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冷酷仙境【1】
“魏老師,你在哪兒?”
魏恒關上病房房門,在樓梯口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對電話那頭的沈青岚說:“醫院,有事嗎?”
沈青岚一向灑脫爽快,此時卻有些吞吞吐吐,問道:“你在看佟月?什麽時候能完事兒?”
魏恒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又看了看腕上手表:“大概……三點多鐘。”
沈青岚不語。
魏恒追問過去:“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沈青岚低低的嘆了口氣:“邢隊被監察委的人帶走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消息傳出來。”
魏恒愣了一下:“怎麽回事?”
通過沈青岚間接轉達,魏恒才知道佟野已經死了,死在被關在看守所的第二天。佟野的審訊材料和口供還壓在法制科,法院還沒有正式的起訴他。而邢朗為了佟野的死鬧了一回看守所,提審賣刀給佟野的那名死緩犯人。
他們都很清楚,佟野的供詞威逼了某些當年查案判案的司法人員,一旦受害者張東晨提起申訴,再有佟野的證詞佐證,一場冤假錯案必定引起從公安局到檢察院的一次小型地震,當年所有的參與者都将被引入這場冤案風波,不免會有一二人落馬。
也有的是人為了自保,選擇犧牲他人的性命。
魏恒想起佟野臨走前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證‘我會站在法庭的,魏老師’的那一幕,竟有種是他害了佟野的錯覺。
他和邢朗都預料到了佟野或許會成為某杆暗槍之下的獵物,但是他們都沒想到,‘他們’會來的這麽快。
邢朗有意的壓制了佟野歸案的消息,就連看守所方面也‘打點’了個把熟人。然而佟野被捕的消息竟然在一夜之間就洩露了出去,‘他們’的機動反應之迅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恒覺得空氣稀薄,呼吸困難,他打開走廊盡頭的一扇窗戶,看着窗外蕭條肅殺的秋日末景,緩了一口氣,才接着說:“劉局知道嗎?”
“劉局還不知道,王副隊已經去監察委了,現在也是一樣沒有消息。”
魏恒不太清楚王前程有什麽手段和背景可以幫到邢朗,他只怕王前程這次前去不是救人,而是落井下石。
“嚴重嗎?”
魏恒忽然問。
沈青岚聽懂了,即氣惱又無奈道:“就剩了一口氣,送醫院了,你說邢隊他怎麽……這麽沖動!”
魏恒一時啞口無言,這回不怪邢朗沖動,只怪邢朗的肩上始終站着四名少女的冤魂,而唯一能夠為這場延續了三年的殺戮負責的罪人已經先行被‘處死’。
“……通知劉局長吧。”
深思過後,魏恒說道。
沈青岚顯然有所忌諱:“魏老師,邢隊前些年已經因為‘刑訊’被監察委盯上了,當時劉局能保他,不代表這回劉局還能保他。劉局……”
說着說着,沈青岚急了:“我的意思是邢隊他根本沒什麽靠山,他家裏沒權沒勢的,劉局憑什麽一次兩次的得罪人去保他!”
