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技
其實今日是蘇屹第一次從這園子裏過,結果就遇上了聞牽枳。
正是那位當日在望羲庭中被他掐着脖子拎起來,差點沒命後又遭賀滄笙訓斥的那一位。
所謂冤家路窄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呦,這不是蘇屹麽!”聞牽枳穿得鮮豔,表情和語氣一樣陰陽怪氣。
蘇屹根本不想和他糾纏,冷聲道:“讓開。”
聞牽枳冷笑,跟在身後的丫鬟随侍立刻上前,是一點兒退路也沒給蘇屹留。
“哪兒去?”聞牽枳神情得意,“還以為自己是驕縱受寵的呢?”
蘇屹沒說話,連看這人一眼都覺得多餘。他想走,卻被聞牽枳擡臂攔住了。
聞牽枳記着上次的仇,說話狠厲諷刺,道:“以為你多有大的本事,原來不過如此。只兩月而已,就連殿下的面也見不到了!”
蘇屹煩躁起來,不打算再聽下去,眉眼淬寒,掃了眼一邊兒還浮着碎冰的泉,已經估算出了大概。這水不深,邊兒上又都是伺候的,如果他此刻把聞牽枳一腳踹下去,大概也淹不死人。
他這就要動手,就瞥見泉邊石後露了衣擺,賀滄笙秾麗的眉眼露出來,和冬日微雨相映冷淡。
他忽地就轉了心思。
他想要賀滄笙心疼他護着他寵着他——尤其是在這位聞牽枳面前。
于是他低了頭,完全地收起了氣勢。聞牽枳具體說了些什麽他大概也沒聽見,就顧着做出受了欺負的樣子給賀滄笙看了。
無師自通,莫名地很像樣。
聞牽枳果真不懂什麽叫見好就收,落井下石得不亦樂乎,惹得這本就沒在井裏的人終于失了耐心,慢慢地真變得委屈了。
Advertisement
只不過是對賀滄笙。
他都這樣了,她怎麽還不站出來!
而聞牽枳偏偏就選在這時候上前了一步,蘇屹知道他擋了賀滄笙的目光,伸手就按了聞牽枳的手腕。聞牽枳以為他又要動手,立刻揚了手腕,将那暖爐不偏不倚地扔到了他身上。
正中蘇屹的下懷。
暖手裏的炭都是細碎的,打翻在半空時帶起晶亮的火點,很快就被雨水澆滅了,落在人腳下。蘇屹其實除了白袍被沾髒以外根本就沒事,別說手上,就是來自那爐的暖意都沒感覺的,卻故意露了痛苦的神情,像是真傷着了。
果然,就在他退開兩步時,那泉邊枯枝陡然被拂開。賀滄笙已繞過峭岩,直看過來,面色冷凝道。
“在做什麽?”
這一聲問得涼薄,驚得在場的下人們悉數扔了傘跪地。聞牽枳這下也淋着雨,回首時露了慌亂,道:“殿、殿下!妾身……”
賀滄笙卻只冷睨了聞牽枳一眼,就直接往蘇屹那邊去。少年正站在一邊兒不說話,眉眼間不見狠色,垂眸安靜,手還扶在自己的小臂上。
十足的委屈。
心中倒是狂喜。
賀滄笙過去輕觸了蘇屹的手臂,看那袍上面還有炭灰留的印。她看向蘇屹,輕聲問:“可是傷着了?”
細雨濡濕了蘇屹的睫,他還是含着下颚,道:“沒有。”
可分明皺着眉,一副有事的樣子。
“嗯?”賀滄笙偏頭看他的眼。
“沒傷,”暗地裏恨不得黏在賀滄笙身上的少年竟猶自撤回了手臂,道,“不疼,真的。”
這話有意思,既是沒傷,又哪兒來的“不疼”?
越是這樣越惹人心疼。
賀滄笙長指蜷曲,回頭看向聞牽枳。她久居高位不怒自威,再加上這會兒是真動了氣,妖嬈的眉眼涼寂下來,竟不用一言便吓得聞牽枳跪倒在地。
“殿下……”他顫着肩開口,“妾身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他……”
賀滄笙垂眸看他,冷冷道:“賠罪。”
聞牽枳揚臉,道:“殿下,妾身、妾身錯了。”
賀滄笙神色不悅,道:“本王是讓你向蘇屹賠罪。”
聞牽枳渾身發抖,讓他在蘇屹面前跪下,他已覺得是奇恥大辱,還要賠罪,這讓他憤恨得幾乎發狂。上次在望羲庭,殿下就是不問青紅皂白地維護蘇屹,誰知今日也是如此。
這小子到底有什麽好!
他不甘心,當即膝行半步,再次仰面道:“殿下,時才是他抓着妾身,才弄翻了手爐。真的不是妾身要——”
“本王耐心有限,”賀滄笙的靴尖輕摩地面,無情地打斷他,重複道:“給人賠罪。”
“殿下……”聞牽枳是真憋屈,可也知道賀滄笙從來說一不二。他原以為蘇屹失了寵,不想這小子裝個樣子,就能哄得殿下回心轉意!
