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間四劫【27】
夜晚,秦放拿着完整的屍體檢驗報告走出辦公室,拾級而上爬上四樓,在樓道裏撞見了迎面走來的陸明宇。
“秦主任。”
秦放點點頭,問:“邢隊還沒回來”
陸明宇站在他面前:“沒有,他和魏老師一起出去了。”
秦放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他,口吻焦急:“那你看。”
“梁珊珊的屍檢報告嗎?”
陸明宇伸手接了過去,往旁邊撤了幾步站在樓道邊上,翻開文件。
他掃過緒論,直接從第二部 分‘檢驗’開始看,還沒把屍表檢驗部分看完,報告就被秦放不耐煩的往後翻了幾頁,秦放邊翻邊說,“屍檢記錄和現場勘驗結果基本沒有出入,你看我标注的地方。”
陸明宇由着他翻,順從的跳到他标注的地方開始看,只見滿滿一頁文字中有幾行被紅筆标紅,‘陰唇腫脹,尿道外口有輕微出血,處女膜呈陳舊性撕裂,陰道內無精斑殘留’。
陸明宇繼續往後翻,在第三部 分‘論證’頁面中同樣找到了被标紅的幾行文字,‘在梁珊珊右手中指和食指指甲中均發現微量人體皮膚組織殘留,已提取出DNA,經過比對,系屬犯罪嫌疑人陳雨’。
陸明宇神色一振,眼神中湧出幾分欣喜:“是陳雨!”
警方一直懷疑陳雨,但是苦于沒有證據,此時在梁珊珊身上發現了陳雨的DNA,憑借這份物證,他們完全可以對陳雨實施抓捕。
然而秦放關注的并不是這份DNA檢驗記錄,他又把文件往後翻了幾頁,停在最後一頁‘結論’上,指着最後幾行文字道:“頸前部多處皮內傷出血伴有中毒表皮脫落,外表皮紅腫,皮下呈線狀軟組織挫傷。并且頸項部位寬2.3厘米索溝、頸前部肌肉群、軟組織點片狀出血。損傷特征符合扼頸、勒頸所致。結論,梁珊珊系機械性窒息而亡。”
陸明宇的注意力早不在眼前這份屍檢報告上了,他拿出手機翻着通訊錄問:“有問題嗎秦主任?”
秦放很想翻白眼,心說整個支隊上下能跟他聊兩句的只有一個魏恒,但是現在魏恒不在,所以他按下耐心道:“根據屍體檢驗結果和現場勘驗記錄來看,梁珊珊死于機械性窒息,但是她前頸部受損肌肉群和皮下組織面具過大,出血點也很亂,目前無法斷定她到底死于扼殺還是勒殺。”
想了想,秦放補了一句:“和白曉竹的頸部損傷不同,白曉竹頸部有一條很清晰的勒痕,并且肌肉群和軟組織損傷都均勻分布在勒痕上,而梁珊珊身上的損傷和白曉竹有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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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宇無奈的嘆了聲氣,擡手撐住牆壁,看着秦放溫聲道:“秦主任,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的結論嗎?”
秦放擡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嚴肅道:“損傷面積和傷口疊加程度不同,簡單來說,白曉竹是被一次性勒殺至死,但是……”
說着,秦放皺起眉,像是覺得匪夷所思:“梁珊珊似乎被勒殺了兩次。”
陸明宇覺得秦放此時說的話比剛才滿篇的專業術語還難懂,“……兩次?”
秦放臉上的嚴肅一掃而過,滿不在乎似的聳聳肩:“或者是,死了以後又被勒了一次,這就是需要你們搞清楚的問題了。”
死了以後又被‘勒死’了一次,這句話讓陸明宇想到‘鞭屍’。但是什麽人會如此憎恨一個小姑娘,在勒死她以後,又勒死了她一次?
這個問題暫時按下,陸明宇先潦草答應,然後從秦放身邊走過快步下樓,下E4句:“你們兩個真是在找死。”
他挂了小吳的電話,撥給邢朗,邢朗先他一步開口:“帶人去陳雨家裏抓人!”
看來邢朗雖然沒有看到屍檢報告,也時刻掌握着案情進度,陸明宇應了一聲,然後問:“你在哪兒?”
邢朗道:“我和魏老師在過去的路上。”邢朗頓了頓,又道:“我感覺不太好,你們抓緊時間。”
魏恒看着車窗外夜晚的街景,右手輕輕的抵在唇邊,在邢朗挂了電話後,道:“前兩天陸警官說過,何秀霞告訴警方,有人在監視他們。”
說着,他轉頭看着邢朗,問道:“你覺得是什麽人?”
