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囑托

翌日寅時二刻。

蘇屹起身時賀滄笙還睡得熟,這一路辛苦,昨晚又被他折騰到後半夜,肯定是累到了。然而殿下心事重重,這一夜就算是疲憊也睡得不安穩,直過了子夜才沒再翻身,到現在也沒睡多久。

于是少年小心翼翼,下床和洗漱都放得很輕,沒吵醒人。他披了氅衣,在腰間系好繡春,就往城樓去。

這會兒的晨霧正是緩散的時候,初秋草野已經枯黃。狄城外的火頭軍起身做飯,還有在女牆外的護城河裏洗手洗臉的。

行軍講究就地取材,将士們在清洗時只着單衣。蘇屹在城牆上看的是一清二楚,心裏就暗暗記下了,今後得帶着殿下遠些。這些粗人就差打赤膊了,還有些年輕的更是滿身肌肉,他才不想讓賀滄笙瞧見。

竟不知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蘇屹垂手扶按在城垛上,眺望出去。遠處的庫洪山千峰萬嶺,綿疊的巍峨盡數掩于崔嵬白雪下。

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但他卻不是以本來的真實身份踏上這片土地。但少年最不怕的就是從頭再來,他要玄疆平複在他的刀下,要諸多衆人重新認識他,更要賀滄笙以他為榮。

他白袍顯眼,剛上來巡視的厲阿吉和扈紹陵才轉過來就看到了。兩人立刻快步走來,在蘇屹身側單膝點地道:“屬下參見小公子!”

這句話兩個人都憋了一天了,這會兒楚王沒跟着,自然要先見禮。

蘇屹迎風而立,只微垂了眸,道:“起。”

兩人起身,厲阿吉在這一個動作間竟然微紅了眼眶。蘇屹沒看他,倒是讓扈紹陵看了個清楚。扈紹陵還背着他不離身的弓,道:“這不是好事兒麽,大早上的,你怎麽回事?”

“……你閉嘴,”厲阿吉恨不得跟他動手,又因為蘇屹在而不敢,只對蘇屹道:“我就是看着小公子和先前在京都時也不一樣了。”

寬身長腿,站在城牆上時露出隐約的獵殺氣勢。到底是玄疆人,不必在京都時受桎梏,好像一回來就不一樣了。

“有你說的那麽誇張?”扈紹陵沒見過在京都的蘇屹,伸手比劃了一下,笑道,“我見小公子是三年前了,印象裏的小公子還是孩子呢,這會兒再看真是不一樣了。”

說到這他也停頓,而後竟也憋不住微哽,道:“若是那時,我、我能……小公子也不會吃這三年的苦!”

Advertisement

厲阿吉看着這人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嘲笑,只拉着他站好。蘇屹卻很淡然,道:“都是命數,沒什麽不好。我吃苦,你們在玄疆就容易麽?”

扈紹陵整容,道:“小公子說得是!”

“既然已歸,我就要重整玄疆。”蘇屹看向他們,看着純淨的眸子露了點兒沉色,道:“你們都是當初玄疆軍裏的将領,如今聽命于我,就是效忠殿下。玄疆由異姓王藩轉為省份,本就特殊,但我了解殿下,此戰過後絕不會過河拆橋。我在殿下身邊,也能定玄疆諸事。”

厲阿吉與扈紹陵一起點頭,知道小公子這是在敲打他們。厲阿吉左右看看,小聲問:“殿下不在?”

蘇屹手扶在刀柄上,很随和地道:“還沒起。”

他神态自若,卻讓聽着的兩人面紅耳赤。扈紹陵笑了幾聲,覺得有點兒幹,于是又道:“小公子好……咳,好生勇猛。”

蘇屹緩緩側目,和他對視。扈紹陵心道完了僭越了,卻見小公子抿唇露了笑,一字一頓道:“那是自然。”

扈紹陵被驚得不輕,假咳都變成了真咳。厲阿吉在一邊兒給了他一肘,才算是壓了聲。

蘇屹想到了什麽,側過身,道:“管好嘴,別在殿下面前露了。”

兩人連忙點頭,厲阿吉又問:“那小公子打算何時将身份告知殿下?”

