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病弱
“這個蘇屹,”賀滄笙撐着額角,緩聲問,“當初是如何入的康王門下?”
“是康王在奴市上買的。”含柳回答道,“當時一道買回去的還有他的母親。”
賀滄笙驀地想起了蘇屹當時的那句“賣身葬母”,問:“母親?”
“是,”含柳顫着雙肩點頭,“也姓蘇的。”
賀滄笙颔首,想來蘇屹是随了母姓。
“所以康王拿住了蘇母,”她垂了眸,“以此來保蘇屹的忠心。”
“這……也、也不知是不是忠心,”含柳道,面上露了點兒懼色,像是回想了什麽不得了的事,“蘇合香這人擰得很,是個犟小子。聽人牙子說,他在奴市上就不知跑過多少次,身上的功夫還不一般,若不是,若不是帶着他娘,怕是早就讓他跑了。”
她稱呼蘇屹為蘇合香,這是少年為奴的名字,聽得賀滄笙微微皺了眉。
含柳短促地咳了咳,繼續道:“他被買回去,結果不跪不拜,也不稱“主子”。其實不過就是個奴隸,就憑着身上、身上那股子狠勁兒撐着,傲得厲害,做什麽都不情願。康王拿着他娘,就這樣還跑了好幾次,都被抓回來打得更甚,還連累他娘。康王按着沒直接殺了他,就是看中他的功夫,還有、還有長相,說是能當小官兒用。”
“那麽,”賀滄笙慢條斯理,“他不是斷袖。”
“不,不是,”含柳猛地搖頭,“他不是。”
賀滄笙問:“既然那麽倔,又怎麽被送到了本王身邊?”
“就是、就是因為他娘,”含柳道,“康王把他娘藏着,他在外邊兒惹事,受懲罰的還是他娘。所以他就這麽吊着,入府好幾個月之後才勉強消停下來,算是、算是被康王馴化了。”
被馴化了嗎?
賀滄笙知道,答案是沒有。
少年一身傲骨,就算是屈于人下扮作男寵,也不曾彎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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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伏枥忍遭奴隸辱[1],說的卻是自己。
“你說康王藏着他娘,”賀滄笙眼露寒色,“在哪兒?”
含柳仰起蒼白的臉看着她,默了半晌,道:“就在康王府中,有人看守。因蘇合香實在能抗,所以他娘幾乎就是關在康王眼皮子底下的。”
賀滄笙垂眸思索,長指習慣性地點在暖爐上。
她看向含柳,問道:“康王買人必定要查底,可摸清了蘇屹為奴之前是何身份?”
含柳伏身喘息了一陣,大概是身上的毒已經快要壓不住,賀滄笙也不催促,就這麽等了等。
含柳再開口時聲音弱了不少,道:“是從玄疆過來的,于他一批的奴隸都是。大、大概是流民,身上并沒有戶籍。”她想了想,又道,“但……他、他識字,會做文章,而且功夫不凡,又極其善察。故此,雖、雖說他自己未曾認過,康王卻覺得,大概是、是……玄疆的斥候。”
“三年前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賀滄笙輕輕抿唇,“便已經過了邊關斥候的标準了嗎?”
“是、是的!”含柳有些跪不住,汗順着鬓滴下來,“蘇合香的身手實在了得,可、可伏在屋檐數個時辰不被發覺,身型極快,是我、我們都沒見過的!康王、康王府中最好的近衛,都……都不是他的對手。”
賀滄笙的手指陡然收緊。
那夜在落銀灣中窺探的人大概就是蘇屹了。
她看下去,見此時的含柳嘴唇抖動,擡手一抹,掌心竟已有溫熱的血沫。
血腥味萦繞鼻尖,賀滄笙面無表情地伸展開長指,那用來續命的藥丸就被抛到了含柳手邊。含柳面無人色,慌忙地撿起來用了。
此處是地下,所有的光亮都來自油燈長燭。暖光氤靡,賀滄笙臉色冷凝,不知是因蘇屹那晚露出的功夫而警覺,還是為這少年的過去而唏噓。
然而她可以确定的是,時至此刻,她對蘇屹的看法,或者說感覺,已經不止是防範和敵對那般簡單了。
賀滄笙在地牢裏沾了一身血氣,她最厭這腥臭,換了身衣裳,才往落銀灣去了。
再過半月就是除夕,她早前讓宮中巧匠給徐諾棠制了個花燈,想着今日事少去給小姑娘送過去。
半空飄着的雪花很細碎,賀滄笙罩着湯婆子,沒有打傘。到了院門邊就聽着裏面有小姑娘的笑聲,她停了腳步,靜靜地望過去。
徐諾棠裹着厚重的鬥篷,正在湖邊與人玩得開心。她估計是已經和阮安熟念了,竟也拉了他一起。沒想到這阮安平素沉默寡言,此刻卻由着徐諾棠鬧騰,在臺階下給人堆了個雪人,白白胖胖的很讨喜。
“謝謝阮安哥哥,”徐諾棠笑得甜,指着雪人,對阮安道,“我喜歡!”
阮安手上身上都沾着白雪,低頭看她。面前的小姑娘額發上落了雪沫,在夕輝裏亮晶晶的晃,看得阮安緩緩地蜷起了手指。
想為她将發別到耳後。
他正驚訝于自己心下的滋味,徐諾棠忽然“哎呀”一聲,指着他身後,驚疑道:“那是什麽?”
