊能原諒他,就算所有人都能原諒他,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謝殊轉過身,一個人邁上了那座望不見盡頭的天梯。
他單薄冷清的背影,仿佛山上的一片枯葉,好似只要有一陣風來就能把他吹倒,然而他邁出的一步步又是那樣堅定,那樣沉重。
天梯很長,一階一階仿佛沒有盡頭。
他很快被清晨的薄霧所籠罩,感受到了頭頂飄來的雪花。
不知過了多久,山上的溫度越來越低,謝殊身上的創口都凝結出了血霜,而寶華峰頂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手腳開始變得僵硬,白雪積滿了臺階,一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謝殊想起了小時候,師尊不讓他下山,他只能一年又一年地看着大雪飄落。宗門裏四處張燈結彩,所有人都在慶賀新年,然而寶華峰上是終年不變的寂靜與冷清。
沒有燈籠,沒有煙花,也沒有熱氣騰騰的食物。
他曾一度很讨厭雪天。
然而後來,不知過了多少年,他漸漸長大成人,便也不再對這些事情上心了。
他是個孤兒,師尊将他撿回來,教他讀書識字,教他劍道劍法,他已經很感激了。這些年來,他也時常會想,為何師尊總是一個人在峰頂閉關,他是否也會感到孤單?
有了這個想法,他便再也沒動過溜下山去的念頭,就連小師妹來找他,他也只是沉默地練着劍。那時小師妹就會氣呼呼地扭頭去找沈襟,央求沈師兄帶她下山去玩。
他心中雖然酸楚難耐,卻也無法容忍自己對師尊的命令棄之不顧。許多時候,他還要替他們遮掩,甚至替他們受罰。
或許就是那時候生出了心魔吧。謝殊苦澀地想。
每每看到他們相攜下山的背影,謝殊心中都會生出一種無力感。他感覺自己仿佛被什麽東西禁锢住了,他的本性被鎖在一個匣子裏,連他自己都感到恐懼,不敢輕易探看。
他更怕自己有一日放出了那匣子,所有平靜的生活都會被打亂,他會變成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他害怕看到大家失望的目光。
然而如今,或許是時候面對了。
謝殊登上了天梯的最後一階,雪已經深過了他的膝蓋。
他感受到一道刺眼的金光,閉上眼,來到了一片巨大的蓮池前。
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六瓣佛心蓮,白色的花瓣一片片展開,風中飄來了細小的雪花,充盈的靈氣在此方天地舒展。在蓮池中央,有一個巨大的花苞正閉合着。
天空中傳來一道悠遠而淡漠的聲音。
“你來了。”
謝殊認出這是鴻熙仙尊的聲音,眸光動了動,跪地叩拜,“師尊。”
金色的日光從頭頂覆蓋下來,他看不見鴻熙仙尊的身影,卻能感覺到他無處不在。那聲音渾厚又莊重,從四面八方傳來,帶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謝殊喉間的血已經溢了出來,滴落在雪地上,染出一朵紅梅。
“弟子前來請罪。”
“弟子道心不純,堕入魔道,禍及同門,死不足惜。”
謝殊跪在那裏,黝黯的眸底毫無生意,蒼白的嘴唇勉強翕動着,發出沙啞的聲音。
他伏跪下去,閉上了眼,“請師尊賜弟子一死。”
良久的沉默。
久到謝殊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的時候,他聽見一聲嘆息。
“一日為魔,終生為魔,為師終究救不了你。”
風在耳邊呼呼地刮着,謝殊一度喪失五感,然而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意還是透過膝蓋緩慢爬了上來。他隐約有一種不好的猜想,或許師尊,早就知道他竭力隐藏的那個秘密……
“該讓你見見她了。”
天地之間,陡然掀起一陣大風。
蓮池中的佛心蓮紛紛收攏花瓣,靈氣聚攏到了中央的某一個點。在那裏有一個異常巨大的花苞,原本緊閉着,卻在大風之中驀地綻開——
花蕊中心,一個青衣女修被托了起來。
她的身子是半透明的,臉部僵硬沒有任何表情,顯然只是一縷被溫養着的殘魂。然而尖利絕望的聲音卻從那句身體裏傳了出來。
“我不要!我不要見他!”
“師兄,你為什麽要讓我見他,為什麽不讓他和他父親一樣去死?”
