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冷酷仙境【5】

一整個白天,邢朗都坐在辦公室寫檢查,寫的他頭暈腦脹,雙眼發黑,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備戰高考的前夜。連着将近十個小時沒吃飯沒喝水,抽了兩盒煙,一呼一吸間口鼻冒白氣。

一份檢查而已,他不是沒寫過,但每次寫檢查都很想砸電腦走人,或者索性辭職不幹。他的文字功底尤其差,高中學的理科,高考成績完全是被語文拖了後腿,才不得已報了警校。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都能吭哧吭哧的憋一天,有時文思實在枯竭,卡在最後一個标點符號上半天不動筆,就朝臉上甩一巴掌,才能甩出幾個字湊字數。

這些年來他因大事小事,那樣的事這樣的事寫過不少檢查,每次寫檢查都像坐了一回牢,寫完後一定會留檔保存,以備将來的不時之需。

像這次的檢查就可以參考上次他審訊一個流氓團夥所作的檢查,但是不能黏貼複制,因為他這次屬于‘二進宮’,情況比上次嚴重的多,需要更加誠懇,更加徹底,更加低姿态的認真分析自己的錯誤。

辦公桌上擺着一本‘申論’,他不時就停止敲字,翻開申論掃兩眼,從裏面大篇長段的‘思想教育’中摘取出能用的句子。力做道無痕跡抄襲。

最後一個句號打完,邢朗的雙手和脊椎都像打了鋼釘般僵硬酸疼。

他往桌沿踹了一腳,連人帶椅子往後退了一段兒,用力伸了個懶腰,按下打印鍵。

拿出新鮮出爐的檢讨書,邢朗往牆上的鐘表看了一眼,現在是晚上六點三十五,窗外天色已經擦黑了。

他用內線挂了個電話,很快,沈青岚推門進來了。

沈青岚一進門就被室內煙熏火燎的煙霧又趕了出去,站在門口揮着眼前的煙霧,勉強能看到重重白煙後的人影,皺着眉道:“你點房子了?”

邢朗推開兩扇窗戶,把兩份檢查裝訂好,在最後一頁簽上自己的名字,末了對沈青岚招了招手。

沈青岚捂着鼻子走過去:“你如果自己交給劉局,估計他還能早點複你的職。”

邢朗兩只眼睛紅通通的,不知是因為長時間盯電腦盯紅的,還是被煙霧熏紅的,一開口,聲音又沉又啞:“我着什麽急,他最好多停我幾天,權當放假了。”

或許是發現自己的聲音疲憊的厲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後把兩份文件遞給沈青岚,道:“上面這份給劉局,下面這份給市局姜政委。”

他拍拍沈青岚的肩膀,擡腳走向門口,沒走兩步,沈青岚在後面叫住他:“剛才王副隊在找你,你最好下去找他一趟。”

就這麽一會兒,邢朗又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揣起打火機道:“他懂不懂什麽叫停職?停職就是暫時停止辦理職內一切事物,有事兒讓他找大陸。我已經停職了。”

說着擺擺手,又要走。

沈青岚看着他的背影,慢悠悠道:“關于魏老師。”

邢朗身形一頓,回頭看她一眼,什麽話都沒說,捏着香煙快步下樓了。

陸明宇和檔案室的小李都在副隊長辦公室,邢朗走在樓道裏就聽到副隊長辦公室裏傳出的拍桌子的響動。

草草應了幾個跟他打招呼的刑警,邢朗徑直走過去推開辦公室房門,裏面的三個人齊刷刷的轉頭向他看過去。

陸明宇見他露面,微不可察的低下頭松了口氣。

“怎麽了?”

邢朗的目光在陸明宇和小李臉上依次掃過,用腳勾上房門,問道。

王前程抱着胳膊,一副鐵面無私審賊的做派,瞪了一眼小李:“還不給邢隊長說說。”

小李就說:“邢隊,前兩天魏老師到物證室借閱數據,他說您知情,我當時給您打電話核實,但是您的電話打不通。我正打算請示王副隊的時候,宇哥就,就……”

他瞄了一眼陸明宇,欲言又止。

陸明宇很冷靜的把話接過去:“我借走了,沒有走流程。”

邢朗迅速的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刻意忽略了魏恒的名字,對王前程笑道:“手續後來補不就完了嗎?大陸也是老人了,平常需要查什麽數據都是後來補,你這就有點上綱上線了,老王。”

王前程板着臉:“他要是自己看,我沒二話,但你問問他,他是自己看嗎他是給編外人員看!”

