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淺談

賀滄笙長眉一挑,肩負朝陽細雪,對着蘇屹輕輕地偏了偏頭。

顯得饒有興趣。

蘇屹站在原地,星眸內鋒芒頓斂。

“已經巳時二刻。”賀滄笙似是知道他的驚訝,擡腳進屋,道,“本王歸府,想起有東西落在蘇侍君屋裏了。”

蘇屹沒有說話。

落在賀滄笙衣上幾點雪花化作水珠,她關了屋門,緩步走向書案,道:“就在蘇侍君手邊。”

蘇屹倒也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只是退開了兩步,看着賀滄笙伸臂從桌上拿過了那本奏疏。

賀滄笙垂眸,将那上面的字仔細地看了一遍,人也不出聲,臉和時才的蘇屹一般逆着光,無暇肌膚沉浸暗色。

她看得快,末了将奏疏一合,長指虛點了兩下封面,問道:“你看了嗎?”

弧度勾人的眼就這麽朝蘇屹看過來,沒有調侃或者動怒的意思。就是沉了認真,瞧着像是誠心發問,好像這并不是蘇屹不該碰的東西。

蘇屹的喉結滑滾,心裏邊忽然就動了動,也不知動了哪兒,等反映過來時人已經開了口,道:“看了。”

偷看要遞給皇帝的奏疏,別說是在楚王府裏,就是放在通政使司,也是死罪。

“……你倒是摯篤,”賀滄笙輕輕一哽,将那奏折輕拍在掌心,眸中光變得淩厲了點,“摯篤到本王該殺了你。”

她說着殺伐果斷的話時語氣也平淡,像是預警,又像陳述,讓人猜不透她的下一步。蘇屹在這一瞬裏想到了很多,甚至生出了自己已經全盤暴露的感覺。

賀滄笙卻雲淡風輕,問:“你了解玄疆事?”

這裏并非太學設壇清辯,若蘇屹還想保命,或是繼續在楚王府中呆下去,他都應該裝傻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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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換到旁人身上,跪下請罪也是首要之事。

可少年雙肩挺闊,平靜地對上賀滄笙的目光,道:“了解。”他薄唇微頓,“因我出身玄疆。”

賀滄笙摩挲奏折,思索了片刻,問道:“這就是你私讀本王信件的原因?”

此問也算是正中蘇屹下懷,他不動聲色,點了點頭。

就是要真假參雜,才最得人相信。

賀滄笙的目光洩露審視,少年的面上卻絲毫不露,竟讓她也一時辨不出真假,只尋思了俄頃,問道:“可是都看明白了?”

見蘇屹誠實地颔首,賀滄笙倒像是真來了興趣,轉身在一旁的椅上坐了,道:“如此,還請不吝賜教。”

少年沉默地垂了眸,道:“殿下所請之事與聖上當年的決斷相悖,卻皆是大義,為民為國。”

他停頓須臾,随即擡起目光,坦蕩又直接地看着賀滄笙,道:“有殿下如此決斷,是玄疆萬民的福氣,也是大乘的福氣。”

少年的聲音略微暗啞,臉龐掩在黑暗裏,卻在最後一句裏露出了一種運籌帷幄的統帥之氣。

賀滄笙深深地看着他,道:“你認同本王所見?”

蘇屹道:“認同。”

這是蘇屹的真心話。

賀滄笙撐首,問:“因故鄉情?”

“……不是,”蘇屹抿了抿唇,道,“不止。”

賀滄笙擡手示意,道:“你且坐,本王願聞其詳。”她看着蘇屹在桌案對面坐下,又道,“皇上決意舍棄玄疆,你若不止因戀舊而對玄疆衆人心懷善意,又為何同意本王所書?”

