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間四劫【30】

小區停車場,邢朗緊走幾步打開副駕駛車門,握着門把對着魏恒笑。

魏恒看都不看他,徑直朝後座走過去,剛打開車門就聽邢朗說:“後面還沒來得及清理,坐到前面吧。”

昨天邢朗把何秀霞母子放在後座,此時座椅上零星分布着斑斑血跡,的确不能坐人。

魏恒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轉頭沖着窗外,臉色比車外蕭條肅殺的秋風還冷。

邢朗把車開出小區彙入公路上的車流中,他一邊開車,一邊頻頻側目看向魏恒,都快把眼睛看成斜眼了,魏恒都沒有往他這邊看一眼。

“咳。”

邢朗握拳抵在唇邊低咳了兩聲,道:“呂志新暫時被收押了,現在在預審科。”

魏恒低低的,冷冷的,漠不關心似的‘嗯’了一聲。

邢朗看一眼他的後腦勺,正要再跟他聊聊案子,就聽到他手機響了。

魏恒掏出手機看了看,聲調緩和了一些:“秦主任。”

電話是秦放打來的,魏恒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免提和邢朗一起聽,他獨自聽完了秦放轉述的關于梁珊珊的屍檢結果。

因為對方是魏恒,所以秦放并不擔心自己的專業術語會被對方聽不懂,只簡明扼要的複述了梁珊珊的傷口鑒定結果。魏恒心裏已然發覺了隐藏在梁珊珊屍檢報告中的疑點。

“……兩次?”

魏恒皺着眉,反問。

秦放道:“我把解剖圖給你發過去。”

秦放挂了電話,很快把兩張照片發到了魏恒的手機上。魏恒打開圖片放大了仔細看,的确發現了秦放所說的問題。梁珊珊前頸部的肌肉和皮下組織挫傷的确呈大面積分散,和白曉竹的傷痕很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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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梁珊珊被殺死後,誰會如此痛恨她,連一個少女的屍體都不肯放過?

目前他們找到的嫌疑人只有陳雨和呂志新,他們兩人之中誰都沒有理由虐待梁珊珊的屍體,難道還有第三個人嗎?

魏恒覺得頭疼。

邢朗知道他在為什麽事煩心,他昨天晚上已經看過梁珊珊的屍檢報告,知曉了其中的一個疑點。但是他不像魏恒這麽‘自虐’,魏恒習慣于用腦,無論什麽線索都竭盡所能的去分析,從不喜歡借用外物。但是邢朗用的手段比他豐富的多,魏恒一直在死者身上尋找答案,而他更善于讓嫌疑人開口說話。

“想那麽多沒用。”

邢朗道:“呂志新和陳雨都在咱們的控制中,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親口說出真相,抵得上你在這裏悶頭想破腦袋。”

他說的不錯,兩個嫌疑人都在嚴密的監控之中,真相就存在于他們之間,無論是呂志新的供認,還是陳雨在梁珊珊身上留下的罪狀,警方都找到了能把他們定罪的證據。

但是魏恒卻始終有個疑慮,就在剛才秦放告訴他梁珊珊的屍檢結果中,他發現這層疑慮或許是籠罩在梁珊珊被殺案上的最後一層迷霧。

陳雨和呂志新,究竟是誰,應該對梁珊珊的死亡負責?

邢朗把車停在醫院停車場,還沒熄火就見魏恒已經先他一步下車,獨自一人往醫院大門走了過去。

邢朗在心裏嘆了聲氣,小跑幾步走在他斜後方,和他保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何秀霞和陳雨在淩晨四點鐘轉入普通病房,這對母子很幸運,倘若邢朗再晚五分鐘發現他們,此時何秀霞和陳雨應當躺在醫院太平間。

陸明宇坐在走廊長椅上,閉着眼睛抱着胳膊在養神,一臉的疲憊。

聽到有人在逼近,陸明宇睜開眼睛站了起來:“邢隊,魏老……”

