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鋒芒

濃茶總能催人清醒,盞邊微燙,讓徐諾棠的指尖都印了紅。她以前是不喝這個的,如今也變了。小姑娘坐桌邊,将賬簿合上,轉頭交給芙簪。

初秋的午後雲淡風高,自楚王出征後,楚王府內消沉不少。芙簪和阮安在徐諾棠身側保駕護航,小姑娘終于擔起王妃的職責,前幾日就讓嬷嬷盯着下人制好了冬衣,各院裏的吃食用度以及月銀也都理得很清楚。

落銀灣內秋韻十足,落葉都鋪着,湖水清澄,半空微微起霧。徐諾棠已經看過了今日的賬,難得休息,出屋便提了輕裾踏上小舟,還不忘帶上阮安。

芙簪不會阻攔,就由着兩人緩緩劃向湖心。

徐諾棠如今也還是少女打扮,她似乎不論經歷多少、明白多少,都還是那個燦漫純然的小姑娘。她看書累了,就在船上小憩,阮安緩緩停槳,就停在湖中心,沒人夠得着的地方。

直到天邊玉輪初上時,徐諾棠才睜了眼。阮安本這樣看着她,這會兒飛快地別開了臉。

“阮安,”徐諾棠微笑,“你怎麽啦?”

阮安的側臉微紅,道:“……回王妃,屬下無事。”

徐諾棠整理好裙擺,一手抱着膝,一手撐着下巴。她心思純淨,可也感覺到了阮安對她的疏離。說是疏離其實也不對,因兩人原就不是多親近的關系,只是覺得別扭。

風将秋葉卷到小船上,觸過徐諾棠指尖,是微涼的幹枯。她聽着庭外促織鳴叫,托這腮小聲道:“也不知笙哥哥如何了。”

阮安的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頭,他問:“王妃很想殿下嗎?”

“嗯。”徐諾棠看着湖面,道,“出征邊疆十分危險,我當然擔心,也很想他。”

銀波澄澈蕩然湖上,阮安沒有說話。

徐諾棠過了一會兒又看過來,問:“你難道不擔心殿下嗎?”

阮安道:“自然是擔心的。”

“阮安,”徐諾棠忽然問,“你為什麽不跟着笙哥哥出征啊?”

Advertisement

“王妃……”阮安喉結滾動,聲音澀啞,“是不希望我留在落銀灣麽?”

“當然不是,”徐諾棠手指輕點着裙邊嫩色的絲線,道,“我喜歡你在這裏陪我。可我聽下人們議論,那個蘇屹,還有步光,都去了,他們也是近衛啊。如果你也跟着去,就有立功的機會,若能有戰功在身就會不一樣的。當時殿下詢問過,你為何要留下呢?”

阮安驀然握緊了雙拳,他想是在這一下裏充滿了勇氣,道:“因為王府裏還有我放下不的人。”

他不知自己是否太過直白,也不知徐諾棠是否已經聽出了他的心思。但小姑娘只是望着他,長睫忽閃,很久沒有說話。

自賀滄笙駐紮狄城,一連數日,便有西戎裝扮的斥候不斷窺探,大多都被私士擒獲。然而這些人就算是受了刑也不開口,紛紛咬舌自戕。

“又死了一個。”蘇屹從屍體旁站起身,結果獄卒遞過來的帕子擦手,道,“這個剛烈,撞死的。”

刑訊的牢房內全是血腥氣,蘇屹卻像是聞不見一樣自得。他的白袍上也濺上了鮮紅,襯得人鋒戾頓生。

他用靴尖撥動了兩下屍體的臉,面無表情地看着那死人的頭頸失控地在地上摩擦搖擺,又看向賀滄笙,道:“不是西戎人。”

扈紹陵貼着牆站在側邊,快被這一屋子的骨肉血漿熏昏了,也快被他家小公子的狠絕鎮定吓暈了。他定神,道:“沒錯,看着長相就不對。”

“他聽得懂西戎話,”蘇屹瞥他一眼,又看回賀滄笙,“我覺得是葛邏犴的人。”