邢朗邊開車邊分神看手機,此時還要回答魏恒的問題,胡亂應付道:“誰?呂志新?”
魏恒垂着眸子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轉頭看着窗外:“不,應該不是呂志新。”
吉普的四只輪子幾乎貼着地面在飛行,邢朗把四十分鐘的車程硬生生的縮短了将近一半,停車的時候,一向不暈車的魏恒強強忍住翻滾在胃裏的嘔吐感,步履不停的跟在邢朗身邊穿過人行道。
何秀霞的店鋪臨街開設,每天到了後半夜才會關門,但是今天晚上,魏恒一下車就看出些不同尋常來,心說邢朗的預感雖然沒有什麽科學論據作為依托,但卻非常準。
何秀霞那間夾在一排水果店中的小超市竟然關門了,整條街道幾乎漆黑一片,只有兩旁的路燈還在工作。
“這條街除了醫院全都停電了,巡邏車都繞着走。”
邢朗如此說,但是步伐卻沒有減速,反而更快,
魏恒明白了,停電意味着所有的攝像頭關閉,在此間做任何事都不會留下痕跡。
宏興超市放下了卷閘門,從窗戶往裏看去,店內黢黑一片。
邢朗拍了兩下門,沒有回應。他蹲下在卷閘門下找鎖頭,準備破門。
魏恒想了想,拿出手機播出儲存在通訊錄中的何秀霞的號碼。
蹲在地上正在找鎖的邢朗忽然停住動作,把耳朵貼在卷閘門底部聽了聽,對魏恒說:“裏面有手機震動聲。”
手機響了,但卻沒有人接,并且就在卷閘門後的地板上,那麽何秀霞和陳雨……
邢朗顯然意識到了什麽,起身在商店的防盜窗門前走了一圈,發現無計可施,只能回到卷閘門前,打電話叫支援。
魏恒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看過這家店的圖紙,南邊有一個後門!”
說完,他快步往友誼路走去,連雨傘都忘了拄。
邢朗邊和巡邏隊通話邊跟在魏恒身後,魏恒走到太快,他一時竟跟不上。挂了電話,邢朗小跑幾步到馬路對面開車,接上魏恒往友誼路開,按照魏恒的指引把車開到了和玻璃廠舊倉庫同在的一條巷子裏。
吉普車停在一杆路燈下,邢朗率先跳下車往前跑了十幾米,果然在路燈的照明下找到了宏興超市的後門,是一扇黑色的常見款房門,他握住門把用力拉了兩下,拉不開。
“退後。”
他對魏恒說,然後掏出手槍對準鎖孔開了一槍,一聲槍響在深巷裏回旋陣陣餘音,消失在濃黑的天幕中。
邢朗只開了一槍,然後擡腿往門上猛踹,在他踹了四腳後,房門終于被踹開了。
房門一開,邢朗的心霎時就沉到了底兒,他聞到了濃烈的煤氣味,雖然還沒有濃到見火就燃的地步,但是足以讓人窒息。
魏恒也聞到了這股味道,他跟在邢朗身後剛想走進去,就被邢朗回手往外推了一把:“你守着門口。”
魏恒便在門口站定,不時擡腿往門上猛踹,在他踹了四腳後,房門終于被踹開了。
房門一開,邢朗的心霎時就沉到了底兒,他聞到了濃烈的煤氣味,雖然還沒有濃到見火就燃的地步,但是足以讓人窒息。
魏恒也聞到了這股味道,他跟在邢朗身後剛想走進去,就被邢朗回手往外推了一把:“你守着門口。”
魏恒便在門口站定,不時掃一眼深巷左右,聽着裏面的動靜。
很快,邢朗找到了開關,門內有光透出來。
“找到人了嗎?”
魏恒揚聲問。
邢朗沒有回答他,不到一分鐘後,魏恒聽到他在裏面罵了一句髒話。
他剛想進去幫忙,就見邢朗抱着一個人沖了出來。他的速度太快,經過魏恒身邊的時候,魏恒只看到被邢朗抱在懷裏的是個幹瘦的女人,直到邢朗把女人放進車裏,魏恒才反應過來那個滿臉血的幹瘦女人是何秀霞。
邢朗一句話都來不及解釋,把何秀霞放在車裏,又返身折回了超市後門,很快就略顯吃力的扛着陳雨出來了。
陳雨比何秀霞更為凄慘,他臉上皮開肉綻,幾道被刀割出來的皮肉外翻,幾乎可以看到骨頭。
魏恒心裏一緊,尚在吃驚的時候邢朗已經把何秀霞母子都放在了吉普後座,大聲道:“走!”