蘇屹沒有立刻回答,賀滄笙微笑,道:“莫要告訴本王,你也是阿谀奉承之輩。”

“不是。”蘇屹驀然開口,像是下定了決心,“玄疆王降敵,牽連滿門,是該死罪。可玄疆百姓無辜,都是大乘的子民,皇帝可以懲罰權貴,卻不該放棄百姓。發糧整軍都是表面事,玄疆人真正需要的,是解開世代壓身的桎梏。”

這番話放在朝堂上,是絕對要引聖怒的,可賀滄笙毫不在意,颔首示意蘇屹說下去。

“玄疆王降敵身死,玄疆中數不清的人虎落平陽,”蘇屹道,“加上邊關原本便窮困的百姓,因是流籍而被牙商逼迫為奴的不在少數,而這些人的後輩又會因子承父籍而永無翻身的機會。伏枥忍遭奴隸辱[1],若能憑自己尋到出路便罷,可讓人世代受迫,蘇屹并不認同。”

他胸前稍微起伏,聲音朗朗道:“人人都選不得出身,又為何要因出生時上天所賜而被提前判定一生?”

賀滄笙本半斂了鳳目,卻在聽到這一句時驀然擡起了眸光。

薄唇緩緩翕動,她道:“德也狂生耳,也不過偶然淄塵京國,烏衣門第[2]。 ”她看向蘇屹,眼中清澈,“如你所言,男女貴賤皆天命,若能一改了之,或者根本不作數,也就沒有那麽多的怨恨了。”

她的聲音很輕,在垂眸時顯得有些失落。蘇屹聽着看着,覺得那股一直以來壓悶在胸口的怨氣就這樣極其緩慢地開始動搖消散。

“殿下出身高貴,卻見得也懂得人間疾苦。”蘇屹平靜地道,“玄疆遠在百裏之外,殿下卻能為那裏的百姓請命,況且此事也許不得聖上青睐。故此,我道殿下大義。”

賀滄笙看着他,問:“依你所見,該去除賤籍?”

“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事。”蘇屹微微偏頭,思索了少頃,道,“貴籍與氓生不是朝夕間便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若能不以出身為據,讓世人可各憑本事科考或是參軍,也是好的。”

賀滄笙點頭,不自覺地摩挲指尖。

她今日本就是故意将奏折落在蘇屹房中,卻沒想到這人對私讀一事承認得坦然。

更沒想到,她竟與這少年隔案清談了這般久。

她女扮男裝,從出生起所受的一切苦都來自于人們的偏見和封鎖。男女之別,貧富之差,本質都是一體,都令賀滄笙極其厭惡,所以她有心請命,讓天下人皆有出頭的可能,卻深知這個想法不會入敬輝皇帝的眼。

不想今日卻被蘇屹一語道破。

少年自是不知她的秘密,卻說出了她心中所想。

這麽多年,蘇屹是第一個。

年輕人從來桀骜,剛才言論裏又說“虎落平陽”四個字,想來出身也是不凡,大概是因玄疆的戰事而受人所桎。

堂中不甚明亮,兩人都坐在昏影中。身世悠悠何足問[3],卻沒幾個人可以做到冷笑置之。他們都是被命運作弄的人,雖看着彼此都是謎團,卻又忽然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賀滄笙驀然勾唇,不知所謂地笑了笑。

她竟與這細作惺惺相惜了麽。

賀滄笙的折子當日便遞了上去,敬輝帝病中批閱,幾日後便回了話。

沒準。

這消息一出,康王一派是真真得了意,連着高興述和周秉旭這些當初反對給玄疆送糧的大臣也一并揚眉吐氣。朝中倒戈之人衆多,賀滄笙一時如履薄冰。

她這日歸府時身上便帶酒氣,也不讓人給撐傘,就冒雪一路步行進了書房,直至後堂。她擡手撥開了幅挂畫,也不知動了哪裏,那貼着牆的書架竟像門一般挪動了開。

芙簪提着燭燈在前引路,賀滄笙邁步,順着臺階一路而下,走入黑暗。

楚王府的地下,別有洞天。

看着像是石窟的室內桌椅俱全,步光已經候在一旁,腳邊跪着個人,身上有點打顫。

賀滄笙在太師椅上坐了,慢條斯理地放下掌中暖爐,沖步光揚了下颚。

步光立刻壓了地上人的肩膀,讓那人擡起頭。

正是含柳。

那一日含柳被俘,本以為自己性命休矣,卻被關進了此處。

她被步光一路拖拽而行,濃重的血腥和骨肉的味道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驚恐地看着無數死士在這地下訓練,又看着昏暗的私刑房和監牢。

這楚王竟豢養私兵!

