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入城

離雁出雲,劃過沙依巴克城前短暫的死寂。

賀滄笙美目裏情緒翻滾,又被壓下,最終化作濃重的陰沉。她反應極速,驀然擡聲道:“岑氏後人在此,葛邏犴,你與玄疆舊部焉敢不降!”

只此一句就讓在場的知道了殿下的立場,蘇屹來不及回頭,已經握上繡春刀柄。後面的扈紹陵最先反應過來,暗道了聲“好險”,而後看向賀滄笙。

“傳本王令,跟随蘇……岑屹,”賀滄笙眸中晦暗,“攻城,收複守備軍,拒而不降者就地斬殺。”

扈紹陵看她的臉色就知道這事兒沒完,賀滄笙不在這個時候露,估計是在後邊兒等着呢。但他也沒功夫琢磨,舉弓高呼道:“跟随小公子,為殿下拿下沙依巴克,降者收編,反者不饒!”

洪達其實還沒太反應過來,但賀滄笙的令他是聽的,立刻與扈紹陵一起催馬向前,身後騎兵立即跟上。城上的葛邏犴還在震驚,扈紹陵已經彎弓搭箭,再次直取城上新起的“葛”字大旗。

蘇屹策馬抽刀,繡春鋒刃的冷芒和已系在腰間的金牌晃在一處。擋在城門前的是沙依巴克守備軍,那都是岑源崧舊時的部下,這些人見了金牌便知真假,何況蘇屹少時多在軍中,也一些人打過照面。

三年前還是個小子,如今真不一樣了。

霎時間已有人驚異地叫出了“小公子”,長刀緩放。

為首的将領卻拍馬迎敵,一手握着西戎人慣用的彎刀。他憎恨岑氏,又或者他忠于确保他能吃飽飯的葛邏犴,總之他對上蘇屹,幾下擊打已戰在一處。後邊兒的洪達也要到了,扈紹陵卻将長弓一橫,道:“讓小公子來。”

蘇屹需要立威,這就是個機會。

洪達悶聲問:“什麽小公子?”随機又明白了,感情這扈紹陵早就知道蘇屹的身份!他轉頭,咬牙切齒道:“你們真行!殿、殿下也不知道啊?”

扈紹陵這段時間和洪達相處得不錯,也不怕他,只嘿嘿笑了兩聲,道:“玄疆荒地,我們也得多加小心嘛!”又欣賞着蘇屹拼殺,“只可惜厲阿吉沒看到這精彩,他一直盼着呢。”

兩人三句都沒說完,那沙依巴克将領的脖頸就已被繡春劃開。深紅腥臭的液體噴湧而出,馬蹄下的黃沙變色,蘇屹卻像是沒有進行,緩緩用拇指抹去了刀上的血。

餘下的兵已經明白局勢,這不是歸降,而是認舊主。岑源崧的兒子如今和楚王站在一起,他們得跟着誰不言而喻,于是騎兵中有多人滾下馬鞍,跪倒塵埃。

葛邏犴已經恢複了神志,側身靠站在城垛邊。他看着城下的守備軍跪地受降,忽然笑出了聲,道:“好,好!”

Advertisement

他最恨的就是岑源崧,可他謀逆京都,跟随西戎,靠的都是岑源崧的名聲,岑氏就是他的擋箭牌。然而如今岑氏竟還有後人活在這世上,追随楚王,白衣白馬不染塵埃。

哪像他,污穢又奸詐,自己想起來都恨不得唾棄一口。

“岑屹!你父愧對大乘,愧對玄疆萬民!”他向蘇屹喊話,卻在振臂間看着遠處的天空。他聲帶哭腔,又因大笑而沙啞破敗,道:“你看着烽煙殘土,官民狼藉,都是因為岑源崧!你活着又如何,你背得起你父親的債嗎?!”

此話扈紹陵先聽不下去,滿弓上的箭立刻對了過去,厲聲道:“你閉嘴!”

