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殊回到那個魔界邊境的山洞的時候,已是天光黯淡,日薄西山。
他一個人走進洞裏,長長的穴道透着陰冷的死氣,越往裏走這股死氣便越重。而相對的,一股濃烈的帶着殺戮之意的魔氣被重新攪動了起來,朝着山洞最深處奔湧而去。
山洞最深處,放着他的軀殼。
那是十年前便已入魔的軀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體內似乎天生便存留着魔性,那日受了刺激後便再難以自控。他拼着最後一絲清明壓制住了體內的殺性,暈倒在路邊,後來不知怎麽,醒來便已在這個山洞裏。
這裏靠近魔界,卻又不是魔界,周圍的妖魔們時常在暗處窺伺,但沒有人敢上前來。
然而他腦海中時常出現一個雌雄莫辯的聲音,那人自稱是心魔。
心魔告訴他,他本就是魔族之人,只不過幼年被人挖去了魔丹,所以才沒有表現出魔的特征。然而這麽多年來,他體內仍有殘留的魔性,并且魔氣在他身體裏能夠很好地運轉,這一切都說明了——
他就是魔。
謝殊自是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他也不可能允許自己接受。從醒來那天起,他便強行用靈氣洗刷自己的軀殼,與山洞內源源不絕的魔氣相抗衡。
一道道帶着魔氣的風刃在他五髒六腑裏肆虐橫行,将他身上幾乎每一寸皮膚都削出破口,鮮血湧了出來,又很快被靈蘊修複,然後再度湧出鮮血……他看着眼前這座僵硬已久的軀殼,“他”是那麽安靜,那麽平和,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垂着眼睫等他回來。
元神流浪在外,軀殼卻在這山洞裏受盡了折磨。
他日複一日地修補着破口,可是無濟于事,就算他再怎麽抵觸,這裏的魔氣都不斷侵蝕着他。
“因為你失去了魔丹。”心魔說。
“重新修魔,是你唯一的生路。”
“呵,”謝殊冷笑了聲,“若是要修魔才能茍活,我寧可死。”
他從小生長在上清宗,承鴻熙仙尊的師恩,習的是聖人文章,修的是大道仙途。在他的人生字典裏,魔從來都是要被鏟除的,而他手中的劍,便是斬妖除魔之劍。
他怎麽可能容許自己變成魔?
“好,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不愧是……”心魔的聲音頓了頓,它桀桀笑了兩聲,化作一團黑霧糾纏在他身側,“可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當初是誰挖了你的魔丹,是誰冠冕堂皇養了你數十年,是誰害得你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以為自己還有救嗎?”心魔尖聲笑了起來,笑中帶着毫不隐藏的諷刺,仿佛在說他癡心妄想。
謝殊只是斂眉念着清明訣,完全不予理會。
如今他站在這具千瘡百孔的軀殼前,心魔那充滿蠱惑性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怎麽,你考慮好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心魔開始大笑。
然而它笑得正猖狂之時,謝殊卻冷冷擡眼,伸手捅進了自己的軀殼。
他以元神凝成實質,親手将自己的心挖了出來。
那是一顆鮮紅的心,一半淌着黑色的血液,而與之相連的,是身體裏殘存的魔性。心魔如附骨之疽長在他的心上,他便将心挖了出來,一手捏碎。
“你,你這個瘋子……”心魔劇烈地咳嗽了兩聲,一句話還未說完便消散在了空氣裏。
心髒都碎了,心魔自然也無法存活。
謝殊臉色蒼白,神情卻漸漸舒展開來。沒有心魔在耳邊叨念,他覺得清靜了很多。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軀殼中。
他從未有哪一刻覺得像現在這樣輕松,盡管心口破開了一個大洞,裏面汩汩流着血,然而他卻擡起頭,緩緩笑了起來。
靈氣迅速修複着他表皮上的傷口,而魔氣則不敢靠近。他在山洞裏打坐,不知外面過去了多久,等到勉強能站起來走路時,已是另一個夜晚。
他撐着石壁緩緩走了出去,一步一步往外挪,原本以為能見着月亮,可出來後看到的是滿山橫屍。
血霧彌漫了整座山,月光照不進來,只能隐隐約約看到一點物體的輪廓。
那些屍體,全都是上清宗弟子,他的同門。
“怎麽樣,沒想到吧?”心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它的音色雌雄莫辯,渾厚又陰柔,回蕩在整個山林裏,仿佛遮天蔽日的陰雲。
“我可是為了幫你才殺他們的哦。”
心魔桀桀笑了起來,聲音比以往更加狠厲,“如果被他們發現你在這裏的話,一定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所以只能清理幹淨了。”
謝殊攥緊了手指,下意識想拔劍,卻想起他的劍早就不在了。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你找死。”
一道靈光劈在山頭,整個峰都四分五裂,然而心魔卻沒有受傷,反而漫不經心地調笑道:“以你如今的修為,還能和我打嗎?你之前除掉的,只不過是我的一縷分身罷了。”
“別急着殺我,畢竟我們才是一家人哪。”
心魔的聲音很快消散,“我們會再見的。”
謝殊瘋狂地尋找着屍堆中還有沒有幸存者,然而沒有,所有人都死了。他們面容扭曲,死前遭受了巨大的折磨,魂魄都被燃燒殆盡。
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從山上流下來,卻是血紅色的。
謝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上清宗的。
他在寶華峰下跪了五天五夜。
師尊不願見他。
師妹生辰的那天,他托人将準備已久的禮物送過去,自己則面色蒼白地繼續在原地罰跪。然而想了許久,師妹的事終究要有個了斷,他也終究……很想很想再見她一面。
猶豫許久,他緩緩站了起來。
沈襟從林子裏飛出來,一劍刺向他心口,“你就這麽滿身血污地去見她?”