一句‘魏老師’沒叫出來,陸明宇就說不下去了,因為魏恒的臉實在太臭,臉上寫着兩行大字‘心情不好,人畜勿近’。

陸明宇孤疑的去看魏恒身後的邢朗,邢朗沖他搖了搖手。

魏恒沒有看到來自身後的小動作,潦草的對陸明宇點點頭,然後推開病房門走入病房。

邢朗剛要跟進去,就見病房門呼嗵一聲關上了,險些撞到他鼻子。

邢朗看着緊閉的房門無語了片刻,瞥見陸明宇正一臉探究的看着他,便擡手指了指房門,沒滋沒味的笑了一聲:“脾氣挺大。”

話音剛落,房門從裏面被打開了,魏恒站在門口,冷着臉說:“你審。”

魏老師擅長動腦子,動嘴皮子這種活僅限于跟人擡杠,正兒八經詢問嫌疑人,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認為自己不能勝任。

邢朗看他一眼,拿走他手裏的文件,走進病房。

何秀霞已經醒了,此時正坐在陳雨的病床前,面容呆滞握着兒子的左手,看着兒子那張纏滿紗布的臉,石化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臉上橫着嚴重的淤青和紅腫,額頭被刀割了一道五厘米長的傷口,此時已經縫針包紮。她瘦小的身體裹在肥大的病號服裏,清淩淩的像一副骨頭架子。

而陳雨則比她嚴重的多,從陳雨被包裹的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就可以想見,這個人在昨晚遭受了多了殘酷的‘刑罰’。

邢朗掀開床尾的被褥,拿出一份病例粗略的看了一遍。

陳雨臉上多處貫通傷,外傷口和內傷口的長度加起來竟有二十幾公分,光縫針就封了幾十針。簡言之,陳雨的臉幾乎被割成了一塊塊破碎的拼圖,即使送醫及時,未來也很有可能二次潰爛。

此時陳雨藏在紗布後的,是一張面目全非的臉。

邢朗走到陳雨病床前,站在何秀霞旁邊,一言不發的看了她片刻,然後把手中的文件遞給了何秀霞。

随着邢朗的靠進,何秀霞渾身一哆嗦,猛然被驚醒了似的縮着肩膀一臉驚恐的擡起頭,看着邢朗的臉仔細辨認了幾秒鐘,當她看清楚邢朗的臉後,緊繃的眼神中略顯松動,像是卸下了一二分對警察的防備。

然後,她低頭看着邢朗遞到她眼下的文件,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似的,手指顫抖着接了過去。

這是她第一次看NDA鑒定報告,大篇術語她都看不懂,但是她認得最後一行字‘系屬嫌疑人陳雨’。

像是堵在心裏的情緒終于得以宣洩,何秀霞扔下那張薄薄的紙,趴在病床邊放聲痛哭,哭聲絕望又激烈,讓人不免懷疑這聲音究竟是不是從她單薄的身體裏發出來的。

魏恒遠遠的站在窗邊,打開窗戶,讓窗外幹燥寒冷的秋風吹進來,也帶走了何秀霞的悲鳴。

邢朗容她哭了一會兒,兩分鐘後,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和魏恒十分短暫的交彙了一個眼神。然後,他把何秀霞從地上攙扶起來,讓她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遞給她幾張紙巾。

痛哭過後,何秀霞逐漸變得冷靜,她把臉上的眼淚抹淨,低垂着蒼白無神的臉,眼睛裏沒有絲毫生氣。她已經不再悲傷,只剩下絕望。就算此時有人揮刀砍斷她的脖子,她也不會掙紮和反抗。

邢朗在她臉上看到了獄中飽受折磨的犯人,求死般的神光。

或許是陳雨罪證确鑿,所以她也無心生還。但是這種情緒并不是邢朗想要的,他見過太多絕望的犯人,也見過很多背着多重罪狀赴死的犯人。

一個人如果對生命失去希望,那麽必定伴随着對掠奪他們生還希望的執法者的怨恨。這種破釜沉舟式的怨恨很可怕,他們寧願帶着滿身的罪狀去死,也不願意向執法機關坦白自己的罪行。他們會用自己的死亡掩藏罪惡的真相,讓探求真相的人永遠迷失。