魏恒慢慢吐出一口氣,冷靜道:“只要劉局沒有找到能夠接替邢隊長的人,他就離不開邢隊長。就算他把邢隊長當狗養,當槍使,一時半會他也很難找個和邢隊長實力相當的人接替他。況且少女謀殺案已經偵破在即,現在又鬧出了這檔事兒,這個爛攤子沒人願意收尾,負責到底的只能是邢隊長。趕快聯系他吧,他一定能想到辦法。”
說着頓了頓,魏恒沉聲道:“要快,我不相信王副隊是真的想搭救邢隊長。”
沈青岚完全被他說服,匆匆應了聲:“我知道了。”就挂了電話。
魏恒站在窗前吹了一會冷風,直到把腦子裏那些雜蕪 的思緒逐漸吹散,吹的渾身一片僵冷,才關上窗戶返身回到病房。
下午三點多,魏恒走出醫院,站在路邊率先給沈青岚撥了一通電話,但是無人接通,想必現在正是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
他揣起手機,沿着人行道往前方公交站走去。
沒走兩步,一輛白色大切停在路邊,按了一聲喇叭。
魏恒轉頭看過去,看到車窗被放下,海棠戴着墨鏡對他笑道:“我送你。”
魏恒坐在副駕駛,拉上安全帶:“謝謝你了,海醫生。”
海棠不喜與人客套,只道:“順路。”
他們共同探望受傷的邢朗,所以海棠已經知道魏恒和邢朗是鄰居,駕輕就熟的開車走在去往邢朗家的路上。
魏恒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邊依次撥了隊裏骨幹們的電話,連徐天良都沒放過。
只能說這次邢朗下手太狠了,許多人只敢觀望,不敢參與。就連平時邢朗最重用的那幾個人,除了陸明宇,全都緘默其口,搪塞其詞。
魏恒放下手機,莫名其妙的心生挫敗。甚至有些氣惱。只是他的挫敗和氣惱不針對任何人,只針對自己,似乎為了自己幫不到邢朗而惱火。
他脫掉手套順手放在座位上,捏了捏僵冷麻木的手指。
魏恒的憂慮和煩躁被海棠看在眼裏,海棠不動聲色的打量他片刻,忽然問道:“是邢朗的事嗎?”
“……你知道?”
海棠淡淡道:“嗯,青岚告訴我了,拜托我想辦法。”
她這麽一說,魏恒才想起海棠家裏人從政,比沈青岚家中根系還要深。
不過念及海棠和邢朗的關系,魏恒明白自己沒有立場和資格多言,就草草的應了她一句,不再提。
海棠也沒有和他交談過深的念頭,更沒有明示自己是否出力,就這樣一路沉默着開着車,直到路程過了大半,才忽然說了句:“他總是這樣。”
魏恒看她一眼,很清楚她說的是邢朗,也明白她說句話的含義。
他沒有接話,不過在心裏思索,海棠口中邢朗的‘總是這樣’,貌似是一個缺點。但是他卻覺得,未必是一個缺點。
到了小區門口,魏恒下車前問她:“不上去看看嗎?”
海棠搖搖頭,有些苦澀的笑了笑:“不了,我們以前吵得夠多了。”
魏恒不再說什麽,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車拐過路口,回身走進小區大門。
小區停車場就建在大門右邊,和單元樓只隔了一個小小的花壇,走在花壇甬道裏,魏恒有意的用目光在停車場中搜尋,看到那個屬于邢朗的停車位上停着一輛熟悉的吉普。
既然車在家,那人回來了嗎?
出了電梯,魏恒略過自己家門,直奔508,敲了敲門,沒人應他,倒是再次把對面的一對老夫婦驚動了。
老人對他說:“小邢還沒回來呢。”
魏恒點頭道謝,回到了507.
他脫掉大衣扔在沙發背上,走到窗前往下看,那輛黑色的吉普依舊停在停車場,仿佛已經在那裏站了許久。
不多時,他看到駕駛座的車窗被放下一半,片刻後扔出一個煙頭,落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魏恒站在窗前靜靜的看了片刻,随後眼不見心不煩似的拉上窗簾,扯開襯衫扣子準備洗個臉睡一覺。臉洗到一半,他擡起頭看着鏡子裏滿臉水珠的自己怔了一會兒,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臉,連外套都沒來及穿,快步出門了。
小區停車場裏很安靜,上班時間,只零散的停着幾輛車。魏恒徑直的走向那輛黑色吉普,敲響了緊閉的車窗。
沒有應他,但是他能聽到裏面的說話聲,魏恒握着門把試探性的開車門,沒料到車門還真的被他打開了。
邢朗正坐在駕駛座打電話,他一手撐着方向盤,一手拿着手機放在耳邊,見車門忽然開了,下意識的朝魏恒看了過去。
他只草草的瞥了魏恒一眼,随後一臉焦躁的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該删删該減減,證據不夠就再找找,把那幫爺伺候舒服了,這案子就能結了。”
魏恒聽到他手機裏一個陌生的嗓音叫了一聲:“邢隊長,話不是……”
邢朗猛地咬了咬牙,怒道:“拿人錢不幹人事兒,納稅人養了一群走狗王八蛋!”