都不用關押,含柳當時便失了心志。

“你不用怕,”那一日的賀滄笙坐在她面前,雪白的指尖緩慢地順着茶杯邊沿走了一圈,“你先前的那些姐妹兄弟,也都曾一個個如你這般跪在本王面前。”

含柳的冷汗順着鬓角流了下來。

賀滄笙偏了偏頭,饒有興致地問:“你可是想去陪她們?”

含柳的嘴唇開合幾次,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勉強搖頭。

芙簪見狀,立刻打開了放在桌上的瓦罐,輕輕地遞到了賀滄笙面前。賀滄笙瞥了一眼,愉悅地笑起來,垂手潑了盞中茶。

溫熱的茶水落地生響,盡數打在含柳面前的地磚上,吓得她雙肩一凜,下意識想往回縮,卻被步光按住,動彈不得。

賀滄笙将空盞遞給芙簪,芙簪微傾瓦罐,給盞中倒滿,又端着向含柳走過去。從宮裏出來的嬷嬷手段穩狠,芙簪一手鉗住含柳的下巴,強迫她擡起了頭。

含柳見那盞中液體猩紅,猛地掙紮起來。可是她哪裏擰得過步光芙簪兩人,一盞冰涼辛辣就這麽被芙簪灌入口中,讓她無可避免地嗆咳起來,又在逐漸傳遍五髒六腑的劇痛裏汗淚交加。

“殿、殿下,饒我……”她費力地開口,聲音支離破碎,“您想知道什麽,奴、奴婢都說,奴婢都說……”

“本王不想知道什麽,也不想殺你。”賀滄笙微笑,“賞你的是一杯養着南霄省五害蠱的好酒,此蠱頗為有趣,毒發時中蠱人心裂、血凝、身軟、眼盲、發落,故稱五害。如何,喜歡嗎?”

含柳驚恐地蜷起身體,在瀕死的驚恐中越陷越深。

“不過,要是能每月吃上一粒解藥,”賀滄笙微微俯身,攤開手掌,“別說毒發,就是功夫都不會受影響。”

含柳倏地擡起頭,雙眼死死盯着賀滄笙手中的藥丸。

賀滄笙極好地把握着節奏,停頓了片刻,道:“你若能迷途知返,為本王所用,這藥便給得你。”她輕輕合攏手掌,“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本王的人?”

含柳抖身如篩糠,人已經說不出話,只一點點爬向賀滄笙,伸手攥住了賀滄笙的袍角。

賀滄笙看着她痛苦哭求,緩緩地垂了手。

“殿下……”如今的含柳乖順極了,只擡眸看着被賀滄笙捏在指尖的藥丸。

“哦?”賀滄笙似是微醺,面露不解,“已經到了日子嗎?”

含柳的毒還未發作,但人已經怕得要命,攥緊了鋪在地上的裙,拼命點頭。

“自你歸順,還未詳盡地給本王說過蘇屹,”賀滄笙合攏長指,讓藥丸離了含柳的視線,懶散道,“就今日吧,從頭說。”

含柳哪裏敢抗,立刻從被派去伺候的那一天細細道來,直數到今晨,事無巨細地全部說了。

她被灌下五害蠱,所以,從她出現在蘇屹面前的那一刻,就一直都是賀滄笙的人。

“他那日問你如何到的他院中伺候,就是也在防着你。”賀滄笙聲音很低,“今晨本王放在案上的奏疏,他看後可說什麽了?”

“奏疏?”含柳眼露迷茫,“殿下的奏疏,蘇、蘇合香他不曾看!”

賀滄笙鳳眸半眯,不相信地“嗯?”了一聲。

“殿下、殿下明鑒,奴婢絕不敢欺瞞殿下!”含柳當即叩首,顫聲道,“今早奴婢見您的公文在蘇合香房內,本撺掇他去看,誰知他卻不肯,說是怕您生疑心,要謹慎為上。他還、還攔着也不讓奴婢看,到最後奴婢拗不過,便先退下了。”

賀滄笙沉默不語。

含柳已經中蠱,又不是心性堅定的人,想必不會撒謊。可今日清早的蘇屹明顯是已經讀完了她所寫的折子,還與她策論許多。

那就是——

攔了含柳,自己倒看了個痛快?

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1]:《骢馬·門前骢馬無人騎》[宋]章甫[2]、[3]:《金縷曲·贈梁汾》[清]納蘭性德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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