魏恒快步走過去坐在副駕駛,轉頭看着後座的何秀霞和陳雨,感覺到太陽穴陣陣的狂跳。
“還活着嗎?”
魏恒問。
邢朗調轉車頭駛出巷子開上公路,臉色沉的像塊冷鐵,沒有回答魏恒的問題,猛地加速把油門踩到底。
吉普車像離弦的箭般飛了出去,一路闖紅燈到了醫院。
直到何秀霞和陳雨被醫生和護士推走,邢朗才有時間脫掉沾着何秀霞和陳雨鮮血的皮衣。他站在樓道裏,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掏出手機撥出去一通電話,電話一通先咬了咬牙,壓着嗓音問:“我讓你在宏興超市附近安排哨子,人呢?你安排到哪兒去了?他媽的現場一個人都沒有!嫌疑人這會兒可能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起初,邢朗還能克制住嗓門,漸漸的就壓不住了,最後一嗓子吼出來,樓道裏過往的人全都止步向他側目,個別房門被打開,探出幾顆一探究竟的腦袋。
邢朗用力把衣服摔在地上,抓着手機走到沒人的樓梯口。
噪音來源一走,樓道裏恢複了秩序。
魏恒彎腰撿起邢朗的皮衣,折了兩下挂在胳膊上,撿了一張長椅坐下,進入漫長又沒有目的等待。
魏恒閉上眼睛,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想要在那些事之間找出可以将其全部串聯的一條線索。但是他一閉上眼,鋪天蓋地的困意像一張厚棉被似的壓在了身上。
慢慢的,腦子裏的雜事漸漸消隐,魏恒由原來的思考,變成純粹的閉眼養神。
他并沒有睡着,身處如此嘈雜的環境,他不可能卸下防備小睡一會兒。他時刻聆聽着周圍的動靜,用耳朵分辨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人,甚至能從他們的腳步聲中判斷他們的性別,年齡和體重。
幾分鐘後,當邢朗從樓梯口回來,魏恒在邢朗走到他身邊時,毫無偏差的睜開了眼睛。
邢朗在魏恒身邊坐下,遞給他一瓶來路不明的礦泉水。
魏恒還真的渴了,接過水瓶問了聲:“你呢?”
邢朗還在按手機,不知在跟誰聯系,臉色陰的可以擰出水兒,因着急上火,嗓音愈加低沉暗啞:“你先喝。”
魏恒擰開瓶蓋喝了兩口水,常溫的礦泉水順着喉嚨流進胃袋,在空空如也的胃裏繞了一個圈,讓他忽然有些胃疼。
邢朗就瞥見他皺了皺眉,把水瓶從他手裏拿走,問:“頭暈?低血糖犯了?”
魏恒緊緊抿着嘴唇,搖搖頭,什麽都沒說。
邢朗的手機又響了,他起身走開幾步接電話,沒一會兒就挂了電話走回來,對魏恒招招手:“走。”
魏恒以為他要跑現場,就撐着雨傘站起身跟着他進了電梯。
在電梯裏,魏恒看到邢朗把他喝過的那瓶水一口氣喝光了,走出電梯的時候順手把瓶子扔進垃圾桶。
醫院大堂的玻璃門被推開,陸明宇領着兩個刑警急匆匆的走進來,和邢朗在大堂分診臺前彙合。
魏恒略遲了兩步,看到陸明宇一臉歉疚的微低着頭站在邢朗面前低聲說了兩句話。邢朗猛地擡了一下右腿,作勢要踹人,但是又把腿收了回去,想必是當着兩個下屬的面,給陸明宇留了幾分面子。
陸明宇看到慢慢走過去的魏恒,對魏恒點了點頭,道:“魏老師。”
魏恒點點頭,什麽都沒說,走開兩步在一旁等着。
兩分鐘後,陸明宇帶着人穿過大堂往電梯方向走去。
醫院周邊有很多小飯館,邢朗挑都沒挑,随便進了一間面館,問老板要了個小小的卡間。
直到坐在卡間,魏恒才确定邢朗不是帶他跑現場,而是帶他來吃飯。
這難得的殊遇讓魏恒為之驚訝,看着邢朗踮起水壺往兩只杯子裏倒水涮杯子,還不忘向他确認:“吃飯?”