他跨過屍體,隔着點距離,幫賀滄笙将披風裹緊了。

賀滄笙依着他的動作,若有所思道:“葛邏犴在這個時候主動冒進,沒好處。”

到了今日扈紹陵都對小公子這種時不時的親密動作習慣了,只在一旁點頭。溫緒之揣着袖,也是面不改色,道:“如若是西戎讓他來的,那就不一樣了。”

“按照厲副将與扈統領此前的話,葛邏犴雖與你們動武,卻不曾追出沙依巴克。”溫緒之站在這一室血腥裏仍自若得體,和緩道:“如今我們還未攻伐,他卻主動有了動作,用的還是斥候。這些年西戎人雖從與沙依巴克的互市中得到了兵書和鑄造的技術,玄疆斥候卻是獨一份兒的厲害,三年時間不足以練出如此成效。”

“先生是說葛邏犴已經聽命于西戎,”扈紹陵瞪了眼,“連斥候也共享了嗎?”

溫緒之颔首,道:“既是聽命,那麽西戎人自是首先選用葛邏犴的人沖鋒陷陣。”

蘇屹與賀滄笙對視一眼,道:“這半月我們的人順着庫洪山勘查,大多都已摸清。既然葛邏犴如此,那我們便索性先打過去。”

賀滄笙唇邊笑意冷凝,帶着人回身往外去。她也有直接揮兵往西的打算,卻不想沙依巴克的人竟先到了。

來敵上千,悉數徒步,穿戴盔甲。他們是玄疆守備軍的打扮,擺明了是從沙依巴克出來的兵,可最後面馬上的将領卻是位西戎人,也不說話,就一路跟着。

“派步兵出去迎一迎,兵部和狄城的各一半。”溫緒之和賀滄笙并肩站在城頭,道,“算是摸個底。”

賀滄笙傳令下去,洪達和厲阿吉就在下邊兒。城門打開,狄城的守備軍如今也有了盔甲,自然是托了賀滄笙的福。沖出去這一下十分有氣勢,迅速穿過在城前安營的兵部人馬,将敵人攔截在外。

雙方相對,盔甲碰撞,發出刺耳的撞擊聲。刀槍晃亂了日光,遠處天色柔藍,是勇上沙場的好日子。

從沙依巴克來的人并沒有帶攻城的投石機,這說明他們意不在狄城,而在拼殺。他們用的都是西戎人慣用的彎刀,刀鋒的弧度非常精妙,可以穿過鐵甲的縫隙,直取人的骨肉。

狄城守備軍對這種刀尚能靈巧應對,因為他們從年少時就在和這些人打仗。可從京都來的人不精此道,防不住這樣近身的搏鬥,非常吃虧。

“鐵甲沒有用,”蘇屹站在賀滄笙另一側,将一切看得清楚,道,“但洪達的人不适應這樣的作戰。”

兵部出去的幾百人已有折損,但坐鎮敵軍後方的那個西戎将領卻只觀望,并不指揮沖鋒。

“他在試探,”賀滄笙眼中冷色,“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蘇屹點頭,轉身要為她傳令。

“殿下,再等等。”溫緒之側了身,道,“讓蘇統領帶人出去。”

賀滄笙看他,先生又道:“帶私士出去。”他壓了聲音,“得讓他們知道你身邊有人,邊關是首要,可殿下莫要忘了最終的目的。”

賀滄笙若是要從邊關殺回京都,身後必是已經收服的玄疆将士。這不難,但她的女子身份呢?