阮安是近衛,當下便飛速地回了身。誰知才一轉頭,那邊兒的雪便塞了他滿領滿脖。
徐諾棠收手快得很,看着阮安被凍得縮脖子,腳下也亂了,又是一陣笑。
阮安在這一下裏被激起了少年氣,蹲身抓了把雪,朝着徐諾棠便扔了過去。徐諾棠笑着跑,阮安還真沒讓着,擡腳就追了過去。
說是沒讓着,其實阮安自是留了兩分力,雪都是胡亂地撒,也就沾着徐諾棠的鬥篷便算了。小姑娘卻不留情,雪仗打得盡興,一會兒功夫竟讓阮安從頭到腳都覆了白。
“你像雪人啊,”徐諾棠吐舌頭,梨渦深深,“就是高了些,畫眼睛要困難啦。”
阮安不言語,只管俯身抓雪,又是一陣嬉笑。
賀滄笙靠站在月洞門後,任由細雪覆了滿身。
她遠遠地看着徐諾棠,輕輕地勾起了唇角。
這笑容壓在斜飛的眼角下,顯得妖媚,卻斂了光。眼角微紅,看着委屈,還能讓人讀出苦澀無奈來。
芳華年紀,容顏嬌俏,在提裙奔跑裏甚至亂了釵環,卻因年輕而不在乎,也不用在乎。這樣的一世無憂,是她的可望不可及。
想也不敢想。
可明明這才是女子原本該有的樣子。
還有少年。
蘇屹和阮安也就是一般年紀。
賀滄笙站了許久,終是搭着芙簪的手臂緩緩轉過了身,用很輕的聲音道:“走吧。”
“殿下,”芙簪扶着她,“不進去了嗎?”
賀滄笙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芙簪又問:“那這花燈?”
“先放回書房,”賀滄笙此刻有點昏沉,腳步虛浮,“日後再說吧。”
“是。”芙簪回頭吩咐了身後捧着花燈的常随,“殿下可是要回自己屋裏?”
笙滄笙聲音虛弱,道:“去望羲庭。”
至于為什麽。
蘇屹有斥候的本事,她自是不能再放任這人夜晚獨處。
其實還摻了點兒旁的原因。
習慣了那院裏的安靜,有個人在身邊,這樣就不寂寞,又彼此相隔距離,各安各事。
賀滄笙在雪裏站得久,想在用晚膳時精神便沉了下去,頭疼欲裂。
她在案前坐了,卻沒力氣也沒心情提筆。
玄疆一事被駁,她失了面子事小,戰機與民生卻都因此被擱置。她想着這事兒,皇位之争也如芒刺,索性起身沐浴,而後便睡下了。
而外間的椅上,蘇屹還在低頭看書。
他本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可等屏風後的燭一被吹熄,她便擡起了眼。那時才落在書上時十分空洞的目光霎時變得犀利,飛快地看向賀滄笙所在的位置。
那邊兒十分安靜,他隔着屏風上的細絹,能大概地看清楚賀滄笙的影。
蘇屹手中的書被撚出了折痕。
他從那日與賀滄笙談論過玄疆的事後,一連四日,賀滄笙都沒有再來過望羲庭。對此他本該高興才是,全無風險,也不用周旋,卻莫名地陷入了一種煩躁中。
而這莫名其妙的感覺在賀滄笙進門的那一刻被壓了下去,又在看見這人緋紅的眼角和蒼白的臉色時再次瘋長。
這楚王看上去竟像是……
哭過了。
蘇屹強烈地覺得賀滄笙不對勁,不管是今晚還是一直以來的種種自相矛盾的行為。
可這種疑惑,他又不知該怎麽表達。
蘇屹扔開了手裏的書,站起身想去洗漱,卻聽着屏風後傳來幾聲極低的咳喘,像是在寒冬裏被冷到了,又像是哽咽的咽泣。
他想也不想地繞過了屏風,站在床邊。
睡夢中的賀滄笙面朝裏側身躺着,露出的頰上落着潮紅,蜷縮着身體,雙膝都快到了胸口。那烏發盡散,鋪了半床,風領還不曾摘,身上的被子還裹得緊。
看着是病了。
蘇屹緩緩地伸手,扳住了賀滄笙的肩。這一接觸就知道楚王是真瘦弱,肩頭的骨頭突的诶硌手,只一掌便可覆住。
難怪那日與他在屋頂交手時用的都是輕巧的虛力。
蘇屹根本不用使力,便将人翻了過來。
賀滄笙竟像是非常痛苦,眉頭緊鎖,長睫顫得厲害。那輕薄蒼白的唇微張,一副呼吸不順暢的樣子。
蘇屹微微俯身。
賀滄笙的眼角藏着緋紅,在那蒼白的膚色上十分明顯,鴉睫上點點晶亮,下邊兒有淚痕。
這是……真的哭了?
那種脆弱感再次出現在賀滄笙身上,都掬在眉眼間,就算是閉着那雙總是妖嬈的眼,也只是顯得更加贏孱罷了。火紅的風領在被褥間被蹭亂了,虛搭在雪白的肌膚上。
蘇屹無聲地沉陷在這種脆弱裏,下一刻竟不自覺地伸出手,想要幫人将風領和錦被整理好。
風領上的狐貍皮毛重新完好地覆蓋住賀滄笙的脖頸,蘇屹又試了賀滄笙的額頭,發覺指下的肌膚滾燙,肯定是起了熱。于是他快速收回手,轉身想去喊芙簪入內。
卻在一瞬後驀然停住了腳步,而後猛地回身看向賀滄笙。
時才他虛着觸過這人的頸前。
修長滑膩,并沒有喉結處的凸起。
作者有話要說:[1]:《骢馬·門前骢馬無人騎》[宋]章甫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