“先打兩仗,”蘇屹星眸半眯,道,“等到她最需要我的時候。”

“到那個時候,”厲阿吉試探着開口,“小公子想必會繼承玄疆王的位子?”

扈紹陵一聽就咬牙,斜了厲阿吉一眼。

蘇屹的情緒倒沒什麽起伏,只淡淡道:“玄疆不可能再成王藩。”

厲阿吉剛想發問,便又聽蘇屹道:“岑源崧判敵是真,如今殿下出征,表面上是為了抗擊西戎,其實就是為了收拾岑源崧留下的爛攤子,這對她不公平。敬輝帝的确昏庸,但國賊就得受罰,死不足惜,玄疆只能成為一省。”他稍頓,轉而看向遠方,道:“況且我已決意守在殿下身側,這王爵的名號給別人也是沒可能的。”

末了睨了厲阿吉一眼,道:“此事往後不必再提。”

厲阿吉連忙道“是”,扈紹陵站一旁悄悄翻了個白眼,心說老厲你就是活該!

他方才恨不得堵住厲阿吉的嘴。

小公子和楚王擺明了是如膠似漆,他還在這會兒提這事兒,讓兩人分開,能不撞槍口嗎!

蘇屹轉了話鋒,道:“殿下昨日已讓糧草入城,眼下狄城也算是兵精糧足。沙依巴克是首府,更是西戎與大乘之間征伐和互市的要緊地方,要先拿下來。”

“葛邏犴此時占着城,他是當年的督糧道,常年私下做生意,在西戎那邊兒本就有人脈。”厲阿吉沉聲道,“幾月前屬下與硒駿前去,可無法勸降。”

“但那滑頭有兵有馬,”扈紹陵回憶片刻,道,“女牆上排的都是勁弩。那東西不可便宜,他是真有錢。”

“所以你們沒法勸降,”蘇屹冷笑,“有了金子的甜頭誰還願意抗敵。”

“屬下看這次軍中有火藥,”扈紹陵是斥候,過目不忘是最基本的。他道:“但是沙依巴克是要塞,玄疆的治沙和種田全是以那兒為基點維持擴散的,還不能直接炸了。”

“一會兒堂上議事,”蘇屹皺眉,“你們這些都再給殿下說一遍。”

扈紹陵道了聲“是”,就見那牆頭拐角處轉過了墨色的袍角,轉臉又見厲阿吉似是還有話要和蘇屹說,便立刻大聲道:“殿下!”

厲阿吉反應不慢,立刻對慢步過來的賀滄笙跪地行禮。

蘇屹回身,就見賀滄笙還散着發,肩披大氅,頸間的紅狐領豔麗在秋晨薄霧裏。殿下緩步,看着是運籌帷幄,其實那私密的原因只有蘇屹知道。

因他就是罪魁禍首。

蘇屹并不行禮,走過去給人裹緊了氅衣,問:“怎麽過來了?冷。”

“沒找到你,步光說你在城上。”賀滄笙站在他懷裏,風也近不得她的身,都被蘇屹擋掉了。

“怪我走時沒留信兒,”蘇屹略微懊惱,捏了她的指尖,問:“冷不冷?這就回去吧。”

反正蘇屹在她身前,那邊兒跪着的那兩個看不見,賀滄笙就回我過去,道:“才上來,走了好一會兒呢,讓我待一刻。”

說着微側了身,道:“厲副将、扈統領請起。”

兩人站起來,目光是一點兒也不敢往那邊兒去。扈紹陵膽子大,看了兩眼,就見楚王正仰頭和小公子低語。

長發撩垂風中,略顯疲憊的面容都遮不住秾麗。

太勾人了。

蘇屹似有察覺,回頭看了一眼,就讓扈紹陵縮了脖子。連着厲阿吉,兩人一起道了聲“卑職告退。”就溜之大吉。

周圍沒人,蘇屹知道賀滄笙累,就讓她靠自己身上,整個人都被他用氅衣裹住了。蘇屹低頭,很高興地看到賀滄笙半阖雙眸,挺舒服的樣子。

“走,去背風的地方,”蘇屹帶着她往另一邊去,順便在賀滄笙耳邊道,“以後束好發,也別系紅狐的風領了。”

“嗯?”賀滄笙仰臉看他,問,“為什麽?”

