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間四劫【37】

成、住、壞、空指的是四劫。此系佛教對于世界生滅變化之基本觀點。于佛教之宇宙觀中,一個世界之成立、持續、破壞,又轉變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續、破壞,其過程可分為成、住、壞、空四時期,稱為人間四劫。

——《天才在左 瘋子在右》

五泉山殡儀館大堂外,數層臺階之下停着一輛吉普。戴着墨鏡的男人倚在車頭,略低着頭正在打電話。

張東晨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暗紫色的骨灰盒,站在西廳外臺階上,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懸在天空的那輪光芒刺目的太陽,低下頭時眼前劃過一簇簇斑駁的黑影,那些黑影拼接成一個熟悉的人影。當他用力去分辨的時候,人影已經飄散。

他抱着骨灰盒沿着臺階慢慢的往下走,裹着黑衣的消瘦身影就像一個徘徊于人間的陰間使者。

邢朗見他出來了,就對電話裏的人說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說’随後挂斷電話,打開了副駕駛車門。

張東晨一言不發的上車,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繼而擡起雙手搭在盒蓋那并不精致的浮雕上,如釋重負似的低低嘆了一聲氣。

邢朗把車開出殡儀館西門停車場,行駛在市郊墓園周邊寂靜的公路上,兩旁不斷劃過綿延不絕的柏樹林。

張東晨很堅強,得知父親自殺後,沒有出現任何情緒波動,直到取出父親的骨灰盒,邢朗也沒有在他平靜的臉上尋找哭過的痕跡。他的眼圈隐隐泛紅,眼中始終懸着一層淚光,但是卻沒有眼淚流下。

因為工作性質特殊,邢朗在警局屍檢室外接見過許多得知親人去世前來認屍的死者家屬,他們大都悲傷不知所以,對着已故的親人哭的天昏地暗。但是張東晨卻沒有表現的如同那些人一樣悲傷,邢朗至今都記得當他告訴張東晨‘你父親昨天晚上自殺了’時,張東晨只是神色茫然又疑惑的看着他靜止了片刻,随後他的眼神略有閃動,忽然間理解了那句話的含義,垂下眼睛說:“哦,那我……”

一句話沒說完,張東晨忽然噎住,略顯慌亂的站起身,出門去了衛生間。

邢朗在辦公室等了他半個小時,半小時後張東晨回來了,洗了一把臉,臉上和雙手都布滿水珠。

他在邢朗對面坐下,擡起袖子慌亂的擦着臉上的水漬,說:“口供還沒錄完吧,我剛才說到……”

随後,張東晨很冷靜的錄完了口供,過程中只是偶有出神,語言組織的略有語病,除此之外他的情緒一直保持的很穩定。

一場只有兩個人參加的告別儀式過後,張東晨捧回了張福順今後寄生的骨灰盒。

“走前面開門。”

邢朗說道,然後抱走了他手裏的骨灰盒。

張東晨走在前面,到了門口,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率先走進去整理房間。

邢朗站在門口,看到客廳裏被推翻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書籍和衣服。

他幫張東晨把桌椅和沙發翻正,把地上的一些雜物簡單的歸納分類,小小的客廳很快被整理到可以待客的狀态。

“你坐一會兒,我去拿東西。”

張東晨指了指沙發,然後進了洗手間。

邢朗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随後在沙發坐下。

很快,張東晨出來了,手裏多了一個香皂盒。

他把香皂盒遞給邢朗,搬了一張小凳子坐在邢朗對面,兩人中間隔着一個擺着骨灰盒的矮桌。

張東晨把盒子拉到面前,雙手捧在盒子兩側:“我爸在信裏說的‘新肥皂’應該就是這個。”

盒子裏面沉甸甸的,的确裝着什麽東西。邢朗把盒子打開,拿出一個被黑色塑料袋纏了好幾圈,只有一快肥皂大小的東西。幾層塑料袋被揭開,邢朗發現裹在裏面的是一只面積很小,款式老舊的黑色手機。

他試着開機,但是手機屏幕始終不亮,想必是沒有電了,一直沉睡在盒中。

“怎麽來的?”

他問張東晨。

張東晨起身去燒水,站在廚房裏說:“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們搬到蕪津後才出現的。”

邢朗收起手機,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骨灰盒,又問:“你不知道你爸一直在幹什麽?”

張東晨靠在廚臺上,盯着爐火等着水壺燒開,眼睛裏微微恍神兒:“我只知道我爸經常出門,一消失就是兩三天,一個禮拜也有。偶爾還會受傷,我也問過他,在外面做什麽,但是他從沒告訴過我。”

“為什麽忽然搬到蕪津?”

“他說,想給我換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說着,張東晨苦笑了一聲:“肯定是謊話,但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邢朗看着他的側影,沉默了片刻:“你見過你父親的三個同鄉嗎?”