邢朗審訊過許多犯人,也拿下了許多人必死的口供,但是他的初衷從來都不是‘殺人’,而是為了給那些死于非命的受害者一個清清白白的交代。

那些人當然該死,但是他們必須死的有前因,有後果。必須死于真相大白,否則他們死的沒有絲毫意義。

邢朗把被她扔在地上的一頁紙撿起來,絲毫沒有憐憫和同情的再次展示足以讓這個女人悲恸的源頭。

“看到了嗎?這是DNA鑒定報告,梁珊珊的指甲裏有陳雨的皮膚組織,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邢朗把那頁至扔到依舊在沉睡的陳雨身上,對何秀霞說:“意味着你兒子是個殺人犯。”他看着何秀霞輕輕的笑了笑,笑容雖輕,但卻沒有絲毫善意,道:“他死定了。”

旁聽的魏恒忍不住在心裏詫異,何秀霞的情緒已經很低落,低落到求生的意識都非常淡泊,他不知道邢朗為什麽在這種時候還要為她的悲傷下一劑猛藥,邢朗在耍什麽手段?

果不其然,何秀霞似乎已經陷入淤泥中的思維,被邢朗這句話所攪動,她吃力的擡起漫着一層驚怒之色的眸子,怨恨的看着詛咒她兒子的警察。

邢朗像是對她的反應非常滿意,翹起唇角微微一笑,又道:“你想說什麽?說你兒子腦子有毛病,不負刑事責任?”

被他言中,何秀霞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目光劇烈顫動。

邢朗嘴角的笑意逐漸變得冷漠,殘忍:“別天真了,找個律師問一問,翻一翻刑法,看那條法律保護腦癱患者殺人犯?得了這種病考上大學的都大有人在,你兒子憑什麽因為智力低下就能逃脫殺人的罪責。他又不是神經病。”

最後一句話,他看着何秀霞,用佯裝無意的口吻說出來。

聽到這兒,魏恒才知道他用的什麽手段。邢朗在‘誘供’。

何秀霞的眼睛裏霎時閃過一道異彩,好似絕處逢生般,身體裏被灌入了全新的生命力。

“他,他他腦子不清楚。”

她指着自己的腦袋,幾乎以祈求的目光看着邢朗。

邢朗笑了笑,言語輕快:“是嗎?誰能證明?”

何秀霞一愣,被問住了似的,眼睛裏的光芒逐漸消失。

在那求救的信號消失之前,邢朗忽然傾身靠近她,壓低了聲音,故作詭秘道:“我能證明。”

何秀霞猛地擡起頭看着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翻湧。

邢朗默默的沉了一口氣,道:“你清楚法院起訴嫌疑人的流程嗎?不清楚?那我告訴你。一個嫌疑人是否有罪,其實不由法院判定,而是由預審決定。還不明白?那我說的更直白一些,我抓的人,我負責審訊,負責拿下口供,負責移交法庭。從陳雨被捕到被判刑,全程由我負責。至于陳雨是被判死刑,死緩,還是蹲大牢,全由我交到政法科的‘證據’決定。”

邢朗壓低了聲音,看着何秀霞那雙驚疑不定的眼睛歇了一口氣,接着說:“也就是說,陳雨的罪行是輕是重,他該死還是該活,其中很大一部分,由我說了算。”說着,他挑眉一笑:“懂了嗎?”

