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宣告
葛邏犴只敢在夜間上城牆,看着遠處點點橘紅,他知道那是楚王的陣營,正緊緊地圍着他的城。
他裹緊了身上貂皮大氅,厚重暖和。他養了不少紫貂,本來是要賣給西戎人的,可那邊兒一個月前就與他斷了聯系。于是他幾日前把那些貂全殺了,給自己和數百親衛都做了裘衣。
一只一只地殺,一只一只地剝皮。
那些柔軟血淋的身體經過他手,每過一只,他就仿佛回了一息的本錢。
黑夜裏又鳥叫了幾聲,吓得葛邏犴一哆嗦。他內裏穿的都是上好的錦袍,可還是覺得冷。
他揣着袖,低聲罵了一句娘,靠着城垛站。後邊兒上來個親兵,道了聲“老爺”。
這都是按照他的吩咐來的,葛邏犴不讓人叫他“大人”,選了個土財主似的稱呼。
他沒回頭,道:“有屁就放。”
親兵就放了,道:“糧倉快空了。”
“是嗎,”葛邏犴搖頭晃腦地回頭看那親兵,“你不是還喘着氣兒呢麽?沒餓死,和我說什麽?”
親兵不說話,葛邏犴問:“城裏還有多少百姓?”
親兵回答:“兩千。”
“這麽少啊,”葛邏犴點頭,“那行,糧還夠吃。”
夠吃到他死,等他一死,楚王就該進城了,到時候這一城的人就不是他葛邏犴該管的了。
“老爺……”親兵遲疑,懷疑葛老爺腦子壞了,小心翼翼道:“最多還夠半個月。”
“夠了,”葛邏犴看向庫洪山,又看向遠處燈火爍耀,道,“楚王很快就會打進來的。”
Advertisement
親兵正容,道:“屬下再去給西戎大王子遞個信!”
“不用,他早就不管我啦!”葛邏犴笑出聲,拍拍親兵的肩,像是在笑他的天真,也在笑當初的自己。他道:“擺宴,我得做個飽死鬼。”
親兵又陪着他站了會兒,明白他是真要吃酒作樂,就退下吩咐去了。葛邏犴又變成了孤家寡人,站在城牆上眺望。
“得做個飽死鬼,”他咋嘛着嘴,像是已經嘗到了山珍海味,喃喃自語道,“因我的老母妻兒都是餓死的嘛!”
得替他們吃回來。
蘇屹翻身下馬,将刀卸下來挂在鞍側。他拍了拍靖雪,目光卻只看着賀滄笙,賀滄笙也只看着他。
蘇屹快走向望臺,賀滄笙沒有回身,已經能聽見他登上望臺的聲音。
這誘惑的人從來都是伫立高臺纖姿綽寒,反正生撲這種事兒交給蘇屹就好。就如此時此刻,臺上的士兵只來得及背過身,那一身被汗微濕的白袍就已經到了跟前。蘇屹伸手過來,将賀滄笙狠狠揉進懷裏,抱了個滿實滿載。
相思無終極[1],到了盡頭就說不出話,只需這般擁抱着,要很長時間,才覺得夠本。
賀滄笙輕輕笑出聲,她被摟得緊,連伸手回抱都做不到。她伸手緩緩碰了下,然後戳了這人的側腰,聽着少年在自己耳側悶嘆出聲。
蘇屹一手環着她腰,一手扶在她腦後,耳語道:“姐姐。”
賀滄笙側臉,正貼着蘇屹的心跳。她也壓低聲音,道:“阿屹。”
“想我了嗎?”蘇屹不松手,連着問:“想我了嗎?”
賀滄笙沉默許久,在少年炸毛的邊緣反複試探了一陣,終于在側頸被咬了一口後道:“想。”
她被蘇屹呵在頸邊的氣息燙到了,又道:“你再晚歸幾天,我就要站到營門外去等了。”
蘇屹終于分開了一點距離,哼了一聲,道:“這還差不多。”
邊疆夜晚的長雲将雪山塗得黯淡,他們站在高臺上,眺望出去,看進朦胧的将來,也像是浸了蜜一樣甜。
蘇屹從身後擁着賀滄笙,他才回來,于是格外粘人,雙臂環在賀滄笙腰間,下巴就在人肩上。賀滄笙搭着他的小臂,難得的放松。
她在見到蘇屹時就含了笑,那眼角妖嬈得又要惹桃花了,不對視都讓蘇屹覺得口幹舌燥。他喉結滑滾了半天,終于沒忍住,将人扳着轉身,低頭狠狠地覆含住他朝思暮想了許久的唇。
賀滄笙呼吸不暢,卻覺得從來沒有這樣鮮活過。她想回應,又做不到,反正她也不用做什麽,等她喘過氣的時候,這狗狗樣兒的少年已經把哪裏都侵略幹淨了。
賀滄笙輕喘了口氣,問:“此行還順利?”
