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間四劫【12】
梁珊珊家住在老城區,一座建成筒子樓樣式的單元樓。徐天良把車開進去找了好一會兒才在公共廁所旁找到一個停車位。彼時魏恒已經先一步到了梁珊珊家中,徐天良按照地址找到梁珊珊家的時候,魏恒已經和梁珊珊的姥爺呂偉昌聊了好一會兒。
“這是我學生。”
魏恒向一位身着唐裝的老人介紹徐天良。
呂偉昌六十多歲的年紀,兩鬓斑白,身材精瘦,鼻梁上駕着一副老花鏡。舉止溫和,面容慈善,加之身上的白色唐裝,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請坐吧,小同志。”
雖然上了年紀,但老爺子肩背和雙腿依然有力,兩只幹枯的雙手如鷹爪一般和徐天良握了握手,然後把徐天良讓到魏恒旁邊的沙發上。
對方明明沒用勁兒,但是徐天良的手掌依舊被他抓的一酸,縮回手笑了笑,然後坐在魏恒身邊,按下錄音筆且拿出紙筆道:“你們繼續吧師父。”
魏恒道:“老先生,您再把當天晚上的情況說一遍。”
呂偉昌臉上的疲憊和蒼老和他的身體狀态判若兩人,似乎在孫女失蹤的這些天迅速的蒼老了。
“十月十號下午,我到學校門口接珊珊,那天晚上我臨出門時炖了湯,所以比往常遲了十五分鐘左右,到學校的時候應該是六點四十,不到七點。我交代過珊珊一定要等我到了再走,珊珊也很聽話,平常都在校門口等我。但是那天不知道怎麽了,她不在校門口,我以為她在學校周圍的商店裏閑逛,就去她常去的精品店和小吃店找她,直到把整條街都轉過來,我才發現事情……沒這麽簡單。”
老人嘆了口氣,臉上滿是自責:“後來,我又往珊珊的幾個朋友家裏打電話,那幾個孩子都說自從放學後就沒有見過珊珊……第二天,我就報警了。”
老人弄丢了孩子,已經心存愧疚,多回憶一次,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但是魏恒還是吹毛求疵刨根問底:“您在什麽時候報的警?”
“……淩晨,也就是十一號早上四點多。”
“那您在什麽時間察覺梁珊珊或許已經失蹤?”
魏恒的問題太過細致,呂偉昌額頭上不知不覺的滲出一層汗,端起一杯泡着枸杞的濃茶喝了一口,才道:“十二點多吧,我給珊珊的朋友打完電話以後。”
“打電話用了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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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偉昌顯然是沒想到他問的這麽仔細,竟被他問的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到一個小時。”
魏恒看着呂偉昌,臉上的表情很平靜,靜到讓人難以看出他在想什麽,接着問:“那也就是說您在淩晨一點之前就已經确定梁珊珊失蹤了?”
呂偉昌緩緩點頭,捧着茶杯的雙手因痛苦而微微顫抖:“沒錯。”
正在記錄的徐天良忽然停下筆,看着呂偉昌又問:“那您為什麽在淩晨四點才報警呢?”
“後來,我們又出去找了一會兒,确定珊珊确實不見了,才報警。”
這麽說來,倒也合理。
魏恒忽然看到擺在茶幾上的一副黑色老人機,摸着下巴想了想,又問:“梁珊珊有手機嗎?”
呂偉昌僵住了似的,捧着茶杯一動不動,直到額頭上滾落一滴汗,才道:“有,是志新買給她的生日禮物。為了方便聯系她,就讓她帶在了身上。”
魏恒落在呂偉昌臉上的目光輕飄飄的,似乎帶着點漫不經心,卻讓人不敢和他對視。
“梁珊珊失蹤前,您給她打過電話?”
魏恒問。
呂偉昌極慢的點了點頭:“打過,大概在九點……二十分左右。但是沒有接通,後來再打,就打不通了。”
“我可以看看您的手機嗎?”
呂偉昌把老人機遞給魏恒,魏恒翻找通話記錄,結果看到一篇空白,這種老人機已經被市場淘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清除緩存。
放下手機,魏恒又注意到擺在茶幾上的幾張照片,除去梁珊珊和媽媽和爺爺的合照,還有一個梁珊珊和一個年輕男人的合照,男人把五六歲的小女孩兒架在脖子裏,小女孩兒沖着鏡頭笑的天真燦爛。
“您剛才說的‘你們’,是指您和您的兒子,也就是梁珊珊的舅舅,呂志新嗎?”
