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數日後,薛明師去送行。

送的是儲尉與吳道淩。

雖是他安排,江擇鋒要去江興水師,自有西南總督洪定波上奏請旨。

時已近冬,北風如刀,衆兵士軍容嚴整。親衛拍開封泥,奉烈酒上來,薛明師接過,與他們餞別。

薛明師:“儲将軍,你好像并不驚訝。”

儲尉:“您咬定那道士是西楚細作,讓我斬時,我就隐約猜到。只是沒想到,屬下恐怕不足以擔主帥重任。”

薛明師:“無須妄自菲薄。我對陛下說過,破敵取勝,君不如我。攻堅守成,我不如君。西楚已無扭轉敗局之力,此番伐楚,當以兵中正道勝,不急于一時。”

吳道淩:“您朝思暮想都是攻西楚克樊城,想得這麽透徹了,為什麽不主動請纓?功高蓋主是為人臣者大忌,但我看那位陛下,并不是格局小的人。”

薛明師與儲尉對視一眼,大笑對儲尉道:“看見了?你來日聲名,必在我之上。他往後,我托付與你。”

又對吳道淩道:“且不提器量與君臣之道的幹系,我對你說一句,聖明天子要西楚,要的非當下,而是百年。”

吳道淩聽他這般說,終也明白。

薛明師說西楚已無扭轉敗局之力,西楚無将,蓋因兩代将星,皆隕于抗魏。

前元帥趙元飛為國主所疑,楚民痛惜君主自毀長城,卻還沒記恨到彼時尚且是主帥的大魏皇帝頭上。而重整哀兵,激昂民心的蘇漢卿卻是實實在在死在薛明師佩刀下。數百親兵齊齊殉死,高呼不忍見亡國,其情慘烈,于楚民猶歷歷在目。薛明師與西楚有血海深仇,若許他帶兵,踏平楚都易,然五十年內,想謀得西楚民心,難過登天。

儲尉雖不能竟統一大業于數年內,但他生性謹慎持重,兼之對招納安頓降民頗有心得,必不會如薛明師般為楚民深恨。兩國同出漢室,眼下固然勢同吳越,倘使令通婚,倡往來,互通有無,百年之後,皆為大魏子民。

吳道淩想到十年後,二十年後情景,已是恍惚。山風襲來,身上寒冷。

正在此時,薛明師一擲酒盞,他神思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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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師上馬,環顧親衛,揚聲道:“男兒路遠天高,想再建一番功業的,盡可随儲将軍去。”

仍有半數親衛未動。

薛明師:“諸君已為國盡過忠,此後留在京中,需向雙親盡孝。”

吳道淩聽他如此交代,眼眶一酸,低聲對儲尉道:“此去不知何時歸來。”

儲尉不語搖頭。薛明師隔着親衛望他一眼,如同耳聞,即笑道:“此去山高水闊,風從虎,雲從龍,我盼歸來日,再偕諸君把酒。”

一行人遠去。

行伍漸行漸遠,薛明師停馬在山丘上,目送許久。親衛來報,他轉頭看,幾樹紅葉旁,程哲着官服,騎一匹紅馬近來。

他亦奉旨相送,姍姍來遲,不打擾薛明師話別。

程哲:“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薛明師悠悠地:“勸君莫作小兒女語。程先生,你我同朝為官,以後來日方長。”

程哲想起勤政殿中那位,又看看薛明師對他,臉上已有些深情款款的勢頭,不由得眼皮一跳:“陛下尚在等薛将軍回話。”

薛明師沉思了一下,對程哲:“也不知道你家陛下這回,管不管飯。上回連帶着我都只能回家補宵夜……”

程哲那眼皮跳得更厲害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

因此沒看見薛明師盯着他,饒有興趣地笑了。

今上多年以前就說他記仇。

薛明師吸口氣,看着京郊丘陵高樹,天藍如水,林紅如醉,腦中有前程往事,也有明日他年。

朝會前那日,他薦儲尉。皇帝道:“西楚有儲尉、吳道淩,江南有江擇鋒、洪定波,海外諸夷國事,你問于程哲,做了這許多安排,你以後究竟打算退去哪裏?”

薛明師:“待過幾年有時機,或辭官,或假死,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端看陛下能容我去哪。”

皇帝停了一停,轉問:“若是你為征楚主帥,竟全功需多久?”

薛明師答:“五年足矣。”

皇帝:“不是你,需多久?”

薛明師:“因人而異,或需十年。”

皇帝方才一笑:“那麽就十年。十年以後,代朕四處走走看看,百姓如何,朕治下的王土又成了什麽樣子。”

薛明師道:“臣奉敕——謝陛下。”

那時他看着皇帝的眼睛,很多事在他眼前浮現。在他們之間浮現。

他望着巍巍宮牆,對荊國公說:“我賭的,是今上是聖明天子。”

皇帝說:“覺得這樣說話不累,你大可以長長久久這樣下去。”

他在勤政殿內窗前光能照到的地方,對皇帝說:“臣甘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皇帝說:“近日頭痛可有再犯?”

他學着皇帝的口氣說:“忍過去就好了。”

皇帝說:“什麽時候學了這樣說話。”

他躺在皇帝寝宮內,血流不止還要說:“您當真是個,掃把星。”

皇帝說:“還有什麽,不如一并說了。”

他在被皇帝賜禦膳的桌旁說:“韓襄城對您豈止奉若神明。”

皇帝說:“退下吧。”

他與皇帝隔着一張書案,在偏殿內說:“臣告退。”

剛黃袍加身的靖王說:“我是為你好。”

他接到封侯诏書後在王府內下完棋,說:“誰這麽容不得我?除您靖王殿下以外,我實在想不出誰有這份通天厲害。”

靖王說:“有勞将軍。”

他初初入主帥帳,看着靖王的手書說:“不必,此間陳設誰都不許動。”

靖王說:“我确有私心。”

他在韓襄城死之前,在中軍大帳繪圖時睡着,醒來說:“我向您求一幅字,白馬篇。”

靖王說:“待你将來回京,再來向我讨。”

他姐姐的婚宴,他溜出去遇到靖王,在月下說:“陛下賜的驚神弓就不俗,我自會到您手中去取。”

回到最初,太宗親許薛家子為千夫長,入靖王軍中歷練。

一衆勳貴子弟躍躍欲試。

他暗道:“畫影淩煙何足道哉。”

靖王巡視隊列,便在此時看着他問:“諸君為何從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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