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依靠
兩個人就停在這個動作,都沒再動。
沒敢。
這姿勢太暧昧了,像是蘇屹正在輕撫賀滄笙的臉頰。
少年滾燙的指尖微動,蹭過賀滄笙的冰涼的肌膚,終是收了回來。他慶幸此時此刻的昏暗,不至于讓賀滄笙看見他面紅耳赤。
他看着賀滄笙,用自己的影把人完全地籠住了。賀滄笙仰臉看他,并不想質問他來的途徑或者原因。
他們已經近半個月沒有見面,少年一身黑衣,似乎瘦了點兒,下颚和肩頸處的棱角更加鋒利。
她輕輕側身騰出地方,蘇屹也很安靜,在她身側坐下了。
他們肩并肩,就這麽一起看着院中雨。
賀滄笙的發散在身側,被風吹到蘇屹手邊。輕輕一撩,就讓少年心神不寧。
他側臉去看,賀滄笙在月下神色不明,但那肌膚五官生得是真好,人似白玉,眉眼未動而冶麗。長睫微顫間垂了下去,人有些落寞的意思。
賀滄笙似是冷,往氅衣裏縮了縮。她手臂挪動,無意間劃過去時洩了點兒濕潤。蘇屹驚覺,當時就伸了手。
他握住賀滄笙的腕,發現賀滄笙掌中血已順着小臂染了衣裳,連那折扇上也是。他立刻将扇拿開了,又輕掰了賀滄笙的手指,看着人掌心的新傷,半晌才問:“怎麽回事?”
賀滄笙很疲憊,并不想收回手,反而有點眷戀少年掌心的溫度。她回首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這傷的原因不言而喻。
蘇屹憋着氣。
她把自己傷成這樣,就是為了——給這位側妃僞造一場新婚夜?!
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賀滄笙是真的不心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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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
她這只手掌心本留了疤,是因為擔心她馴馬時安危留的。此時交疊新傷,卻是為了別人!
再加上這麽久沒見到的怨氣。
他不開心。
蘇屹垂眸,賀滄笙的傷還在浸血,看着就疼,讓他下一瞬就把悶氣抛到了九霄雲外。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沒能找到用來包紮的帕子。
其實他胸口處有一條,是新歲第一日那天晚上賀滄笙遞過來,讓他擦頸間胭脂的。蘇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舍得拿出來。
他還握着賀滄笙的手腕,擡臂湊首,用牙撕了袖,對賀滄笙低聲道:“忍一下。”
刀口不深,流血卻看着疼。這裏沒有藥,但蘇屹現在包紮的動作簡直是熟練,一點兒沒讓賀滄笙難受,末了又輕捏了她的腕骨,道:“才幾日,殿下又瘦了。”
賀滄笙看着他雙眸在夜間明亮,“嗯”了一聲。
蘇屹将她的手放回膝頭,撐着下颚,和她對視。他的目光太清澈,仿佛今夜出現在這裏并不是奇怪的事,倒是賀滄笙,竟緩緩生出了解釋的想法。
她薄唇輕啓,道:“本王與何……”
“殿下累了嗎?”蘇屹忽然笑起來,露出的小虎牙很可愛。他似乎是真的不想探聽什麽,道:“歇一會兒吧。”
說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
就這一下,賀滄笙原本積壓的倦意再繃不住,不論是朝事還是娶妾,她都得提着精神應對,到現在已要喘不過氣。而人總是在最放松的時候感到無力,她也不知怎麽想的,或者根本沒想,稍微調整了坐姿,歪頭靠在了蘇屹肩上。
蘇屹伸手,讓她脖頸不至于僵硬,而是半身都倚過來。
少年肌理堅硬,肩膀健碩,賀滄笙其實還真覺得挺舒服。
有種很安全的感覺。
“殿下,閉眼。”蘇屹的聲音低緩,“我看着滴漏,過了寅時叫你。”
賀滄笙這會兒連嘴都懶得張,就“嗯”了一聲,合了雙眸。
她幾乎是立刻模糊了意識,在迷蒙裏不知時辰。蘇屹看着她快要睡過去,忽然喚了一聲:“殿下。”
“嗯。”
“殿下?”
“嗯。”
“過了今晚,就回望羲庭住吧?”
“啊?……嗯。”
“說好了?”
“嗯。”
“保證?”