謝殊沒有躲,只是苦澀地笑了笑。
“你說得對,我不配見她。”
“到底發生什麽了?”沈襟皺了皺眉,“你這副樣子……”
謝殊沒有解釋,只是又跪了回去。
他眼底是夜一般的漆黑,深沉無光,看人時都沒有聚焦。
一頭烏發狼狽地披散在身後,上面沾了鮮血和污泥,他甚至都沒有心思去清理。蒼白的臉上全是細小的創傷,袖子裏的手緊緊攥着,表情卻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靜。
他這副樣子,就連沈襟都認不出他是當年那個孤傲的師弟了。
沈襟蹙了蹙眉,一揮袖,甩出一把灰暗的鐵劍來。那劍落在泥地裏,發出悶悶的聲響,上面爬滿了鐵鏽,連一絲靈氣也無。
“還記得它嗎?”
謝殊閉上了眼。
是月火流離,他的本命劍。
“你當年之所以去北域,是不是也為了洗劍?”沈襟目光鎖着他,“師弟,你以為瞞着我們所有人,事情就能夠解決麽?”
“本命劍蒙塵,道心虧損,這些年來你究竟做了些什麽?再這樣下去,你這把劍都要斷了!”
沈襟的目光如刀,聲聲叩問着他的心。
謝殊緩緩看向了泥地裏的那柄劍,上面已經出現了細小的裂痕。這意味着它再也無法響應它的主人了。
“是為了小師妹,對嗎?”沈襟的目光淡了下來。
兩個人一時沉默無言。
良久,沈襟走了過來,一只手按在謝殊肩頭,“今日是她的生辰,你去見她,這些不開心的事就不要帶過去了。”
謝殊怔了怔,感覺一股靈氣注入了自己識海。
“先忘了這些事吧,一個時辰後,你再回來負荊請罪。”
沈襟暫時封存了他的記憶,并且将他身上的血污去除。謝殊默然接受了這一切,他想着,再給自己最後一次放縱的機會吧。他想以正常人的身份出現在小師妹面前,而不是一個身負血債的半人半鬼的怪物。
哪怕這自欺欺人的時間只有一個時辰,也足夠了。
他閉上眼,感覺自己從未有過的疲憊。
尹翩翩趕到寶華峰的時候,謝殊整個人都陷在淤泥裏,膝下已經跪出了兩個深坑。因為前幾天下了暴雨的緣故,山上的泥水混合着落葉淌下來,空氣裏散發着一股腐爛而潮濕的味道。
他看上去狼狽極了,以往一塵不染的衣擺上沾着污泥,肩頭也落了許多枯葉。臉清瘦了一圈,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顯然還沒好,衣服上洇出深淺不一的血紅。
然而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那裏,眼底是一片了無生意的灰暗。
“你倒是說呀!”掌門師兄焦急地踱着步,“那三百名弟子的死,究竟是不是與你有關?還有那個山洞,裏面是不是藏着魔族餘孽?”
“師弟啊,你可真糊塗……這些年,你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竅?”
見謝殊一句也不辯解,尹翩翩只能沖過去先攔住掌門師兄,“師兄你說什麽呢?謝師兄怎麽會是那種人?”
“就算找到了他的發帶又能說明什麽?謝師兄肯定不是殺人兇手啊。”
她有些無奈,将掌門師兄拉到一旁,“殺人的肯定是魔族餘孽,而謝師兄,沒準就是被他們陷害的!”
她已經想好了說辭,打算替謝殊辯解,順便把十年前他堕魔失蹤的事也一并掩飾過去。這是她一路上思考的成果,只要謝殊配合她,不多說一句話,危機自然能夠解除。
掌門師兄似乎也被她的話說動了,他眼中浮現出一絲為難和哀痛,“我又何曾想真的懷疑謝師弟,只是……這件事師尊他老人家都已經知道了,如果不查個水落石出,恐怕難以向他交待啊。”
“師尊也知道了?”尹翩翩瞳孔微張,她沒想到閉關已久的鴻熙仙尊也會過問這件事。他是這個世界的武力天花板,恐怕不好糊弄啊。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似地,寶華峰上的結界一道道開啓,仿佛地震了似地,自山頂傳來轟隆轟隆的巨響。
一道長長的望不見盡頭的階梯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那階梯非常窄,只能容納一人通行。
尹翩翩登即有了不好的預感,因為那階梯是對着謝殊的。
“師尊……”
謝殊怔怔地擡起頭,眼底浮現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他跪了這麽久,師尊終于願意見他了嗎?
“等等。”
尹翩翩過去拉住了謝殊的袖子。
作者有話要說:
生死時速發上來了,希望沒有人發現我晚了23分鐘(頂鍋蓋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