掐了電話,邢朗又低下頭在手機通訊錄中翻找,瞥了一眼站在車外的魏恒,嗓音因着急上火而暗沉沙啞:“你下來幹什麽?連衣服都不穿。”
魏恒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沒有說話。他在邢朗臉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眼睑下泛着青烏,下巴冒出一層不易察覺的稀疏的胡茬,憔悴的像一個披風沐雨的流浪漢。
不一會兒,邢朗又撥出去一通電話,笑道:“姜處長,我邢朗,有點事兒想麻煩你,那我現在過去找……”
魏恒忽然拔掉了車鑰匙,抓住邢朗的手腕把他從車上拽了下來。
邢朗一時不防備,被他這麽一拽,差點摔倒,反應極快的用腳踹上車門,把手機拿遠了,低聲問魏恒:“幹嘛?”
魏恒不語,只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牽一頭牲口似的拽着他走向單元樓。
邢朗一時沒緩過神兒來,直到被他拉進電梯,才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結束和姜處長的通話,把手機揣進口袋,異常順從的又被魏恒拉出電梯。
“鑰匙呢?”
魏恒問。
邢朗心念一動,胡謅道:“落在辦公室了。”
魏恒想了想,推開507房門:“進去,我們聊聊。”
邢朗熟門熟路的在窗邊的餐廳裏坐下,把身上的墨鏡、手機、文件、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卸下來全都扔到桌子上,如釋重負般長呼了一口氣。
魏恒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還沒來得及坐下,就聽他說,“不渴,有點餓,弄點吃的吧。”
魏恒擡眼看他,邢朗厚着臉皮沖他笑。
魏恒只得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了一圈:“只有泡面。”
“也行,加個蛋。”
看那厮一副上餐館消費的嘴臉,魏恒頓時有點後悔把他領進家門。剛才那個疲憊不堪需要關懷的邢朗完全是他的錯覺,這厮的生命力頑頑強的很,像野草也像韭菜岔,就算被攔腰割斷了,也會迅速而野蠻的生長。
在燒水的期間,魏恒把頭發紮緊,從冰箱裏拿出一板雞蛋,熱鍋煎雞蛋。
邢朗把背後的窗戶推開,點了一根煙銜在嘴裏,逗着鳥籠裏的鹦鹉,道:“佟野死了,你知道嗎?”
“知道。”
魏恒回答的迅速,并且口吻平淡、冷漠,毫無波瀾。邢朗扭頭看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沒了?”
魏恒往鍋裏打了一個雞蛋,像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冷血動物似的淡淡道:“什麽沒了?”
“你不再說點什麽?”
“人都死了,還說什麽?”
邢朗目光複雜的看他半晌,氣餒似的低笑了一聲,回過頭推了一把鳥籠:“說的也對。”
沒有人說話,只有熱油的滋滋聲,煎蛋的香味很快飄散到客廳。
邢朗逗了一會兒鹦鹉,看似心不在焉似的,又說:“那天晚上你說會和他交往,我還以為你挺喜歡他。”
魏恒不語,低着頭關注于鍋裏的雞蛋。
鹦鹉再怎麽逗都像個死物,對他愛搭不理的,把他也當成了死物。邢朗忽然間對它沒有了耐心,心中一時空蕩的厲害。
“也是臨終關懷嗎?”
他忽然看着魏恒問。
魏恒把煎好的雞蛋盛到盤子裏,沉默着又往鍋裏打了一顆,才道:“算是。”
“……你很清楚他沒有走出監獄的那一天,才答應跟他談戀愛?”