王前程不肯借坡下驢,非要把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另一個層面。邢朗很糟心的看着陸明宇問:“怎麽回事?”

陸明宇見他也攔不住王前程,直言道:“魏老師想看913號滅門案物證,我就幫他借出來了。”

魏恒想看物證,在邢朗看來,這完全可以理解,連個屁事兒都算不上。但是王前程不這麽認為,因為魏恒是編外,編外人員不能借閱內部數據。

王前程又說:“上個禮拜廳裏才開會完善了檔案物證保管制度,但凡要查數據,一定要拿着手續讓隊裏簽字。阜陽市警局檔案室被盜難道不是一個例子嗎?你們怎麽能對一個外人這麽放心!”

這話無疑連帶着邢朗一起訓了,但是他說的沒錯,廳裏最新開會完善了數據保管制度,陸明宇這麽做,雖然可以理解,卻不符合規定。王前程也是認真負責,嚴謹辦事。

辦公桌上擺着一個紙箱,想必就是魏恒才借閱過的物證。

邢朗走過去,把香煙塞到嘴裏咬着,一件件的檢查裏面的物證,和編號單相核對,忽然啧了一聲,眼皮也不擡的說:“愣着幹什麽?還不快點向王副隊承認錯誤。”

聞聲,陸明宇背着手,微低着頭,态度誠懇的做了一番口頭檢讨。

等他說完,邢朗也檢查完了物證,依次把物證放回箱裏,對王前程道:“老王,東西沒少,這次就算了,讓他們長個記性。”

看在他的面子上,王前程才揮手作罷,在邢朗臨走時刻意道:“這個魏恒,眼裏除了你,再沒別人了。”

邢朗裝作沒聽到,反手關上他辦公室房門。

站在走廊裏,邢朗默不作聲的把煙頭揉爛在手裏,問:“魏恒在查913滅門案?”

“我不太清楚,當時我問過他,是不是在研究滅門案,他也沒說什麽。”

邢朗沿着樓梯往樓下走,走了兩步反手沖陸明宇打個響指,示意他跟上來。

十一月中旬,蕪津已經很冷了,到了夜晚,陣陣冷風像一把把軟刀子似的往領口裏鑽,冷的人立即拉緊了衣領。

陸明宇跟着邢朗上了他的吉普,坐在車上,邢朗給他點了一根煙,然後說:“沒關系,不用防着魏恒,這人沒有壞心眼。”

陸明宇拿着煙,沒有抽,只偶爾的撣一撣煙灰:“我知道王副隊可能會過問這件事,想找魏老師對對詞兒,但是魏老師這兩天沒有來警局,我沒見着他。”

他這無心的一句話,聽在邢朗耳朵裏卻很有意思。

沒錯,魏恒這兩天沒有來警局,繞過他直接找到劉局,和劉局告假,說這兩天有一些家事需要處理。他這個借口騙騙別人還行,邢朗很清楚這話完全是扯淡。

魏恒家裏就他一個人,他有個屁的家事需要處理,他不僅沒有家人,連走的比較近的朋友都沒有。魏恒的生活圈子只有他自己和一具具屍體。

魏恒不僅沒有來上班,或許這兩天連家都沒有回,邢朗給他打過多次電話,敲過隔壁多次房門,魏恒不接電話不開房門。憑空消失了似的,音訊全無,任誰都聯系不到他。

邢朗起初擔心他會不告而辭離開警局,乃至離開蕪津,但是當他從樓下看到魏恒家裏站在陽臺玻璃後的鹦鹉時打消了這一顧慮。魏恒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麽感情,但是他頗為看重他那只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鹦鹉,一天三次換食換水沒耽誤過,偶爾還帶它下樓轉轉,活的像一個退休老人。

魏恒不接他電話,不上班,或許還不回家,已經整整三天了,這讓邢朗十分的焦心。

他把車窗放下來,煙頭伸到窗外撣了撣煙灰,口是心非道:“先不管他,我給你的那份名單,你查的怎麽樣了?”