賀滄笙呼吸輕緩平穩,沒了回應。
蘇屹無聲地笑起來,舌尖從小虎牙上一舐而過。他看着賀滄笙睡顏安靜姣好,沒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指尖又從她的長睫上劃過去。
誰知平日裏身周毫無煙火氣的楚王忽地蹙了眉,似是不耐煩,或者是被弄得癢了,偏頭躲了躲,順帶着在他肩頭蹭了蹭。
這小動作傲慢又嬌嗔,帶着點兒小脾氣。
蘇屹好喜歡。
“你別不要我,”他對賀滄笙耳語,表情有點兒可憐,“我的肩頭,給你枕一輩子。”
蘇屹就這麽端坐着讓賀滄笙靠,到寅時才緩緩動了肩膀,輕輕地将人喚醒了。
“殿下,”他曲指劃過賀滄笙的側臉,“該回去找你的側妃啦。”
說來也奇怪,原本心裏的那些酸澀惱怒就這樣在被賀滄笙靠了一夜後全沒了。
賀滄笙緩緩坐直,終于再次微露了赧色,坐着活動了脖頸。她這一覺睡得其實挺安穩,此刻眼裏還掬着才醒的朦胧,眼尾眉梢慵懶,這麽看過來,就讓蘇屹在心底再次念了“妖孽”兩個字。
賀滄笙挪動手臂,才發現雙手都被蘇屹握着。
“夜間冷,還下雨呢。”蘇屹緩緩松了手。
賀滄笙沒說話,由着他拽,借力站起了身。她脫了大氅還給他,這才發現她竟有縷發還在蘇屹手裏。
青絲柔順,盡顯纏綿,繞在少年骨節分明的長指間。
蘇屹不動聲色,輕輕把發撥開了。
也不知是恰巧纏到,還是他自己就這麽拿着玩了一宿。
賀滄笙輕咳一聲,道:“你也回去吧。”
“好。”蘇屹把昨夜被丢在地上的折扇和冠釵還給賀滄笙,乖巧地下了階,結果擡腳就往院門口走。
“慢着,”賀滄笙眼中恢複清明,道,“怎麽來的怎麽回去。”她見蘇屹回身了卻站着不動,又道:“本王的新婚夜,今早你卻從這院兒裏走了出去,像什麽樣子。”
“那更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蘇屹就站在小雨裏,揚了下巴,道:“殿下自己說的,世事總有人評,後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賀滄笙發現以後她跟這人說話得小心,因日後指不定哪天自己的話就會被原封不動地扔回來堵她。她面上淡然,對蘇屹危險地眯起了眸。
“反正我問心無愧。”蘇屹早換了讨好的模樣,道:“殿下昨夜才對我好一點兒,今早就翻臉不認人。”
明明是不擇手段要見人,偏他還能說出“問心無愧”四個字。
賀滄笙看着他又有耍賴的意思,挑眉道:“本王若真是翻臉不認人,這會兒就該讓人捆了你關進柴房等候發落,或者直接丢出府去。”
“殿下好狠心,”蘇屹憋了下嘴,“我犯了什麽錯,要這麽對我。”
“昨夜本王喜添偏房,”賀滄笙不疾不徐,唇邊淺笑近妖,“本該與新娘做那兩情魚水,并頸鴛鴦[1],卻被你擾了好事。”
一提這事兒蘇屹就憋悶,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賀滄笙又道:“可憐了本王的側妃,只得堅守完璧。”
她狀态懶散時也是一副媚态,就是這種不自知的勾引最要命,看得蘇屹口幹舌燥。
“我說不過殿下,”他面露委屈,“你老是欺負我。”
雨沾着少年的發,他卻毫不在意,眉眼在濕潤時顯得更加明亮。賀滄笙忍不住笑,這會兒東方才露澹白,映得兩人都神清氣爽。
蘇屹盯着她看了會兒,又轉向院牆,幾步走過去,雙臂一撐就翻了上去。誰知臨走又轉回了身,曲了條腿,就以這十分不羁的姿勢坐在牆頭,對賀滄笙道:“欺負我也行啊,別忘了你昨晚答應我的事。”
賀滄笙失語,蘇屹提醒道:“今晚望羲庭中見。”
賀滄笙皺了眉頭,剛想發問,蘇屹就像是不滿,委屈地擡了聲,道:“殿下不記得了嗎,你昨晚自己答應我的,真的!”他朝賀滄笙眨眨眼,“不許反悔!”
天色昏暗,蘇屹的雙眼像是碎含星辰,絲毫沒察覺自己已經加入了侍君邀寵的行列。賀滄笙看着,沒反駁,半晌後輕點了下頭。她頰邊還有熱度,似乎還留着少年肩頭的觸感。
蘇屹揮了下手,道:“殿下,記得來 !”