水燒開了,發出蒸汽頂動壺蓋的聲音。

張東晨關了火,掂起水壺往水瓶裏倒:“沒見過,他從來不把任何人帶到家裏。”

看來張福順做任何事都有意的回避着張東晨。

不多時,張東晨端着兩杯茶返回客廳,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垂着眸子,聲調毫無波瀾的問道:“我爸他……犯了什麽事兒?”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現在還不确定。”

張東晨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目光無神的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個人,說實話了嗎?”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說:“嗯,他什麽都說了。”

佟野遵守約定,毫無保留,托盤而出,連他的母親和當年賄賂的快遞公司老板都一字不落的錄入他的口供當中。

“你想申訴嗎?”

邢朗問。

張東晨擡起頭看着他,平靜的目光裏沒有失去親人的悲傷,和被司法冤枉的憤怒,只有一片靜谧的迷惘和經年不化的憂郁。

你想申訴嗎?想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嗎?

眼前這少年何其勇敢,堅強,邢朗本以為他一定會點頭,一定會走上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系統追責的道路,但是他卻看到張東晨極輕的搖了搖頭。

張東晨說:“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認識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詳他許久,才問:“為什麽?我們現在有佟野的口供,證據确鑿。你有權力追究當年參與偵查、審判的所有司法人員的責任。”

張東晨看着他的眼睛,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我什麽權力都沒有,我僅剩的權力就是好好活着。”

聽到這句話,邢朗再次感覺到胸腔裏某個角落漸漸的破碎了。

“你害怕?”

啞然許久,邢朗才問出這句話。

張東晨落落大方的點了點頭,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輕聲道:“沒錯,我害怕。坐牢的那兩年,我在監獄裏學到了一樣東西;像我這種沒有權力沒有背景的公民,永遠不能和國家職權部門作對。我不懂官場中的法則,但是我明白蝼蟻憾樹有多難,我生活在社會邊緣,擁有最低的社會等級,我太平凡了,誰會聽我說話?像我這樣的人和政府談論自己的公平和權利,只是一個笑話。你說的對,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在監獄裏,我有很多次機會一死了之,但是我沒有,因為我更想活着,現在我出來了,我的命還在,我更想活着。”

最後,張東晨說:“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麽權力,追究什麽人的責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麽時候,一個人的願望和祈求竟被金錢和暴力籠罩的社會打壓的如此凄慘。

邢朗心裏很清楚,從來都是如此。

“我說我能幫你,你信嗎?”

邢朗問。

張東晨目光真誠的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聽過很多次‘你是好警察’ 的誇贊,但是張東晨卻說‘你是好人’。

他絕望的發現,國家的公信力在這名少年面前,已經一文不值。

張東晨又道:“但是你的權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擁有多一丁點的話語權,當你的權力用完了,你的下場就會和我一樣。我不想透支你的權力,為我做那些無濟于事,杯水車薪的蠢事。”

邢朗疲憊的撐着額角,很吃力的笑了笑:“你在擔心我?”

張東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張的替我申訴,那些權力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誰給我個清白。”

此時邢朗看到的,是一個無比絕望,又無比灑脫的年輕人。

“……什麽時候走?”

邢朗切開了話題,不再和他聊過去,轉而和他聊明天。

張東晨的眼神恢複些許光亮,微微笑着說:“後天,我嬸子今年承包了幾百畝果園,人手不夠,讓我回去幫幫忙。”

“不想留在蕪津考大學了?”

“不了,我想去一個沒那麽多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邢朗走出單元樓,站在陽光下回頭看,張東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後,朝他揮了揮手。

離開老城區,邢朗把車停在步行街一座小公園外的停車場,拿着那只黑色手機走進購物大樓一樓的手機大賣場。

手機款式太舊,一時很難找到合适的充電器。

“你這手機太老了,關鍵國內也沒這款吶。”

一位手機維修店老板說。

邢朗站在櫃臺前按手機,頭也不擡的說:“能不能配個充電器?不能配我找別家。”

“你找哪家都沒用,我這兒貨源最充足,等我給你找找啊。”

老板扭頭進了庫房。

邢朗剛把一條信息發出去,手機鈴聲就響了,是陸明宇打來的。

陸明宇好一陣沒說話,等邢朗不耐煩的催問了兩次,才道:“老大,佟野死了。”

邢朗懵了一下,腳底竟有些發軟。他連忙擡手撐着櫃臺,問:“死了?”

“剛才看守所那邊傳來消息,今天早上八點,他們發現佟野在牢房裏割腕自殺了。”

“……他哪來兒的刀?”

“一個犯人賣給他的,收了他兩盒煙。”

陸明宇還在說着什麽,邢朗沒有繼續聽下去,他看着挂滿一牆的手機殼,眼前一陣暈眩。

佟野自殺了?怎麽會?他連口供都錄了,也答應了魏恒會站上法庭,他怎麽會……

口供……

冤情……

申訴……

佟野不是自殺,是有人想讓他死。就是張東晨不願意追究責任的那些人!

“你來的巧了,這種老式的充電器只剩下這一個。”

老板從倉庫裏出來一看,買充電器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店裏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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