葛邏犴也沒了話,就在城上恍如瘋癫。

後面的軍士已經準備破開城門,蘇屹勒馬讓出空間,對葛邏犴道:“我乃岑源崧之子,此事我從不敢忘。我如今既然再次站在玄疆的土地上,就不僅要為岑源崧所作所為善後,還要為玄疆開創新路,改天換地!”

這一句不止是說給葛邏犴的,他也希望身後的賀滄笙能聽見。

可殿下始終面無表情,就這麽遠遠看着,身上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雁歸人不歸[1]……”葛邏犴的手掌毫無節奏地拍在垛口,模糊地念,“我的兒……我的妻……”

他做不到厲阿吉和扈紹陵的忠誠戍守,也不敢想蘇屹的意氣風發。他并不年輕了,可也沒有到雙眼昏花的時候,然而他根本看不見前路,一步跨出去,掉下城樓。

悶響時血肉迸開,這一聲就是塵埃落定,周圍無數雙眼冷然旁觀。随即沙依巴克守備軍悉數受降,自開城門,迎楚王入城。

士兵們讓開通道,跪地恭請。

寒夜緩步向前,賀滄笙微微偏頭,道:“今日沙依巴克城前的事,誰若是敢說出去半句,本王定将其割舌枭首,絕不輕饒。”

衆人噤聲,只覺自危。

“城中沒有多少糧食,”賀滄笙站在沙依巴克的糧倉內,翻轉手掌,讓一把生豆從指縫緩緩滑落,道,“難怪葛邏犴能有那般壯舉。沒拉着這一城人陪葬,算他還懂做人。”

溫緒之攏袖,淡淡地道:“先驗吧。若是可食,城中有近七萬兵,如今盡歸殿下麾下,再加上從京都來的軍隊,這些最多夠食半月。”

軍隊攻占城池後不可直接食用城中所剩糧食,要先驗是否摻了毒,這是基本。賀滄笙颔首,就有人去辦這事兒。

“殿下要早做打算,”溫緒之看着人忙進忙出,道,“盡快從狄城調糧過來。”

蘇屹就跟在賀滄笙身側,卻沒出聲。從入城到現在,賀滄笙都沒有看他一眼。扈紹陵站一邊一聲兒不敢出,眼睛默默地在賀滄笙和蘇屹之間來回轉。

“樣子還是要做足,”賀滄笙對溫緒之道,“本王會上疏朝廷,請求再發糧草。”

皇帝大概不會理,但她也得去求。

此時已至未時,賀滄笙讓洪達清點降軍人數,而後還得驗明這些人的身份。她沒有往舊時的玄疆王府去,而是找了處商人的空宅,算是住處。

溫緒之要去修書狄城,就占了書房,一直俯身疆域輿圖前,身側自有常随侍奉。賀滄笙直接往正堂去,後邊兒跟着蘇屹和扈紹陵。

日下風疾,擋不住初冬的冷。賀滄笙一路無話,蘇屹也沒與她并肩,走在風雨欲來前的寂靜裏。

入了堂賀滄笙先回身瞥了一眼,扈紹陵登時便跪下了,雙膝着地時咚的一聲。蘇屹也停了步,站在扈紹陵身側。屋子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賀滄笙沒有褪披風,被一身深色一襯,神色似帶陰沉。

她落座後淺淺冷笑,目光從蘇屹腰間的金牌上一掃而過,道:“是貴重物件。”

這話犀利,蘇屹不說話,跪着的扈紹陵立刻磕了個頭,道:“殿下,此事是卑職與厲副将聯手相瞞,請您明察,小公子無辜!”

說了之後在心裏給還守在狄城的厲阿吉賠了個罪。

若是賀滄笙真要怪罪,那也法不責衆,拉上厲阿吉是沒錯的。

“小公子。”賀滄笙饒有興趣地品了品這三個字,微笑道,“這稱呼特別。”

扈紹陵忽地被這麽一噎,見蘇屹還是垂着眼不吭聲,便鬥膽将這名字的來歷講了。

賀滄笙倒像是興致缺缺,只點了點頭。

扈紹陵在她的喜怒無常下抖了抖雙肩,也不敢再言語了。賀滄笙的玉骨小折扇又捏在了指間,問:“瞞了本王這般久,你們還是有本事。”

扈紹陵低頭,道:“卑職知錯,請殿下責罰!”