蘇屹胸前起伏,道:“嗯,我……”他目光本在賀滄笙終于紅潤起來的唇上流連忘返,而後又倏地落在她頸間的紅狐領上,頓時斂了眸中光,轉了話鋒問:“不是說別穿這顏色嗎?”
“啊噢,”賀滄笙早把這茬兒忘了,不想此刻被查崗抓個正着,扭臉傲嬌道:“管得寬了些吧?”
“嘶……說什麽?”蘇屹眯眼,俯身逼近,讓兩人的唇近在咫尺,威脅道:“讓不讓我管?”
賀滄笙挑眉,不屑的神情成功地激到了人。蘇屹哪知道他這一回來就被惹得不痛快,掐着賀滄笙腰的手也用了力,再次問:“讓不讓我管?”
賀滄笙被制住,貓兒都只會表面兇,一遇着來真的就不行。于是果斷撒嬌,擡手揪了蘇屹從臂縛下露出來的袖,道:“讓你管。”
她抿了唇,又道:“明日就換。”
“這裏有多少雙眼睛,都是男人,我防都防不住。”蘇屹兇狠地露出了小虎牙,道:“我好生說話姐姐是不聽的,嗯?”
“聽,我聽阿屹的。”才運籌帷幄将弑兄奪嫡輕松挂在嘴邊的賀懷歌徹底變成了只貓,鳳目眨呀眨地給自己開脫,道:“我錯了,阿屹。”
殿下平時高坐堂上,面上心裏都如冰雪寒涼,撒嬌都不多見,自是極少如此認錯求原諒。但她已經學會要如何用這幅招人心癢的皮相,此刻只“我錯了”三個字就能讓蘇屹心火上燒,狠不下心生氣。
然後她繼續知法犯法。
蘇屹對此深知,覺得氣悶,眼眸一眯就沒了乖巧的樣,讓賀滄笙暗道聲險。于是她也行險招,松了手指,人卻向他湊近了點兒,道:“我明日就換,做什麽咄咄逼人,好兇啊——”
殿下的小花招蘇屹接不住,但動作可以。他低頭,讓她又挨了吻。
“你……放肆……”話都說不出的賀滄笙被迫仰起臉,雙頰粉紅,唇色一豔就成了真妖孽。
蘇屹重新又抱住人,道:“明日記得換了,我親自盯着。”
少年的心跳有力又迅速,緊貼在賀滄笙的側臉,遠處山巒上的雪光兼着月色,巨岩的顏色看上去更像是冰,蒼穹下的銀輝似乎也在被風推着晃。
他們看得見沙依巴克,城頭火把燃燒,在夜空下像是明亮的剪影。
賀滄笙伸手抱着他的腰,輕聲喚她的阿屹,将時才與溫緒之定下的謀算告訴他。
“好啊,這樣刺激的事,我好喜歡。”蘇屹對賀滄笙道,“姐姐,就這幾日,我們攻下沙依巴克。”
賀滄笙仰頭靠過去,學着他的語氣,稍顯憊懶地重複道:“好啊,這樣刺激的事,我好喜歡。”
“我是說真的,”蘇屹低頭親在她額前,“我抓住了西戎人,趕在人自盡之前問問了話。西戎就是控制住了葛邏犴,但也已經放棄。西戎的王不願在這個大乘人的身上浪費時間,所以不會派兵來增援。”
他現在對刑訊勘查十分拿手,賀滄笙是見識過的。若是不能趕在被發現前自盡,落在這少年手裏,就是求死不能。
賀滄笙微笑,覺得這樣的蘇屹格外有魅力。
她絲毫不掩飾對權力的渴望,而她的阿屹根本不會因為手段狠戾而覺得自己道德敗壞。他們都是這個王朝争鬥的産物,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志同道合。
天晴,快到中午的時候長雲将雪山塗得黯淡,城前馬匹低鳴,沉盾放置地上時發出悶聲。賀滄笙端坐馬上,身前有近衛相護,就停在抛石機後面。
這次絕對是來真的,隊伍正停在垛間強弩的射程外。賀滄笙微微擡手,身後的洪達立刻向城上喊話,只說要葛邏犴上來回話。
否則就直接攻城了。
重石被擡上來,在抛石機吱嘎作響的時候,葛邏犴上了城牆。他還是穿着豹紋的袍貂裘的氅,奇妙地兼容了華貴與鄙陋。
他看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賀滄笙身上,道:“楚王殿下。”他看得仔細,笑了笑,“殿下好風姿!”