“堕入魔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
這聲音,隐約和謝殊記憶深處的某個聲音重合在了一起。
“啪嗒。”
仿佛有一把鎖被打開了。
謝殊識海裏掀起軒然大波,噼裏啪啦的聲音撞擊着耳膜,也沖擊着識海最深處的防線。他頭痛欲裂,只覺得金光覆滿了識海,看不清任何東西,卻能感覺到有紛紛揚揚的記憶碎片沖了出來……
再度睜眼,他看到了襁褓中的自己。
母親憤怒地發着抖,在屋內走來走去。碎瓷片紮破了她的赤足,她一邊淌着血一邊砸東西,像是瘋了一樣。
“魔尊大人,不要進去啊……”
屋外傳來魔侍的聲音,這似乎更刺激了母親,她雙目赤紅,将手裏的花瓶扔到進門的那個男人身上。
“方瑩,你發什麽瘋?!”男人一把将她推到地上。
母親憎恨地瞪着那個男人,“你憑什麽讓我生下這個孩子?煊夜,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他是你的孽種,我永遠也不會——”
“啪!”
男人毫不留情地扇了母親一巴掌。
“本尊的兒子,豈容你污蔑?”男人一把抄起榻上的他,“既然你不想養,那本尊便派人養。若不是念在昔日舊情,本尊早就……”
“早就怎樣?殺了我嗎?”母親眼裏淌出血淚,“你騙了我,從一開始就騙我!你根本不是什麽散修,而是魔頭!我怎麽可能和魔頭在一起?你這個陰險小人,還對我用強……”
母親眼神暗了暗,忽地抽出手裏的碎瓷片,向襁褓中的他襲來。
“我要殺了這個孽種!”她出手如此之快,亦是灌注了全部的修為和恨意。
“嘭——”
母親被重重推到了牆上,狼狽的身體緩緩滑下,留下一片血紅。
……
“師兄,這個孽種早就該死了,為何還留着他?”
尖利的聲音将謝殊拉回了現實,他看見青衣女修的殘魂一片片顫抖着,她已經維持不了原形了,扭曲的面部和身體上燃起青色的焰火。
“我不想見他,見到他,我寧可死——”
一陣耀眼的金光從天空中降落,包裹住了不安定的青衣女修。她很快沒了聲響,像是被撫慰了過去,被佛心蓮的花瓣層層包攏了起來。
謝殊怔怔看着面前的場景,喉嚨裏發不出一絲聲響。
原來,他的父親是一個殺人犯,一個暴君,一個遺臭千年的魔頭。
他體內流淌着一半魔的血脈,所以才會對魔氣感到親和,甚至能引以修煉。然而他完全繼承了父親暴虐嗜血的天性,他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是他最恐懼最厭惡的東西。
那個男人死在百年前的仙魔大戰中,更是親手掐死了他的母親。
曾經他也想過自己為什麽會是孤兒,為什麽父母要抛棄他。然而現在他明白了,他從一出生就是被抛棄的孩子,他從未得到過任何祝福。
他給母親帶來了無盡的痛苦與怨恨,的确不配得到祝福。
“當年你還是一個嬰孩,為師不忍殺你,只能挖去魔丹,試圖将你引入正道。”
鴻熙仙尊淡漠而慈悲的聲音在天際響起,他似乎也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聲音中帶着一絲沉痛與惋惜。
“為師從不讓你下山,正是為了隔絕你與外界的聯系。”
當時的魔族餘孽一定四處尋找着他的下落,想要為死去的魔尊報仇。然而他在師尊的庇佑下,卻得以活成了一個普通孩童的模樣,清靜修煉,不知煩憂。
他甚至以為,只要努力修煉就能悟得大道。那時他的心中有正義,有着對未來的向往,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早已被注定。
“其實,為師從未将你視作異類。”
這一刻,謝殊感到了一種莫大的絕望。
他辜負了師尊。
原來從一開始,師尊就知道這一切,知道他是世人所不容的魔族血脈,知道他很可能會步入歧途,甚至給宗門帶來災難。
然而師尊還是收養了他,親自教化他,教他持正守心,教他蒼生大義。
他怎麽能,怎麽能這樣手染鮮血地回來見師尊?
他又怎麽配站在這清淨之地,述說自己那可笑的願望?
死不足惜……
他的确,死不足惜。
一片潔白的蓮瓣從遠處飄了過來,落到謝殊身前。
他眼底最後一絲光散去,向着蓮池與天空的方向拜了三拜。
“弟子…明白了。”
剎那間,白光驟亮,無數細小的冰晶從他體內鑽了出來,一點點擠占吞噬着他的身體。
鼻梁、下巴、手臂、腰腹……透明的冰晶以迅猛之勢覆蓋了他全身,使得他很快成了一座凝固的冰雕。
“嘭”的一聲,冰雕碎裂,他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化作泡影随風而去。
原地只落下紛紛揚揚的細雪……
作者有話要說:
長舒一口氣,我終于寫完這個劇情了……
後面就是甜甜的治愈and交心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