邢朗瞅他一眼,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驗屍。”
魏恒皺了皺眉,被他的說法惡心到了。
邢朗笑了笑,拿起菜單自作主張點了幾個菜,點完才問魏恒的口味。
魏恒擺擺手,示意自己什麽都可以。
等菜的期間,誰都沒有說話,卻不顯尴尬,兩個人都各有所思。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邢朗。
邢朗拿起擺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掌大小的做裝飾用的瓷器熊貓在手裏把玩,道:“我已經讓巡邏隊的兄弟幫忙找線索了。”
魏恒交疊着雙腿,做的端端正正,看着他問:“什麽線索?”
邢朗擡起眸子懶懶的看着他,沒說話。
魏恒和他對視了幾秒,然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急不緩道:“嗯……打傷何秀霞和陳雨的人?”
邢朗糾正他:“不是傷人,是謀殺。”
魏恒垂下眸子,唇角微微一抿,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不見得。”
“不見得什麽?不見得這個人想殺了何秀霞和陳雨?”
“嗯。”
邢朗把熊貓扔上去又穩穩接住,一臉慵懶又疲憊的看着魏恒:“理由。”
魏恒道:“何秀霞和陳雨受了很嚴重的傷,而且是刀傷。那些傷分布在他們的臉部、胳膊、和四肢上。重要部分反而沒有受傷。如果把他們弄傷的人想要殺了他們,随便挑一個出血的位置劃一刀,何秀霞和陳雨一定救不回來。但是那個人沒有把他們殺死,而是打開了煤氣,想讓他們窒息而死。又有什麽理由?”
“僞裝成他們自殺的假象?”
“不,何秀霞和陳雨受了那麽重的傷,就算最終死因是煤氣中毒。警方也一定會探查他們受傷的原因。”
邢朗捏了捏眼角,有些不耐煩:“那你怎麽想?”
魏恒擡手搭在桌上,像是彈鋼琴似的,指腹以某種節奏依次落下,反複兩次後,道:“傷害何秀霞和陳雨的人,并不想殺了他們。”
不得不承認,無論在何時何地,魏恒都冷靜睿智的讓人賞心悅目。邢朗懶懶的靠在椅背上,賞畫似的看着魏恒,不知不覺的就纾解了心裏的愁悶,忽然之間也模糊了這場談話的意義,好像只是在和他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
邢朗微微的翹起唇角,問:“那你說說,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麽?”
然而下一刻,魏恒給出的答案再次讓他不得不慎重起來。
魏恒說:“逼供。”
邢朗霎時皺緊了眉頭,沒有發問,耐心的等他說下去。
魏恒又喝了一口水,才道:“我說的逼供,只是一個形式。”說着頓了一頓,接着說:“何秀霞身上的傷沒有陳雨嚴重,陳雨的傷基本都在臉上,那個人像是虐殺似的一刀刀劃破他的臉,每一刀都深可見骨。這種心理情感要麽出于報複,要麽出于逼問。想要報複陳雨的人,範圍在陳雨涉嫌殺害的郭雨薇白曉竹這兩人的家屬之間。但是我覺得陳雨這次受傷并非出于報複。如果受害者家屬想要報複陳雨,随時可以下手,沒有必要等到現在。他們可以把陳雨随便帶到一個引人耳目的地方,殺人,埋屍,都有可能做得滴水不露。但是‘他’沒有,而是選擇在陳雨的居住地展開報複,這沒有邏輯。”
邢朗道:“那就只剩一種可能,逼供?”
魏恒點頭,口吻依舊冷靜且平淡:“剛才我說過,陳雨的傷像是受到虐殺,既然‘他’不想殺了陳雨,那就只是出于‘虐待’。‘虐待’陳雨的人想從陳雨口中得到一個答案。看陳雨的傷就知道了,那個人在他身上割的每一刀都很殘忍,但卻沒有致命,并且及時在陳雨失血死亡前停手。這是很典型的‘逼供’式的手段。”
最後一句話,他看着邢朗說。
邢朗當然看的懂魏恒的眼神,他很不屑的從胸腔裏哼笑一聲,道:“我‘逼供’一般不用刀,用刀會留下痕跡。知道我怎麽幹嗎?把頭發剪碎了摻進牛奶裏逼人喝下去、用凍成冰的礦泉水瓶子打太陽穴、用鐵球碾壓趾骨、拿針紮眼珠子、開着幾千瓦的大燈泡對着眼睛照,不開口就別想睡覺……太多了,我能就‘刑訊逼供’這個題材寫本書,保守估算,五十萬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