邢朗的口吻一瞬間變的冷淡,又似乎包含着怒氣,還有些故意而為之的火藥味。
魏恒停止擺動手裏的鍋鏟,擡起頭看着他,冷冷的說:“吃完飯,你就回去。”
邢朗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往門口走了過去。
魏恒霎時就慌了,看着他想說些什麽:“我……”
才說了一個字,魏恒就噤聲了,因為他看到邢朗走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轉身又回到了餐廳。
魏恒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繼續煎雞蛋,再不言語。
邢朗把煙灰缸擱在腿上,看着窗外正在西斜的陽光靜沉沉的抽了一根煙,正準備點第二根的時候聽到魏恒說,“自己端。”
說完,魏恒走到衛生間洗手。
邢朗把一通泡面和一盤雞蛋端到餐廳,吃到一半的時候魏恒才從衛生間出來。
“手藝不錯啊,魏老師。”
刻意活躍氣氛似的,邢朗笑道。
魏恒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端着茶杯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已經空蕩蕩,只剩下一層油脂的盛雞蛋的盤子。
他煎了五六個雞蛋,邢朗幾口全吃光了,想必是真的餓了。
“你不是說想跟我聊聊?聊吧。”
邢朗埋頭吃泡面,也不耽誤說話。
說實話,魏恒現在不想跟他聊,無論是聊哪一樁案子,他都不想聊。再多說,只能加重邢朗的壓力。
思來想去,他找了一個擦邊球的話題:“那個死在城西大橋的年輕人的身份,确定了嗎”
一桶泡面很快也見了底兒,邢朗端起盤子和泡面桶進了廚房,把盤子放進水槽,把面桶扔進垃圾箱,又打開冰箱拿出一個蘋果,回到魏恒對面坐下,才道:“沒有,本市的失蹤人口裏找不到,估計是外地人。”
“那輛帶走張東晨的面包車呢?也沒有線索嗎?”
邢朗邊吃蘋果邊說:“套牌兒車,牌子是在木芗縣的,當地的警局正在找失主,目前還沒消息。”
這麽說來,企圖帶走張東晨那夥人的身份也不好核實。
“你有什麽看法?”
魏恒懶懶的撐着額角,看着他問。
邢朗很快把一顆蘋果吃完了,果核扔進垃圾桶,扯了幾張紙巾擦着手說:“隊伍裏有鬼。”
張福順被秘密監控,除了他和邢朗,沒有人知道張福順和月牙山屍坑有關聯,但是張福順卻成為了‘目标’,邢朗嚴加保護張福順,‘他們’就對張東晨下手。更蹊跷的是,‘他們’知道張福順藏着另一個秘密。
魏恒思索良久,開口時慎重了許多:“你懷疑誰?”
邢朗沒精打采的笑了笑:“基于臆想的懷疑很不負責任,要說懷疑誰,只能拿出證據。這不是你說的嗎?”
“那你就是沒有懷疑的對象了?”
邢朗道:“有,但是沒有證據。”
問他兩次,他都語焉不詳,明擺着不願意和自己探讨的太過深入。魏恒也不再追問,抿了一口杯裏的茶水:“我對你懷疑的對象沒有興趣,只要不是我就行了。”
邢朗微微皺眉:“你覺得我會懷疑你?”
魏恒吹散杯口的熱氣,淡淡道:“知道張福順身份的人,只有你我和陸警官,你會懷疑陸警官嗎?我覺得不會,既然你信任陸警官,那麽唯一有懷疑價值的人就是我。”
邢朗把眉頭鎖的更緊,看他良久,才道:“不,我不懷疑你,我信任你。”
魏恒略微一怔,等回神的時候發現對面已經空了。
邢朗又摸進廚房掃蕩了一圈,把冰箱裏僅剩的兩個橘子一個蘋果全都拿了出來,回到原位坐下,邊剝桔子邊說:“無論你信不信我,我都信你。我不但相信你不會害我,我還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還會拉我一把。”
魏恒把水杯擱在桌子上,重重的碾磨被燙紅的指腹,不知好歹似的問道:“憑什麽?”
邢朗剝着橘子認認真真的想了一會兒“說不清楚,感覺。”
魏恒擡起眸子看着他,壓制住心裏紛亂的心緒,揚起唇角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意:“或許有一天你死在我手裏,就會後悔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漆黑無邊的眸子裏靜靜的流淌着漂浮不定的暗光。忽然,他笑了一下,張開雙臂對魏恒說:e on baby, 弄死我。”
魏恒心裏一熱,瞪他一眼,低頭喝水。
邢朗笑了笑,把剝開的橘子分了一半給他,忽然間換了個話題:“想知道我和海棠為什麽分手嗎?”