戲碼拙略,可殿下竟然還吃這一套。
“蘇、蘇侍君,”他緩緩轉向蘇屹,道,“方才,我,多有得罪。真的是、是無心之失,還請蘇侍君原諒。”到了最後已聲若蚊蠅。
“無事的!”蘇屹立刻回話,雙眼卻只看向賀滄笙,道:“殿下,是我不好,擋了聞侍君的路,聞侍君才罰我的,該怨我。”
他這一句,既坐實了聞牽枳欺負人先動手,又把自己塑造得懂事明理。
聞牽枳聽着,當即便不可置信地看向蘇屹,雙唇氣得都發了抖,道:“不是的!蘇屹!你信口胡言……是、是你自己要動手,還把暖爐弄翻!”
蘇屹神色坦然,看着賀滄笙,澄淨的雙眼眨了眨。
賀滄笙大概明白了。
聞牽枳驕縱無禮出言挑釁大概假不了,但後來嘛,就主要是這位蘇屹在玩兒花樣。
剛才怕是早就看見她了,這才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這招兒以前倒是沒見過。
“禁足才解,看來是沒長記性。”賀滄笙就算是看穿了少年,也沒打算放過聞牽枳。這人跋扈缺禮,是該收拾。她垂眸,語氣冰冷道:“回你的菱粟閣去,沒本王的話不得出,月銀減半。再将《大乘詩選》抄摹一百遍,算是教你如何修身養性。”
聞牽枳大窘,立即出聲辯駁,但賀滄笙只看回蘇屹。
她對蘇屹口型道:“滿意嗎?”
蘇屹毫不自省,朝她無辜地眨眨眼,點了點頭。
他忽然發覺自己好喜歡賀滄笙如此不問因果地向着他的樣子,最好還能再疏遠或者懲罰其他侍君。
至于要怎麽得到這樣的待遇。
不就是耍手段麽,他只比她後院的那些人更會!蘇屹今日算是得到了新技,以後必定要用起來。
他這麽想着,同時彎腰撿了把傘,給賀滄笙撐在身側,懂事道:“殿下別淋雨。”
賀滄笙回看過去,無奈又無語地挑了長眉。
他們兩人在傘下對視,聞牽枳還跪着,快要氣得發瘋。
此事就算過去,賀滄笙需要入宮,沒時間與蘇屹計較。少年說要去遛馬,賀滄笙不限制他外出,兩人就在府門口分別。
賀滄笙與何栀晴入宮後直到婉華宮,賀滄笙的生母,大乘貴妃趙紫荊已在主位上端坐。兩人一起拜過,垂首聽了訓,楚王納側妃的禮才算是成了。
趙貴妃要與賀滄笙獨談,何栀晴便先退了出去,有宮女已在偏室內設了小案,她就在此等待。貴妃心疼她身形單薄,特意賜了湯婆子,又備了點心茶水。
賀滄笙與母妃談話時殿裏一貫只留芙簪,角落裏镂雕麒麟獸的金鼎燃着銀炭和珍香,淺細的彌霧帶着香氣飄出來,讓殿內舒暖如春日。
趙貴妃穿着水華朱色的大衫,滿頭金玉花枝,肌膚勝雪眉眼精麗。她已經不再年輕,端坐時卻瞧着淩厲。一雙鳳眸與賀滄笙極其相像,倒沒有賀滄笙的風致和慵懶,反而含着厲色,讓人看一眼便心生敬畏。
“栀晴這孩子瞧着文靜,不像是會生事的。”她看向賀滄笙,“你平日裏招惹象姑禁寵,與他們如何相處本宮不管,對王妃與側妃,面子給到給足就是了。只一樣,你身份的事,莫要出任何纰漏。”
京都中的傳言趙貴妃自然知道,賀滄笙颔首,道了聲“是”。
趙貴妃道:“你既然肯娶何栀晴,那麽她兄長必是可用之才。”
“因利而聚,利盡時自然就散了。”賀滄笙神色冷淡。
“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趙貴妃側首,耳垂下的瑪瑙輕晃,“到底是寒門子弟,交往時需要制衡,卻不值你信任。”
賀滄笙聞言垂了眸,沉默了少頃,颔首道:“兒臣謹記母妃教導。”
趙貴妃點頭,垂手端盞,同時道:“你前一陣子為玄疆上疏,此事不甚妥當。”她面上稍微露了不悅,“你明知敬輝已失了對玄疆的信任,卻還執意而為,若不是此次做掉了周秉旭,這一局你已輸定。”
她在提到皇帝時竟直呼名號,眼中半分情誼波動也無。
她問:“礦稅的事,你還要再查下去麽?”