何秀霞臉部的肌肉抖動着,看似想和他說些什麽,卻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邢朗皺了皺眉,失去了耐心似的,又道:“還不懂?我的意思是陳雨有沒有精神病,是否在無意識下犯罪殺人,是否需要為他的行為負法律責任,你說了不算,醫生說了也不算,只有我說了算。有時間翻一翻刑法第十八條,特殊人員的刑事責任能力劃分條件,陳雨到底是不是在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前提下出手殺人,取決于我對他的審訊,和呈交法院的供詞。當然了,如果陳雨上法庭的時候有一名全程參與偵查工作的警察願意出庭作證,那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訴你,陳雨多半就死不了。”

他雖然沒有把這些話全都刨開了晾在臺面上,不過暗示到如此明顯的程度,已經足以讓何秀霞明白他的意思。

何秀霞怔怔的看他半晌,不知是憂是喜的咧開嘴,不敢置信的問:“你,你能出庭作證嗎?”

邢朗笑的有些惡劣,像是在拿她打趣:“給誰作證?被告還是原告?證明陳雨屬于不用負刑事責任範疇,還是需要負刑事責任?”

何秀霞漲紅了臉,羞惱的瞪着他。

邢朗輕飄飄的看她一眼,把放在陳雨身上的一頁報告又拿起來,看着紙面照本宣科似的道:“這麽跟你說吧,何女士。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抓到犯人,拿下口供,把他們順利移交法庭。至于那些法庭如何裁決他們,我并不關心,我只想把在我職責以內的事做好。但是現在很棘手啊,有些事我們心照不宣,你我都很清楚,死在陳雨手上的女孩兒不止一個,梁珊珊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還有郭雨薇和白曉竹。現在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陳雨上了法庭,三個女孩兒的家屬聯合把他告死的機率有多大?我很負責的告訴你,很大。受害者的家屬想為孩子報仇的心,和你想保護自己兒子的心是一樣的,你會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對嗎?巧了,他們也會為了給自己的孩子報仇不惜任何代價。”

邢朗慢悠悠的把一頁紙折了起來,折成一個小小的正方形,裝進外套右側的口袋,緊貼心髒的位置,擡頭沖着何秀霞冷然一笑:“無論陳雨身上背着一條人命還是三條,只要他上了法庭,上到法官,下到陪審,還有聽衆和媒體,都會用三條人命的罪行去審判他。也就是說,法律會在陳雨能夠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下,給他最殘酷的懲罰。比如說,判死刑。”

死刑這兩個字讓何秀霞的瞳孔為之一震,仿佛瞬間跌入了深淵,臉上彌漫着絕望,但是她依舊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邢朗:“但是,但是你剛才說,你可以,可以……”

何秀霞說不下去了,她忽然發現,這個警察是多麽的狡猾,他是多麽的善于玩弄語言游戲,他給足了她希望,卻不包含任何承若。

邢朗攤開手,佯裝疑惑:“我可以什麽?哦,你是說‘出庭作證’?”

何秀霞慌忙點頭。

邢朗看着她,眼睛裏有黑霧在翻滾,似乎預備着将他面前的女人吞噬,他說“只要你配合我,我就可以。”

“配,配合你什麽?”

“還是剛才那句話,我要真相,只要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說出來,我就‘可以’。我不在乎陳雨是否被判死刑,我可以讓他去死,也可以讓他繼續活着。這全都取決你是否肯和我做這筆交易。”

“什麽交易?”

邢朗忽然離了椅背,身體前傾彎下腰,手肘撐在雙腿膝蓋,用一雙漆黑無邊的眼睛看着何秀霞:“你有真相,我有你兒子的命,這就是交易。”

窗戶早已被魏恒打開,秋風源源不斷的從窗口吹進來,不向陽的病房內沉浮着厚重的寒冷氣流。直到此時何秀霞才感覺到寒冷似的,抱着胳膊,閃爍不定的眼睛低低的垂下:“你想知道什麽?”

“我要你承認,是陳雨殺死了郭雨薇和白曉竹。還有,說出昨晚傷害你和陳雨的人是誰?”

終于,邢朗向她抛出了帶着尖刺的橄榄枝,何秀霞倘若接住,必定會傷的血肉模糊。

何秀霞抱着胳膊,像是在風中打擺子的枯葉般不停的顫抖:“只要我說了,你就幫我兒子作證,讓他可以不負刑事責任嗎?”