蘇屹當即會意——對居上位者心有畏懼,有時未必不是好事。私士是賀滄笙奪嫡立位的本錢,要讓這些人知道,楚王比敵人更可怕。

“先生放心。”他手已扶在繡春的刀柄上,又對賀滄笙低聲道:“殿下,等我。”

說着輕握了下賀滄笙的手,明澈的眸中像是蘊含了整個星海,然後轉身走下城樓。

賀滄笙目送那白袍消失在梯下,才緩緩回身。

沉重的城門開啓,吊橋放下,顯出一隊人馬。私士們身穿輕甲,跨着高大的駿馬,從城壕後快遞又兇悍地沖出來。

蘇屹一馬當先,靖雪四蹄揚塵,踐踩黃土,穩健地越過秋日的枯野。天馬的速度無人能比,僅僅片刻,就載着蘇屹穿過了兵部的營帳,沖入正緊咬膠着的亂軍中。

血色浸染了戰士的盔衣,蘇屹沒有穿甲,雪白的袍非常顯眼。他的刀甚至還沒有出鞘,先從腰間抽了飛刀,擲出時伴着冷光,直切入沙依巴克士兵的喉嚨。

“殿下有令,”靖雪擡蹄,蘇屹擡聲壓過嘶鳴,“一個不留!”

私士們瞬間全部拔刀,幹淨寒冷的光紛亂閃爍,已有無數頭膀殘肢滾灑土地。就算是在險阻之地,步兵也不是騎兵的對手,尤其是如此這般突如其來的破竹之勢。不止沙依巴克的人,就連狄城和兵部的隊伍也對此不防,混亂似是忽然停止,戰場上的人幾乎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蘇屹和他的人殺敵如探囊取物。

坐鎮後方的西戎将領回神,再坐不住。他倏地催馬向前,根本不在乎被踩踏在地的沙依巴克軍人。彎刀滑出了暗色的鞘,卻聽得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鐵器響,低頭竟那彎刀已被一柄飛刀打得偏離。

那西戎将領用西戎話罵了一句,夾緊馬腹,側身試圖撿回自己的刀,卻覺得風聲猛過。

他還大睜着眼,卻覺得這天地斜倒傾塌,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從馬上掉了下去。

蘇屹的繡春停在半空,劃動時濺灑出的鮮血帶着強力落地。他看着西戎将領的頭顱滾下來,那無頭的身晃了晃,也掉下了馬。

少年的臉頰被濺上了血,顯出冷厲的煞氣。他翻轉繡春收入鞘中,而那利刃上甚至滴血不沾。

私士們的刀也已藏鋒于鞘,然而地上的屍體堆積成丘。他們訓練有素,并不負責清理戰場,只是整齊劃一地看向蘇屹,等待統領的命令。

而那些還站着的狄城守備軍和兵部人馬才看清,完成了時才這場壓倒性獵殺的隊伍,竟還不到百人!

這就是楚王的私士,由蘇屹親訓親率,人人善戰能察,以一當百。

蘇屹将繡春橫在身前,看向城樓。距離遙遠,誰也看不清誰,但他知道他的殿下也正在看着他。

這場對視都在兩人的想象裏,少年終于露出了屬于他的鋒芒,連臉上血也不抹,就滿意地笑起來。

蘇屹與私士回城時,衆人看過來的眼神已生變化。不管是看他的,還是看向賀滄笙的。

這些人說是近衛,其實就是私兵,而且只聽命于楚王。

私士殺得了敵人,就也殺得了狄城和兵部的人。只要這命令來自于賀滄笙,他們就什麽都能做。這一場厮殺看似是助力,其實就是殺雞儆猴。

太可怕了。

厲阿吉回來後與扈紹陵互換了眼神,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震驚之餘的呆滞。蘇屹走上城樓時目不斜視,眼裏只有他的殿下,但就連洪達也給他讓了路。

蘇屹走到近前,撩袍先跪。

“殿下,”他雖跪着,卻擡頭與賀滄笙對視,明朗地道,“屬下已歸,幸不辱命。”

賀滄笙目光莫測,掌心向上地一擡,讓人先起身。蘇屹站起來後比她高,對她俯首。賀滄笙接過步光遞過來的濕帕,當着衆人的面,竟親自給蘇屹擦淨了臉上血。

這一幕何其暧昧,周圍人卻連眼也不敢擡。

“傳本王令,”賀滄笙将巾帕扔開,吩咐時也只看着蘇屹,道:“讓洪達即日點兵,本王要直取沙依巴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