“要,此事中周秉旭不過是個聽命的喽啰。”賀滄笙道,“他如今已被刑部關押,就會吐出東西來。”
“你連着端了司禮監,可敬輝卻沒有吳保祖,皇帝的态度已經明了。”趙貴妃鬓邊金珠晃眼,“此事最好停在這裏。”
賀滄笙看着貴妃,沒有說話。
“自古沒有皇帝能容忍底下人把賬查到自己頭上,何況還是他的皇子。”趙貴妃飲了茶,嘆息道,“你怎如此固執,玄疆的事如此,貪墨的案子也是如此!”
“兒臣對玄疆的态度已在奏疏上說明,”賀滄笙緩聲回話,卻沒有認錯,“至于礦稅,既是皇帝默許,那麽不止司禮監,就是賀峻修也跑不了。”
“你以為只此一事就可廢了賀峻修麽?”趙貴妃一針見血。
“就算拿不下他,也是次警告。皇帝自然不會認錯,那就讓吳保祖和賀峻修頂罪。”賀滄笙毫無讓步的意思,“母妃,兒臣做這些不單關于争位。天地匮亂,朝臣貪谄,上昏下惡,兒臣就是得了皇位又如何?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1]?”
趙貴妃放盞,瓷器種種磕在案上的聲音是她對賀滄笙的不滿和警告。
賀滄笙稍微停頓,卻選擇繼續說了下去,道:“大乘六省,缺一不可。不管玄疆的前身如何,都是大乘的邊關。只要玄疆境內還有大乘百姓,朝廷就不該放棄玄疆。”
“敬輝的心結不在疆土,而在玄疆王的背叛。”趙貴妃鳳目寒凝,“當年岑源崧得任異姓王,統領兵馬二十萬,比其餘四省任何一省都多。敬輝信任過他,不加強禦,誰知他竟投敵西戎,致大乘失了邊疆,互市終止,西邊陷入混亂。敬輝便自此開始收權,不再信任王爵,甚至全盤放棄玄疆。”
“你當皇帝此舉為何,”貴妃與賀滄笙對視,“以儆效尤。”
賀滄笙看着她,目光毫不退縮,但也沒有開口。
“懷歌,你還是沒有明白。你這次朝玄疆伸手,不僅是駁了敬輝的意思,”趙貴妃嘆息一聲,道,“更會讓他覺得你功高蓋主,青出于藍。”
賀滄笙鴉睫陡然顫動。
“玄疆被放棄,原先的二十萬守備兵離散大半,剩下的成為生力軍,已經不再效忠朝廷。”趙貴妃摩着指上的戒指,“你此時救濟這些人,饒是你為了蒼生,落在敬輝眼裏,就變成了你自組勢力。玄疆怎可小觑,他自然不會允許,還會對你我乃至趙家都極其警覺。”
賀滄笙沉默半晌,道:“兒臣知錯。”她薄唇稍抿,又問:“外祖父還安好?”
趙貴妃柔和了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趙紫荊的父親趙毅公已過了耳順之年,依舊老當益壯,現任大乘左都督。雖說大乘推崇文人治武,老人家卻是難得的能文能武,學生遍布朝堂,其中包括兵部尚書。歷來,都督府與兵部本應分庭制衡,誰也沒有私自調動京都守備軍為己用的能力,可偏這師生情誼,讓皇帝從很久前就開始忌憚趙家。
趙毅公沒有兒子,唯一的女兒被收為貴妃。這看似恩賜,實則是扣了人,未雨綢缪。
趙紫荊十七歲入宮,時至今日已有三十年。她嫁給的這個人眼裏有權勢、有天下,就是沒有她。他賜予她高位,卻對她毫無感情。她不是沒有愛過敬輝,但少女時的懵懂情悸很快過去,皇帝的冷漠和算計,還有宮裏的争鬥讓趙紫荊的成長夾雜血淚。她終于直視自己的恨意,決心讓自己的孩子,這個流着趙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
這是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反抗方式,她要以此來懲罰颠倒了她父親忠誠、斷送了她一生幸福的皇族。
可她生了個女兒。
而此刻她的女兒就坐在面前,俨然一副男子裝扮,內心也似乎像男子一樣冷,看向她的時候眼中只有公事公辦的冷靜。
賀滄笙從沒有提過,可趙紫荊知道,她還是恨的。
後悔嗎——趙紫荊經常這麽問自己。
其實不管答案是什麽,她都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母妃的意思兒臣明白,定銘記于心,今後會更加小心行事。”賀滄笙停頓一瞬,道,“無論是為了趙家還是大乘,還是為了兒臣自身的志向,兒臣都不會将皇位拱手他人。”
趙貴妃緩露微笑,塗着鮮紅蔻丹的指緩緩地撫在描畫着牡丹的手爐上。
“恰好今日說起,兒臣也有一事要告知母妃。”賀滄笙微微前傾身體,擡手理了理裘領,“兒臣已打定主意,此生若可面南稱尊,便會脫了這身男人的皮。”
趙貴妃動作驀然止,猛地看向賀滄笙。
“兒臣——”賀滄笙胸前起伏,字字清晰道,“兒臣要做回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離騷》屈原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