陸明宇在手機裏翻找出一份記錄,道:“高木、董力、祝九江、窦興友、徐紅山。這五個人,董力已經死亡,徐紅山還在監控當中,其他三個人同名同姓的有很多,排查範圍縮小到銀江也至少幾百人。我和小趙按照年齡和性別篩選過,嫌疑人名單目前縮到了十幾人,有三個人在前兩年遷出銀江。其中有前科劣跡,最接近名單中目标的是住在天街48號的祝九江。我帶人去找過他,目前已經監控起來了。”

“高木和窦興友呢?”

邢朗又問。

陸明宇發愁的揉了揉額頭:“範圍太大了,而且有好幾個目标人物已經遷出銀江,和董力,徐紅山社會關系也沒有交叉。”說着嘆了口氣,道:“頭兒,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邢朗捏捏他肩膀:“慢慢查,我不催你。幸好董力家裏沒人了,也沒什麽朋友,死就死了也沒人來鬧事。上面不給我壓力我就不給你壓力。”說完看了一眼手表:“下班吧。”

陸明宇走後,他把車窗升起來,坐在車裏半晌沒動靜,糾結該不該再給魏恒去個電話。許久不曾行事之前這麽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邢朗心想他當初和海棠搞暧昧期沒在一起的時候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整時整晌的胡思亂想,一旦閑下來就忍不住想和那人取得聯系,哪怕是聽魏恒不耐煩的罵他一聲‘滾’,都比魏恒躲着他,不理他,一消失就是兩三天,任他自己和自己追逐角力玩競智游戲要強。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在感情方面不甚發達的腦細胞都在這幾天用來琢磨魏恒了。從來沒有如此看重一個人,就連當初和海棠提出分手,他都在短暫的猶豫和思考後果斷的做出抉擇,毫不拖泥帶水。

事不到如今他還不自知,他是何等的想要得到這個人。

看一看表,離陸明宇下車過去了半個小時,他又在猶豫打不打這通電話間耗去了大把時光。邢朗扔下手機,捂着臉疲憊的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都快得病了。

手機忽然響了,他精神一振,眼睛裏的倦意一掃而空,條件反射似的抓起手機連來電顯示都沒看就接通了電話。

“魏……”

“喂什麽喂啊,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是他妹妹,邢佳瑞。

邢朗先提了一口氣,才沒精打采道:“馬上,我這邊完事兒就回去。”

他妹說:“那你快點,現在都快七點了。”女孩子的聲音被拉遠,不知和誰說了句什麽,然後又道:“大姐讓你把她在真心溏定的蛋糕拿回來。”說完了補了句:“你快點啊,人都齊了,就缺你。”

邢朗應了一聲,挂掉電話開車上路,開往與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天已經黑了,今夜難得見月亮,半輪殘月在薄紗似的黑雲後時隐時現,冷水般的清輝灑滿了整座蕪津市。

已經快入冬了。

這段時間實在忙的暈頭轉向,即使停職也只是名義上的停職,該他收的爛尾沒人幫他,直到陳雨被判刑,佟野被安葬,局勢稍安後,他才有時間忙一些‘框架’外的閑事。

他答應了曲蘭蘭幫她取一件東西,今天是時候兌現承諾了。

曲蘭蘭的男朋友陶小飛上班的地方是一家被擠在犄角旮旯裏的網吧,雖然地理位置偏僻,但是占地面積不小。

邢朗把車停在路邊,仰頭往上一看,看到一塊挂着髒兮兮的彩燈的招牌,立刻認出了這個地方他去年來過。

前兩年蕪津市掃黃打黑,他們刑警隊和掃黃辦聯手掃黃的時候曾掃到這間網吧,在包廂裏帶走了幾個光身子的和磕嗨了藥的。他以為這破地方早被封了,沒想到竟又神不知鬼不覺的開張了。

由于來過一次,所以他熟門熟路的在沒有開燈,地上布滿垃圾,尿騷味濃重的樓道裏沿着臺階往上爬,一直到了四樓網吧入口。

網吧很大,光線很暗,推開門走進去立刻就被不新鮮空氣中的煙味和人體的汗味所包圍。室外秋風似刀,這裏面竟然還很暖和。

吧臺後的營業員正在打瞌睡,見來了客人就懶懶道:“充卡嗎?”