賀滄笙身後的蘇屹陡然露了不滿,洪達也有了怒氣,雖說和蘇屹不太是同一個原因。
“葛邏犴!”洪達振臂高呼,“開城受降,饒爾不死!”
“無所謂,反正活着也沒意思。”葛邏犴一副無賴又精明的樣子,揣着袖縮脖,“這位将軍,你想要沙依巴克,得拿更大的東西來換!我城中有百姓上千,軍隊近七萬,若真打起來,不過是兩敗俱傷!殿下,各位将軍,”他朝着城下拱了拱手,“你們可要想清楚!”
“你手握重兵,何以為西戎人賣命?!”洪達雖是習武之人,但來時已與殿下和溫先生議過了事,知道該怎麽說。他擡着音量,道:“這三年你看似是推繼互市,實為西戎人的走狗!如今你已經被困,怎不見西戎人派兵來救你!西方蠻夷對你不過是利用,你不要瞎眼蒙心地看不清時局!”
葛邏犴不說話,洪達繼續道:“今日你若能心向大乘,殿下惜才,又言而有信,會既往不咎!”
“西戎人騙我,大乘也負了我!”葛邏犴忽然喊出聲,将他身邊的親兵們也吓了一跳,紛紛側頭看着老爺似是宣洩地喊,“岑源崧判降伏誅,難道玄疆軍和玄疆地界內的每個人都該死嗎?!朝廷不管我們,可憐我身為督糧道,識得人、握得劍、算得賬,卻讓家中老小都落得活活餓死的下場!”
他在吼叫間淚流滿面,擡臂胡亂抹了把,道:”我不認西戎,也不認京都,我只認得糧,認得錢!活着才是正道,有錢才能活!你們算是什麽東西!今日除非是岑源崧自己站在老子面前,磕上三個響頭,否則就是皇帝來了也沒用!玄疆軍只聽玄疆人的調配,你們再逼下去,我一把火燒了沙依巴克,索性玉石俱焚!”
說着擡手,城上士兵立刻上前。弩機上利落地搭了利箭,還有火種在後面預備。那城門緩緩打開,塵土被掀騰半空,裏面跑出騎兵,層疊地列陣在前。
這就是要開打。
賀滄笙鳳眸微挑,寒夜刨蹄,鼻中噴出熱氣,化作白霧,和它主人一般的不耐煩。她已要下令,那白袍少年卻催馬而出。
蘇屹越過賀滄笙,和她迅速地對視,又轉開了目光。靖雪打了個響鼻,盾牌兵回身,見賀滄笙點了頭,就微微側身,讓開出口。蘇屹催馬向前,停在城下。
“葛邏犴,”他聲音平穩地問話,“岑源崧早就身首異處,他的頭顱當年就在沙依巴克的城前懸挂,你忘了嗎?”
葛邏犴微驚道:“你是哪個?”
“岑源崧是站不到你面前了,”蘇屹驀然笑起來,問,“他的兒子卻在,不知你認不認?”
風推層雲,在蒼穹中翻滾。此話如同驚雷,賀滄笙猛地勒緊了缰繩。
靖雪高擡前蹄,蘇屹驀然擡手,掌中搖曳閃亮,像是聚集了天地間的寒芒。那金牌上的麒麟獸腳踏祥雲,威相畢露。
“在下原名岑屹,岑源崧偏房蘇式庶出第十六子!”少年朗聲,“岑氏金牌在此,沙依巴克城歸我手,玄疆舊軍悉數聽命!”
作者有話要說:[1]:《贈白馬王彪》曹植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