“至少,他不會死。”

何秀霞用她枯瘦的手掌緊緊的握住陳雨的手,咬着嘴唇,陷入異常艱巨的抉擇當中。

終于,她遲疑着開口了:“我不知道他是誰。”

邢朗飛快的和魏恒對視一眼,注視着何秀霞說:“我在和你合作,何女士,你必須對我說實話。”

何秀霞搖頭,眼淚撲簌落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他帶着帽子和口罩。我只知道他長得很高,是個很年輕的男人,聲音,聲音很好聽。”

像是想起了什麽,何秀霞神色一變,聲音越來越低:“他很有力氣,他在我臉上打了一拳,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兒子已經被他打的滿臉是血。”

何秀霞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悲憤的淚水流的洶湧:“他用刀割我兒子的臉,那是刀啊,怎麽能往臉上割呢!他就像個魔鬼,一直在折磨我們,不斷的用刀割我們的身體,說要親眼看着我們的血流光!但是他沒有殺了我們,他說他還會再來。他走了以後,我疼的渾身都沒有力氣,我兒子早就昏過去了,他的血流了一地,一個人怎麽能流那麽多血?肯定會死啊!如果我兒子死了,那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邢朗不禁再次和魏恒對視一眼,然後問道:“是你打開了煤氣?”

“是,是我,我也不想死,但是那個時候我感覺我活不下去了。所有人希望我們去死,他們都恨我們。但是我的兒子也可憐啊,他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麽。如果那些人肯對我兒子友好一點,如果雨薇的父母肯讓雨薇繼續和我兒子做朋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何秀霞忽然怔了怔,瘋狂又憤怒的神色如同退潮般洩去,目光淩亂的灑在空氣中,眼神中逐漸湧現愧疚和懊悔:“雨薇是唯一一個願意接近小雨的人,小雨把她當做妹妹一樣對待。直到雨薇的父母不準小雨再接近她,小雨才做那些事。小雨有錯,難道那些瞧不起他,孤立他,把他當做怪物的人就沒有錯嗎!”

或許換了別人會被何秀霞的質問所打動,但是邢朗沒有,在旁觀看的魏恒也沒有。

他們都不是濫用同情的爛好人,他們心裏自由一番甄別罪惡與無辜的法則。而受到歧視,并不是一個人終于人性,始于獸性的理由。

或許陳雨可憐,但是和那些已經死去的女孩兒相比,她們更可憐。

這個世界的确冷漠,但是這份冷漠并非針對陳雨而言,那麽陳雨憑什麽把他受到的冷漠當做施暴與人的借口?僅僅因為他是弱勢群體嗎?那這套邏輯未免太過強盜。

邢朗很想告訴何秀霞,他們的确沒有錯,有錯的是陳雨。而做錯事的人,找任何原因,任何借口都無法填補他犯的錯。

從受害者身上找原因,這可真操蛋。

雖然他不認同何秀霞的說法,但是他沒有反駁,因為他必須利用何秀霞此時卸下的防備,繼續這場談話。

“郭雨薇在哪?”

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邢朗問道。

何秀霞低下頭,神色倉惶的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用一種冷酷無情,公事公辦的語氣道:“你告訴我郭雨薇的下落,和昨天晚上你和你兒子受到襲擊的原因。我就幫你把你剛才說的話,一字不落的在法庭上說出來。”

“可是我,我不知道……”

邢朗皺眉,擡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強硬的打斷她:“我沒有讓你告訴我那個人的身份,我問的是他找你們的原因。”

何秀霞神經質的撕扯着她右手中指被撕裂的指甲,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幾乎把整個指甲蓋截掉。

邢朗看了看她留着血的手指,看出她心裏的某種堅持已經被擊碎,便瞅準時機,沉聲道:“還是說,那個人找你們的目的和我一樣,也是為了郭雨薇?”