“是,志新下班後也在幫我找珊珊。”
“呂志新和梁珊珊相處的怎麽樣?”
魏恒清楚的看到,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呂偉昌的神色變的有些僵硬,像是在斟酌用詞。他謹慎而小心道:“志新工作很忙,平時都住在公司宿舍,只有周末才回來住。而且他不太喜歡孩子,所以和珊珊相處的時間不太多。”
說完,他連忙補充道;“你們不要懷疑我兒子啊警官,雖然志新他……不太喜歡珊珊,但是他絕對不會傷害珊珊,畢竟他是珊珊的舅舅。”
魏恒極輕的挑了挑眉,有些詫異。他沒想到呂偉昌這麽快就開始為家人自證清白,難道他已經猜到警察懷疑是熟人作案了嗎?
想了想,魏恒決定試探他:“我們走訪過梁珊珊的同學和老師,他們都說梁珊珊是一個很乖巧很聽話的孩子。既然當天放學的時候沒人察覺到異常,那麽梁珊珊主動跟別人走的概率比較大,或許就是熟人把她帶走。我們懷疑帶走梁珊珊的人是和梁珊珊有過接觸,并已經獲取她信任的人。”
沒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已經過了被一顆糖騙走的年紀,她們已經具備了自我保護能力,所以能讓她們放下戒備的,一定是熟人。
“熟人?”
像是沒想到警察這麽說,呂偉昌出神的看了魏恒一陣子,問道:“你們懷疑誰?”
魏恒笑:“這就要問您了,梁珊珊身邊有沒有這種人。這個人,梁珊珊見過,并且信任他,但也沒有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呂偉昌低着頭認認真真的回想,五分鐘後,頹然的搖了搖頭,道:“沒有,我想不到。”
魏恒皺眉,正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忽聽房門被推開了,一個穿着西服的年輕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道:“誰說沒有這樣的人。”
他是呂偉昌的兒子呂志新,魏恒一眼認出了他。
呂志新也是沒有休息好的樣子,眼睛下泛着青烏,神色疲憊,但他的雙眼很明亮,很敏銳,像一只在夜裏睜開眼睛的鷹。
免去客套,魏恒站起身,直接問他:“呂先生知道有這樣的人?”
呂志新看着魏恒,禮節性的沖魏恒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才道:“有,而且我可以确定就是他害了珊珊!”
呂偉昌忽然沉下臉,道:“志新,不要胡說八道。”
“誰胡說八道?那個瘋子跟着珊珊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他還有前科!”
呂志新神色激動,臉上迅速漲了一層血紅,即氣憤又悲傷的模樣。
“請你說清楚。”
魏恒道。
呂志新道:“你們來的時候,看到馬路對面有家‘宏興超市’嗎?”
魏恒點頭。
呂志新渾身發抖,咬着牙道:“就是那家超市老板娘的兒子!那個傻子,肯定是他把珊珊帶走了!”
魏恒皺眉,也不安撫他的情緒,只等他自己平靜下來,把事情講清楚。
呂志新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快步走到客廳坐下,給了魏恒一個請坐的手勢,歇了一口氣道:“那個人叫陳雨,是個腦癱,別人都叫他傻子。他和她媽媽就住在這所小區,陳雨一直都喜歡跟在漂亮的小女孩兒身後轉悠,小區裏的母親都讓自己的女兒躲着他。因為女孩兒們都躲着他,他還發過幾次瘋,砸過幾個小女孩家裏的玻璃。後來報了幾次案,警察只是簡單調節一下就走了。直到……”
呂志新低下頭,咽了一口唾沫,語氣悲憫了許多:“直到住在3單元506的郭雨薇失蹤。”
郭雨薇?
魏恒很快在腦海中檢索到這個名字,想起郭雨薇是少女失蹤案的第一名失蹤者,失蹤時間是14年5月13號。至今下落不明。
魏恒扶着沙發扶手不緊不慢的在沙發上坐下,疊着腿斯斯文文道:“你是說,你懷疑郭雨薇的失蹤和……”
他不記得那個腦癱患者叫什麽名字,于是轉頭看向徐天良,徐天良忙道:“陳雨。”
魏恒接着說:“和陳雨有關?”