由于光線昏暗,邢朗沒看清吧臺後面的人是男是女,開門見山道:“我找陶小飛。”

營業員掀開眼皮很不耐煩的瞅着他:“你找誰?”

“陶小飛,他不是在這兒上班嗎? ”

營業員的眼珠子在天花板五彩的射燈下像兩顆玻璃球似的迅速轉了一圈,眼神瞬間慎重了許多,拿起吧臺上的座機話筒,邊撥號邊說:“沒有這個人,你去別的地方找。”

邢朗看了一眼他正在撥號的話機,忽然伸手擋住數字盤:“沒找錯,你們這兒的老板不是姓高嗎?你把他叫出來問問,或許就有這個人了。”說着松開話機數字鍵盤,沖他一笑:“打吧。”

邢朗的氣場太強,營業員不敢當着他的面搞什麽小動作,杵在吧臺後面跟他僵持着。

“不敢打?那就好好的待着。”

邢朗拔掉話機電話線,扯掉網頭,擡腳踏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

營業員忙道:“二樓不能去!”

邢朗用力指了他一下,冷聲道:“待着。”

一樓是散坐,二樓才是包間,并且二樓只對特定的人群開放。邢朗剛從樓梯口拐出來就見一扇卷閘門外坐着一個高壯的男人,正在看雜志。

那男人看見一個陌生人從樓下上來,立刻放下雜志站起身盯着邢朗:“你幹什麽的?”

邢朗很自在很随意的在那男人肩上拍了一下,說:“別緊張,跟你們高老板約好了,說着指了指半開的卷閘門:“他在裏面?”

男人也被他的面相和氣勢唬住了,将信将疑的打量他片刻,然後朝門口擡了擡下巴:“進去吧。”

邢朗很友好的沖他一笑,雙手揣在褲子口袋,信步走了進去。

二樓比一樓的光線還要暗,異味更加濃烈,簡直和沒開燈差不多,他走在過道裏,視線掃過每一個包間入口,其中不乏赤身裸體的男人和女人,還有淩亂的擺在電腦桌上的針管和藥粉。

每個人都意識不清的癱在包間暗紅色的沙發上,睜着一雙雙麻木呆滞的眼睛看着猶如在檢查隊列似的從他們面前走過的邢朗。

過道中間有個什麽東西攔住了去路,邢朗蹲下來一看,才發現是一個僅着內衣的女人,女人躺在地上,睡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邢朗探了探她人中,确認她還有呼吸,但是已經很微弱了。

他擡腳從女人身上跨過去,徑直走到大廳盡頭,在牆面上摸了一會兒,不多時,耀眼慘白的燈光瞬間驅散了紮根在黑暗中的腐朽和頹廢的氣息。

燈一亮,這群見不得光的生物陸陸續續的從包間探出頭,有人孤疑的看着邢朗,有人嘴裏咕哝着髒話。

邢朗擡腳踢開橫在身前的一把椅子,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揚聲問道:“陶小飛在哪兒?”

沒有人回答他,每個人都形如僵屍般,用麻木且冷漠的眼睛看着他。

邢朗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應他,很無奈似的從腰帶上取出手铐,拍着手心道:“我現在只找陶小飛一個人,他要是不站出來,你們全都跟我回去做尿檢。”

他手中的铐子在白色燈光下泛着寒光,在場人如夢初醒般不約而同的往角落裏縮,不知誰喊了一句:“陶小飛不在這兒!”

邢朗的目光對準了說話的那個人:“他在哪兒?”

“他走了。”

身後的走廊裏忽然傳出一道過分沙啞的男聲,緊接着響起來勢洶湧的腳步聲。

邢朗回頭,看到了一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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