話落人便躍下去,不見了蹤影。
賀滄笙盯着空了的牆頭,又站了半晌。她垂眸看了看手上被包紮妥當的傷,微露了笑。
也好。
她特意選了掌心來傷,不就是為了以替寫公文為借口,再召見蘇屹麽。
結果他倒是自己上趕着來了。
也算是心有靈犀。
賀滄笙在蘇屹離開後回屋裏坐了會兒,在卯時打開了門。丫鬟和嬷嬷們随即輕聲而入,緊着伺候何栀晴起身梳洗,今日是何栀晴入府的第一日,早起了要去正堂給王妃請安敬茶,還要入宮拜見賀滄笙的母妃。
有嬷嬷驗收了白喜帕,端在托盤裏呈給賀滄笙過目。賀滄笙掃了眼,就想起昨夜刀鋒劃過掌心的冰涼疼痛,還有蘇屹握她腕的力度和溫度。她本就生得寒涼,這表情落到下人眼裏就是不虞,芙簪揮手,讓人盡快把帕子撤下去了。
何栀晴上好了妝,由丫鬟從後邊兒扶出來。她今日和昨晚不同,衣裳和妝容都淡雅,只見人一身水青色,發挽小髻,雲鬟晃垂珠,面上粉黛柔薄。她果真是位有教養的,已收了昨晚的失态泣容,從站姿到微笑都極合規矩,緩擡杏眸,看向賀滄笙的時候雖緊絞着手中帕,終是少了點兒懼意。
賀滄笙起身帶着她往外去,還是墨氅冷淡,可側臉太精致,何栀晴忍不住擡眼看了看。
竟覺得殿下的面色比昨夜穿着紅衣時還要柔和些。
落銀灣內自然都已經準備停當,賀滄笙和嬷嬷們提前教過徐諾棠如何做,何栀晴又是懂禮的,不會出什麽亂子。
徐諾棠看着何栀晴漂亮又溫柔,很喜歡的樣子。她的純真不是裝的,何栀晴雖還在難過提不起精神,倒也緩緩露了笑。
茶敬完,幾人分別講完場面話,何栀晴就要跟着賀滄笙往宮裏去。賀滄笙在廊下囑咐了阮安幾句,起身先行。
一行人走在園中,因還在下雨,賀滄笙撐了油傘,把何栀晴也罩在下面。她微微側身,道:“平時也不必拘在芳泉廳裏,王府地方大,你若想逛随時可以。”
何栀晴點頭應是。
“過段時候,”賀滄笙聲音低緩,“本王帶你去見師兄。”
何栀晴聞言顫了肩頭,幾乎又要哭出來。她忽然抓住了賀滄笙的袖,道:“殿下一言九鼎,栀晴等着。”
賀滄笙輕輕地拂落了她的手,無聲地嘆了一句,點了頭。
兩人都很安靜,眼看着要出花園,要經過一處已化了冰的泉眼,就聽着峭岩那邊有人說話。
“你給我站住!”男子話音高亮,極盡嘲弄,“蘇侍君要往哪兒去!”
賀滄笙腳步一滞,後邊兒芙簪要出聲問話,卻被她擡手止了。她尋思一瞬,先回首把傘交給何栀晴,道:“勞煩先到府門口,本王即刻就到。”
何栀晴不會多問,便先去了。賀滄笙挪步到一側,看清了瀑泉那邊兒的場景。
聞牽枳背對着她站,穿了身葛巾紫,在一園殘雪枯木間很搶眼。他帶着丫鬟小厮,有人在身後給撐着傘,将孤身一人的蘇屹圍在中間。
“聽聞你陪着殿下去了郊外,”聞牽枳諷道,“怎麽,可是伺候得不好,這麽快就讓殿下厭棄了?”
賀滄笙嗤笑,她還記着上次望羲庭裏的場景,心道不知這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聞牽枳今日是怎麽個死法。
果然,蘇屹的雙拳驀然握緊,已經有蓄勢待發的意思,卻又不知為何一頓,而後又慢慢放下了。
他道:“殿下沒有厭棄我。”
聲音竟有點兒失落。
“沒有厭棄你?”聞牽枳見他垂眸,不禁愈發得意,哈哈大笑,“望羲庭冷置半月,你還癡心妄想?”
蘇屹不知為何,依舊沒說話,聞牽枳只當他是無言以對,咄咄逼人道:“先前那般嚣張,如今丢了寵,還不是排在我身後的下賤東西!我告訴你,今非昔比,不過是個棄寵,我看你還如何過得下去!”
蘇屹就這麽站在雨裏,挨着雨也挨着嘲諷,光看着就委屈。
他緩緩開口,竟低着聲音,道:“就算丢了寵,我也能自己争回來。”
此話又引得聞牽枳笑出聲,“癡人說夢!殿下如今看都懶得看你一眼,你還想如何争?”
蘇屹站在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賀滄笙挑眉。
這蘇屹何時變成了個會和她後院裏的侍君鬥嘴、還鬥不贏的受氣包了?
她正想着,那邊兒聞牽枳就朝着蘇屹上前一步。他本氣勢逼人,卻忽然像是絆了腳一般晃了身,手裏的暖爐就丢到了蘇屹身上。
那小爐裏都是碎小的炭火,這下一股腦地傾出來,滾燙地落了蘇屹滿身滿手。
聞牽枳擋着,賀滄笙看不到蘇屹的表情,卻見人急忙後退。這一側身她才看清,少年像是真被燙得狠了,皺起眉頭,還忍着不吭聲,分明是委屈吃痛的樣子。
賀滄笙鳳眸眯了眯,十分危險。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沁園春·姑射瓊仙》作者來自宋代,姓名未知。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