随後,邢朗看到何秀霞猛地倒吸一口冷氣,雖然她面部受傷嚴重,但掩蓋不住她臉上失去血色的慘白。

邢朗微不可查的挑起一側唇角,黑黢黢的眼睛中像是點燃了兩盞幽火。

果然,被他猜中了。

何秀霞的眼神再次陷入迷亂和瘋狂,像是回憶起了某種可怕的情形。

邢朗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彎下腰盯着她的眼睛,聲音低沉有力的像是被敲響的鼓面,“‘他’也在找郭雨薇,那‘他’是誰?找郭雨薇的原因是什麽?讓我想想,既然你說不出他的名字,那他肯定不是郭雨薇的家人,否則你會向警方尋求幫助。既然他不是郭雨薇的家人,那他為什麽尋找郭雨薇?他找郭雨薇的目的是什麽?解救她?他憑什麽篤定郭雨薇還活着?既然郭雨薇沒有存活的可能……”

說着,邢朗忽然噤聲,利刃般的目光筆直的鑲入在何秀霞的眼中,不放過她每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就在剛才,他捕捉到了何秀霞眼神中從未出現過的最深層的愧疚和恐懼。

邢朗眼睛一眯,恍然道:“哦……郭雨薇已經死了,那個人,是在找她的屍體。”

‘撕拉’一聲,何秀霞的指甲蓋被她生生的撕裂,露出大片生白色的皮肉。

何秀霞捂住臉,從單薄的胸膛裏發出哀鳴般的哭聲。

邢朗的雙手從她顫抖的肩上收回,緩緩的沉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看着她,接着說:“這樣一來就解釋的清楚了,‘他’找的是郭雨薇的屍體,你當然不會說出郭雨薇的屍體在哪裏。為了不使警方介入調查,你更不會在受到殘害後報警,所以你才會選擇帶着你的兒子自殺。我說的對嗎?何女士。”

何秀霞無話可說,用哭聲應對着他的逼問。

邢朗忽然覺得口渴的厲害,但是他并不想喝這間病房裏的水,只抿了抿幹燥的下唇,又道:“你手中已經沒有籌碼了,何女士。和警方合作,說出郭雨薇屍體的下落,才是唯一的選擇。”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何秀霞發出兩聲尖銳的怪笑,那笑聲中有絕望,有無奈,還有濃濃的悔恨。

她抹掉臉上的眼淚,擡起頭,目光空洞又僵直的看着陳雨還在沉睡的臉,徐徐說出兩個字:“地下室。”

她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發出的聲音低不可聞。

邢朗沒有聽清,湊近她問:“什麽?”

魏恒忽然朝他們走過去,對邢朗說:“她說的應該是宏興超市的地下倉庫。”

邢朗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何秀霞臉上,見她面如死灰沒有反應,就知道魏恒說對了。

邢朗即刻要去宏興超市,他剛起身身,袖子就被何秀霞拉住。

何秀霞的臉很平靜,但她的眼神卻異常的激蕩,她看着邢朗說:“你要說話算話,你說你會出庭作證的。”

“……我只是說,我會把你剛才說的話轉述給法官,并沒有答應你,我會幫陳雨作證。”

的确,這場談話從頭到尾,他只許一個承諾。

何秀霞目光一震,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看向被他折成一個正方形,放在他左側胸前口袋裏的那份鑒定證書。

“你根本沒打算幫我們,你也想讓我兒子去死!你們都想害死他!”

邢朗推開她的手,扯了一下被她拽下肩膀的衣襟,看着何秀霞冷聲道:“害死陳雨的到底是我還是你?你是他的母親,是他的監護人,如果他殺害郭雨薇之後你沒有包庇他,那個時候,法律或許會對他開恩。但是現在,他已經殺了三個人,郭雨薇,梁珊珊,還有白曉竹。這三條人命怎麽就換不來你兒子一條人命?養虎為患的是你,縱容你兒子殺人的也是你。你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無論是對陳雨,還是對受害者家屬而言,你都不是。”

何秀霞怔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死死的拉住邢朗的袖子:“我不管!你說你會出庭作證!你說過的呀,你們警察不能說話不算數!”