“太招人了,”蘇屹抱着她,手臂收緊,咬牙切齒,“剛才扈紹陵看了你好幾眼。這是在軍中,到處都是男人,我不樂意。”

賀滄笙側頭,就被親在了臉頰。她笑了笑,無奈道:“阿屹好小氣。”

“就小氣。”蘇屹偏頭,一點兒沒有自覺地含了她的耳垂,滿意地聽到了悶哼。他口齒不清地道:“再說了,這是小氣的事嗎?姐姐是我的,不能讓那些人看一眼。”

“那你跟他們說去,”賀滄笙挑眉,“和我說有什麽——”

話沒說話,殿下就被堵了唇。

分開時賀滄笙雙頰飛粉,蘇屹看見了,也沒再動作,就從背後擁摟着她。

賀滄笙看着遠處雪山隐峰于雲間,原野廣袤,忽然生出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感覺是久居京都的她從未有過的,她道:“這就是玄疆。”

“這就是玄疆。”蘇屹重複她的話,輕輕問:“第一次來?”

“嗯,”賀滄笙微笑,“第一次來阿屹的故鄉。”

“這裏不算什麽,等我們進到沙依巴克,那裏才是玄疆真正的美景所在。山巒入蒼穹,是連雄鷹也無法飛越的巍峨,白雪遍覆,才是梅花盛開的絕佳地點。”蘇屹将下巴放在她肩頭,話語溫唇都貼在她耳邊,“我要帶你去,到時候就是你跟着我跑馬賞景了。”

賀滄笙稍微回身,與他薄唇相擦,道:“一言為定。”

玄疆的高空裏劃過了展翅南飛的雁,它們毫無停留之意,帶着薄雲飄動。邊關秋景蕭瑟,京都的天際卻被楓葉染紅,只覺熱烈酣暢。

校場上的兵還在不停練,高坡上的棚下坐着趙毅公,側座空着,老人身側站着的是兵部尚書魏廣平。

趙老向來不搞難為人的那一套,魏廣平是可以坐的,但他對老師非常敬重,一定要站着侍奉。正二品的官員了,在趙老面前還是晚輩“承宗。”趙毅公叫魏廣平的字。

“老師,”魏廣平躬身,“老師請吩咐。”

趙毅公吃茶,道:“你坐。”

左右都被屏退,趙毅公不開口地等,魏廣平才落了座。

“老夫今日來,不是找你策論兵書,也不是來矯驗練兵的。”趙毅公撫須,看着魏廣平,道:“老夫有事囑托。”

魏廣平身體微微前傾,再次道:“老師請吩咐。”

“大乘正歷風煙,可老夫卻全然幫不上忙了。”趙毅公長嘆一聲,“人到了年紀就要有自知的能力,給年輕人讓讓路。”

風輕輕入帳,氅衣翻飛,場下兵士的聲音隐約入耳。趙毅公臉上的皺紋似是在這風裏也變得清晰,讓人驚覺他幾乎已進暮年。

“老夫若是能預見此間日後的太平,那是最好。”趙老微笑,道,“可若是不能,已在沙場上馳騁數十年,又立足朝堂,也算是無憾此生。”

魏廣平忽然不知為何有些悲傷,切聲道:“老師!”

趙毅公停頓許久,道:“朝上皇權多猜忌,承宗身居尚書,應是知道的。人老了,什麽都看得看些,如今老夫放不下的,只懷歌一人而已。”

魏廣平年近半百,是趙毅公的得意門生。他隐約感覺到什麽,覺得今日的老師比平素沉色,又莫名地比往日犀利。

“承宗,你是聰明人。”趙毅公虎目威儀,直視過來,“老夫不用你選擇,只需在老夫命盡處,送老夫一程。”

“老師,您這是……”魏廣平讀懂了什麽,幾乎要滑跪在地,道:“老師!”

趙毅公神情淡漠,反手扣在瓷碗上,壓着低下的茶葉翻湧,恰似這一場既來的風雲。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觀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