“不必,此事怪本王,”賀滄笙和顏悅色,被扇上的紅梅徹底襯出了妖氣,“對蘇統領太過寵信了些。”

蘇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當時被揭穿細作身份的時候,喉頭有點兒發緊。可有些話他只想對賀滄笙說,扈紹陵在,他就不想開口。

“既是岑氏後人,想必對玄疆更為了解,負責統領斥候也還算合适。”賀滄笙折扇半遮面,露出了鳳眸晃漾誘惑,冷靜又緩慢地道:“有關岑姓小公子一事,既是玄疆王的後人,那麽是否繼承王爵,玄疆有何去從還都待商榷。本王自會請教溫先生,再行定奪。今日才入城,諸事頗多,就下去吧。”

扈紹陵謝恩起身,往外退步,蘇屹卻站在原地未動。賀滄笙挑眉,針對性很明顯地道:“都下去。”

蘇屹終于開口,沉聲道:“殿下。”

這一聲意味明顯,賀滄笙卻不為所動,晃着小扇道:“有事先壓着,明日晨間正廳聚首回禀。”

說着就揮手做了個攆人的動作,兩名等在門口的近衛立即上前一步。扈紹陵見此就知道這會兒不是争執的時候,于是拽了蘇屹的手臂,悄聲将人拉了出去。

兩人這邊兒腳都沒站穩,那屋門便怦的一聲被關上了。

蘇屹握緊了繡春,和扈紹陵一起往外去。這院裏也栽了棵梅樹,大概是玄疆的冬日長,就興這個。扈紹陵側身讓蘇屹先出院門,同時壓低聲音問道:“小公子,你打算怎麽辦?”

蘇屹放慢腳步,反問:“什麽怎麽辦?”

“殿下生氣呢啊!”扈紹陵瞪大眼睛,摟緊自己背着的弓,道:“不過你也別太喪氣,他不讓人往外說今日的事,是怕你這身份傳出去。岑源崧是滿門抄斬的罪,殿下此舉還是護着你的。”

“我沒喪氣,”蘇屹看也不看他,道,“有什麽好怕的,寵都是自己争來的。”

“小公子,你這還真是……”扈紹陵拍腦門,把“不要臉”生生三個字咽下去,改道:“成!真成!”

“我看你閑得很,那就去召集斥候,十方都派人出去,直探到西戎邊界。”蘇屹冷酷地下令,“再看沙依巴克城中還有多少勘查的兵士,都點清楚。明日之前,我要聽報。”

“诶,得嘞。”扈紹陵撇嘴抱拳,“遵命!”

這煩人的人終于走了,蘇屹卻也不知道去哪兒。

賀滄笙就是生氣了。

他隐瞞身份,一重又一重,這次恐怕很難哄好了。

兵部的人馬正在清掃撫民,見了他都招呼一聲“蘇統領”。蘇屹颔首,心不在焉地應了,又沿着主街走了會兒,就聞着惡臭,見有人正潑水,從那昏暗屋子裏沖出來的都是血水。

他過去詢問,自有人回禀,才知這是葛邏犴用來關那些貂的地方。

蘇屹往裏一掃眼,就頓了腳步。他入內,直奔角落,伸手從那鐵籠緊裏頭揪出個髒兮兮的小毛團。

“在這幹嘛呢?”蘇屹露了虎牙,笑得燦爛。他把這毛團子拎起來,用指尖點了點,低聲道:“行,就你了。我要複寵,你争點氣,幫我把殿下哄好了我有獎勵,聽見沒?”

作者有話要說:[1]:《河選》五代·後蜀·閻選,出自《花間集》感謝觀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