魏恒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他,不明白他怎麽又扯到海棠身上去了。雖然他很想知道,但是他沒有接話,說與不說的,全憑邢朗決定。
邢朗決定告訴他:“因為我老把工作上的事帶到家裏。”
說着擡眼看他:“你能理解嗎?”
魏恒試着理解了一下,發現對方袒露的信息過少,他無法深入理解,于是搖了搖頭。
邢朗把剩下的橘子全都塞進嘴裏,豎起四根手指,道:“郭雨薇,佟月,梁珊珊,白曉竹。這四名受害者對海棠來說,只是一串名字,一組數字,但是對我來說,她們是我的債主,她們整日整夜的追在我身後索要真相,每天晚上都會鑽到我的夢裏,讓我為她們的死亡負責。我永遠都不可能把她們當做工作對待,她們不是名字,也不是數字,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卻成為了受害者。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把她們任何一個人鎖在檔案櫃裏,等着紙頁泛黃,等着他們的名字被人遺忘。除非有一天我不幹這行了,脫掉身上的警服,再也不用納稅人養着,他們就不再是我的責任,我才能把他們從我的生活中剝離。”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魏恒卻明白了。邢朗和海棠之間的矛盾是那些受害者。想必剛才邢朗在停車場的狀态就是他‘在家’時的狀态,海棠無法理解他,也無法包容他把受害者的冤魂帶進生活裏,塞滿他心裏各個角落。
說的直白些,邢朗的責任感太強,總是一個人扛着所有事。海棠替他覺得累,卻無法替他分解,邢朗也無意拖着她一起承擔。兩人之間的隔閡,由此而生,日益見長,最終分道揚镳。
不知為何,魏恒心裏有些沉重,注視着邢朗的眼神都柔軟了許多。
不用魏恒接茬,邢朗自己說自己的:“我現在就兩個打算,要麽打一輩子光棍,要麽找個能理解我的同行。”
“同行?”
邢朗看着他,目光越來越悠長,腦子裏放空了許久,才道:“對,同行。”
聽他說起同行,魏恒第一個想起的就是沈青岚,雖然沈青岚從來都沒有表示過,但是他看得出來,沈青岚很崇拜邢朗,或許邢朗更适合和一個崇拜他的人在一起。
除了沈青岚,他記得技術隊的小趙對邢朗也有些意思,平常見着邢朗就臉紅。她的心事,估計支隊上上下下都看出來了。
邢朗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看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是皺一下眉頭,就是撇撇嘴,貌似想起了什麽不值得開心的事。
魏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想着想着就亂了,亂着亂着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束住手腳,不知該如何脫身。
邢朗忽然起身朝他走過去,倚在桌沿看着他說:“跟我出去一趟。”
“幹什麽?”
“見一個人。”
蕪津市的夜晚來臨的越來越快,白晝不斷縮短,黑夜逐漸延長,街道上趕路的人群就這樣猝不及防的一腳踏入了傍晚。
邢朗把車開到一家市中心邊緣地帶的飯店門口,車子一直沒熄火,車頭亮着兩盞近光燈。
魏恒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晚上七點十三分,他們已經在這裏等了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小時裏,魏恒只問過一次在等誰,被邢朗含糊應付過後,他就不再過問。
“你的手套呢?”
邢朗忽然問。
魏恒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才發現手上光禿禿的,一直以來從未離身的手套竟然不在手上。
他想了想,道:“可能落在海醫生的車上了。”
“海棠?”
魏恒看他一眼,握着雙手道:“嗯,今天中午是她送我回來的。”
話外還有一個訊息,海棠曾到他們小區門口,卻不入。
邢朗聽出來了,卻沒有點出來,似乎不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只靜靜的抽煙。
沒一會兒,魏恒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頓時有些詫異。
是海棠。
海棠和他簡單問過好,直接道 :“我把你的手套交給你們小區門口的保安了。”
很簡單一句話,卻被魏恒讀出了其他訊息。
“什麽時候?”