呂志新冷笑道:“不止我這麽懷疑,這所小區裏所有人都懷疑他。”
魏恒淡淡道:“理由呢?”
“理由就是那個傻子整天跟着郭雨薇,直到有一天郭雨薇的媽媽不允許郭雨薇接近他,那傻逼就瘋了,跑到郭雨薇家樓下砸了郭雨薇家窗戶。結果第二天郭雨薇就失蹤了!”
“……這只是你的主觀臆測,有實質性的證據嗎?”
呂志新擡起頭看着魏恒,眼睛裏冷冷的:“那個傻逼的衣服上別着郭雨薇失蹤那天,出門前去學校帶的發卡。算嗎?”
魏恒眼睛微微閃了閃,不語。
嚴格來說,不算,除非那枚發夾上沾有郭雨薇的頭發和指紋。不然僅憑一枚市場流通頻繁,供貨渠道和經銷渠道都異常發達的發卡,不足以作為讓法院起訴陳雨的證據。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陳雨才一直沒有被法院起訴。
“陳雨現在住在哪兒?”
魏恒又問。
呂鑫誠嗤笑一聲:“珊珊失蹤的第二天,他們娘倆就從這所小區裏搬出去,住在超市庫房裏了。警官,難道他們忽然搬走的原因,不是因為心虛嗎?”
在沒有證據之前,魏恒不會輕易妄斷任何事,對任何人做出評判。
等到呂志新再無別的線索提供後,魏恒站起身,和呂偉昌父子告辭。
梁珊珊家住在一樓,魏恒剛走出單元樓步于陽光下,就聽到呂志新追了出來,喊道:“警官。”
魏恒止步,回頭。
呂志新握着拳頭,雙眼冷冷的看着他說:“你們一定要把那個傻子抓起來,不然他還會糟蹋更多的女孩兒!”
魏恒一怔,眉心忽然不受控的抽搐了幾下,等他回神的時候,呂志新已經消失在樓道裏了。
他的思維被呂志新剛才那句話攪和的稀碎,一時拼接不起,直到走出小區站在人行道,才被喧鬧的車馬聲和人聲喚醒。
馬路對面的确有一家‘宏興超市’,于是說是超市,不如說是面積比較大的商店。
店裏生意不錯,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一個幹瘦的女人在櫃臺忙着收銀,絲毫沒有察覺到從街對面投來的一道審視的目光。
魏恒看到店門口擺着一個塑料桶,裏面插着各色各款的風車。一個身材微胖,體态笨拙的年輕男人舉着風車在店門口那片小小的天地中跑來跑去,手裏的風車無論是順風還是逆風,都旋轉出五顏六色的光圈。
他應該就是陳雨,雖然看起來失智,但是他完全具有作案的能力。
魏恒隔着一條湍急的公路,遙遙的望着陳雨。
陳雨舉着一只五顏六色的風車,不知疲倦的跑來跑去,跑着跑着,他慢慢的停下了。他轉過身面對着馬路對面,呆板僵滞的雙眼看着人群中定格不動的那個男人。
魏恒看到陳雨也在望着自己的方向,靜止般紋絲不動,而陳雨手裏的風車還在瘋狂的轉動。
慢慢的,陳雨的眼睛好像被某種光芒填滿了,他的目光從離開這條湍急的公路,被拉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臉上露出一種滿足,又幸福的笑容。
魏恒認得那種笑容,那是人類生存的本欲和口舌的附加之欲得到滿足後,才會露出的餍足而貪婪的笑容。
而陳雨此時的表情,則是享受,與回味。
手機忽然響了,魏恒一時迷失在陳雨的‘幸福’之中,遲了許久才接通電話。
邢朗問他:“你在哪兒?”
魏恒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邢朗又道:“老城區玻璃廠,快過來。”
魏恒的心猛然一跳,問道:“怎麽了?”
邢朗語氣低沉:“發現一具屍體。”頓了頓,補上一句:“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
魏恒頭昏腦漲的挂斷電話,望着人行道地面聚起的陽光的光斑出神了一陣子……
忽然,魏恒擡頭看向馬路對面,看到陳雨已經結束了‘回味’。他舉着風車,不知疲倦的沿着一個圓圈,瘋狂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