此時此刻,邢朗暫時忽略了她‘幫兇’的身份,沒有繼續苛責這位憤怒又悲傷的母親,再次推開她的手,一言不發的往門口走過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何秀霞瘋了似的撲過去抱住邢朗的腿,既是祈求,又在控訴。

邢朗喊了一聲陸明宇,陸明宇即刻推門走進來,二話不說的蹲在地上攙扶何秀霞。

或許是病房裏太過熱鬧,陳雨忽然醒了,他睜開腫脹布滿血絲的雙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正跪在地上,嚎啕痛哭着。

一直以來就像團爛泥似的陳雨陡然間‘唔’了一聲,即使滿身傷痕也從病床上爬了起來,四肢并用爬到何秀霞身邊,把母親枯瘦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裏。

因為他的嘴巴被割爛,所以他不能說話,只用一雙通紅的雙眼瞪着邢朗,喉嚨裏翻滾着不成形的調子。

邢朗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往後退了一步,對陸明宇說:“叫護士。”

陸明宇剛走出病房,病房裏忽然響起披頭士樂隊的一首老歌。魏恒認得那首歌,是邢朗新換的鈴聲,邢朗的手機遭過幾次重創,出了點問題,每次來電的鈴聲總是很低。為了不漏接電話,邢朗把手機鈴聲換成了最嘈雜的搖滾樂。

然而就在邢朗的手機響起的同時,發生了一件他們都意想不到的事。

音樂聲一響,陳雨忽然怪叫一聲,像是受了莫大驚吓似的鑽進了何秀霞懷中。剛才他還像一個勇士一樣保護母親,此時聽到音樂,反倒成了需要母親保護的孩子。

何秀霞抱着陳雨的腦袋,捂住他的耳朵,喊道:“他不能聽這種聲音,你快把它關了!”

邢朗拿出正在響鈴的手機按下拒接,正要走出病房時,胳膊忽然被魏恒緊緊握住。

他回頭看向魏恒,見魏恒目光僵直的看着躲在何秀霞懷裏的陳雨,魏恒的眼神像是被摔碎的鏡子般,布滿了被分割成碎片的波光。

忽然之間,魏恒什麽都明白了。

梁珊珊生前飽受侵犯……

呂志新為了隐藏罪行而把梁珊珊的屍體放入不見天日的水管道……

屍檢報告中那句‘前頸部肌肉挫傷,出點面積過大’……

梁珊珊明明接了電話,呂偉昌卻謊稱那通電話沒有打通……

還有,陳雨懼怕一切分貝過高的噪音……

邢朗看到魏恒自言自語般低聲說了句什麽,他傾身過去問魏恒:“你說什麽?”

魏恒站不穩似的緊緊抓着邢朗的胳膊,閉了閉眼,緩了一口氣,道:“錯了,殺死梁珊珊的兇手不是陳雨。”

邢朗目光驟暗,聲音愈加低沉:“什麽意思?”

魏恒緩緩睜開眼睛,意識似乎從身體中抽離,回到了梁珊珊被殺的那個晚上。

“九點三十五分,梁珊珊接到了呂偉昌打來的電話,手機鈴聲吓跑了正在對她施害的陳雨。她奄奄一息的拿出手機,向自己的姥爺求救。當時她還沒有死,但是她的屍體卻在後來出現在城西河床。”

魏恒再度握緊邢朗的手臂,尋找寄托似的,緩緩轉頭看着邢朗,雙眼冷的像下了一層冰霜,道:“梁珊珊被呂志新發現的時候還沒有死,是呂志新掐住了梁珊珊的脖子,把她殺死。”

黑夜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藏污納垢的黑夜,目睹了發生在一名少女身上的全部罪惡。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人間”,我真想把你鎖起來,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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