魏恒問。
而海棠的反應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想沒錯,海棠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下車五分鐘後吧,上樓太麻煩,我就放在保安室了。”
魏恒瞥了一眼邢朗,邢朗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在磕煙灰。
魏恒頓時覺得有些尴尬,握着手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還好嗎?”
海棠問。
魏恒又看了看邢朗,低聲道:“嗯,挺好的。”
海棠很輕的笑了一聲,道了聲再見,随後就挂了電話。
餘光瞟到魏恒神色有些複雜,邢朗看着前方路口的車流,目不斜視的問:“誰的電話?”
車廂裏很快飄了一層煙霧,魏恒放下車窗,看着窗外道:“你不認識。”
邢朗也只是随口問一句,注意力全在前方車流繁忙的路口。
窗外的冷風順着窗戶往裏鑽,車裏的氣溫不一會就降了好幾度,凍得人雙手冰涼。
魏恒想把車窗升起來,不料車窗‘嗡’了一聲,竟升不起來。
這破車……
魏恒心裏暗道吉普車老舊,他剛在把胳膊架在車窗上,此時車窗玻璃夾住了他的大衣袖口,怎麽拽都拽不出來。
在他皺着眉頭和車窗玻璃較勁的時候,邢朗已經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叼着煙說:“別用勁兒,可能是夾着扣子了。”
魏恒不理他,繼續扯自己的袖子。
邢朗把煙頭扔出窗外,解開安全帶傾身過去:“別動,我給你解。”
邢朗一手撐在他背後的座椅上,一手去拽他卡在窗縫裏的袖子。
随着他的靠近,魏恒把身子往後一揚,老老實實的,不再動彈。因為此時邢朗離他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楚的看到邢朗下巴冒出的那層極淺的胡茬。
的确是扣子卡在了縫裏,邢朗揪着連着扣子的一根黑線,小心翼翼的把扣子從縫裏劃出來,才拽出了魏恒的袖子。
“好了嗎?”
魏恒想盡快和邢朗拉開距離,袖子略一松動就迫不及待的探頭去看,卻在無意間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的更近。
邢朗向他轉過頭,笑說:“按你剛才那麽拽,扣子掉……”
話沒說完,邢朗忽然沒了聲音,因為魏恒回頭的瞬間忽然撞上了他的嘴唇。
魏恒幾乎和他同時轉頭,嘴唇不可避免的在邢朗下唇擦過,很輕,但是足以留下痕跡。
魏恒愣了一下,眼神發直的看着邢朗。片刻後,他往後靠進椅背,右手握拳抵着嘴唇,看着窗外說:“沒關系,意外而已。”
邢朗什麽都沒說,慢慢的坐了回去,坐在駕駛座又掏出煙盒點了一根煙。
他看着前方路口的車流,眼睛裏逐漸變得空洞,香煙抵在唇邊的觸感讓他想到剛才魏恒的嘴唇撞上來的一瞬間。
雖然意外很短暫,但是魏恒的嘴唇一如他所料,雖然很冷,但是很柔軟……
沒關系,意外而已。
他還記得魏恒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魏恒有些慌亂,卻盡力表現的冷漠,只有不斷顫動的眼睫毛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然後,魏恒迫不及待的為剛才的意外貼上标簽,迫不及待試圖化解尴尬,迫不及待的試圖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此時,邢朗想起了魏恒家裏那只拒人千裏的鹦鹉,那只對他如何示好,如何逗弄都無動于衷的鹦鹉。
難道就,這麽迫不及待嗎?
說不清的氣餒和挫敗瞬間蒙住他的雙眼,甚至讓他感覺到惱火。
邢朗忽然把煙頭扔出窗外,再次傾身朝魏恒靠過去。
魏恒正在低頭看手機,忽覺一道人影向自己逼近就下意識的擡起了頭,卻不防下巴忽然被人捏住。緊接着,幹燥溫熱的嘴唇壓在了他的嘴唇上。
邢朗用力在他嘴唇上壓了一下,然後稍稍往後拉開一些距離,看着他的眼睛說:“現在不是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