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門外傳,有人求見。
薛明師問:“什麽人?”
門房遂猶猶豫豫地答:“是個道士…頗有信衆,似有神鬼之能。”
薛明師想起程哲,哂笑道:“難不成近日命犯道士。”讓吳道淩去與他相談。
一株香後,吳道淩臉色不善地回來,道:“那人問您是不是額角痛,想來是知道您昨晚倒栽蔥進池塘的事。”
那道士說,他有望氣之術,循薛明師頭頂紫氣而來。薛明師如若頭痛生包,那是蛟将生龍角。
薛明師樂了,踱兩步,回頭叫:“褚尉,去給我把京兆尹請過來。就說我這來了神棍。”
然後遣人至前廳,先給那道士奉茶,自己溜溜達達走出去了。
吳道淩望他背影,摸不準他意欲何為。
那道士喝了一杯茶,京兆尹匆匆過府,薛明師理着外袍入內,二話不說,又往前廳,京兆尹亦步亦趨跟從。
中年道人一見他面容,臉色一白。
薛明師先坐了上首主座,又對京兆尹閑閑道:“張大人,坐,請喝茶。之前這位道爺的茶,還是本将親手奉的。”
那道士強作鎮定:“将軍方才故意着侍衛服奉茶,是有意試探。”
薛明師感慨道:“你既口稱本将頭頂王氣,本将自然要試一試。看來王氣亦是先敬羅衣後敬人,與侍衛換件衣穿,先生追至此處的王氣乍然就離我而去。嗚呼,哀哉。”
道士:“将軍今日不信,貧道唯有一言在此:将軍應懂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京兆尹聽到此,聽明白了,已是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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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師:“先生是大魏人士?”
道士:“祖輩皆是魏人。”
“祖籍何地?”
“四處為家。”
薛明師聞言一笑,斷喝道:“大膽西楚細作,竟敢來此放肆!”
吓跌了京兆尹手中茶盞,落地開花。他一聲即出,那道士立時被壓服在地,猶掙紮道:“貧道既然來此,便做好回不去的打算。奈何貧道眼中新主膽小如鼠,不敢玉碎,寧為妾婦——”
薛明師看侍衛道:“讓他叫,不必堵上。”
那道士嘴松了,又好一陣吵嚷。薛明師開口問京兆尹:“張大人看,依律怎麽處置?”
京兆尹膝蓋一軟,若是站着,怕已不由自主跪倒。張大人挪挪屁股,道:“該…該交刑部判,大理寺複核。”
薛明師:“豈是這樣麻煩!事出在大人治下,便歸你管。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燒一燒,反令人小觑。”
京兆尹:“便…便便由長…薛将軍處置。”
薛明師:“妖言惑衆,視同謀反。不必審了!褚尉。”
褚尉見他神色冷峻,無需多言,即自親衛鞘中拔出鋼刀。但見寒光凜冽,廳中一閃,那道士鮮血飙出,已遭當堂斬殺。
京兆尹眼前一紅,若篩糠一般。看不清還好,他定睛再看,那道士頸骨頗硬,頭仍連在頸上,死相可怖,差點厥過去。
薛明師見狀,令一隊侍衛随車護送他。吳道淩送他出府,京兆尹上車還在抖。
吳道淩回來便道:“本朝從三品大員,竟至于斯。”
薛明師先前在京兆尹面前,假笑得臉有些僵,此時回頭,皺眉道:“畢竟是臨時簡拔,找個會和稀泥的。一個五日京兆,你和人家計較還來勁了。”
吳道淩心中不忿,又問:“您上哪去?”
薛明師:“明日朝會,我先入趟宮。”
他前一陣閉門不出,蓋因朝上在争伐楚一事。主戰主和兩派都和他不對付,他夾摻進去簡直是自豎靶子,引着百官攻讦。薛将軍自忖,這輩子是做不到如此公忠體國的。
是以直到朝會決議以前,才進宮探一探聖意。
薛明師算着又是飯點,故特意餓着。哪料到他要太監通報晉谒,殿內正有人在。
他等上一盞茶,程哲退出。
太監沒看清薛明師怎麽沖上去,這位将軍已經極親熱地:“程先生,我們果真有緣。”眼看着伸出魔爪。
程哲動如脫兔地避開,然後看了看送他出殿門的太監。
繼而靜若處子道:“薛将軍,近日可是頭痛又犯了,陛下甚是關切。”
薛将軍也瞟了太監一眼,道:“謝程先生提醒。”随那太監入內。
或者是這回裝死太久,皇帝連飯也不管了。任他立在下首,還在看折子。
太監總管自是不敢提醒,薛将軍就等着,待皇帝看完手上那份,才咳嗽一聲。
皇帝的聲音傳下:“近日頭痛可有再犯?”
薛明師真情實感道:“這幾日小病小災紛紛離體,以往是不撞也痛,近日是撞了也不痛,想來是有幸沐浴天恩的緣故。”
他自覺嘴上抹了蜜,這兩句話說出口,那一旁聽慣歌功頌德的新太監總管都止不住胃裏泛上幾分油膩。聽他這麽說的人卻只是微笑,仿佛他的言辭多有趣。
太監宮婢悉數被遣退。
皇帝:“覺得這樣說話不累,你大可以長長久久這樣下去。”
薛明師道:“陛下不樂意聽,臣改就是。只是這幾天引您不樂意的,尋根究底,并非臣下。”
皇帝:“說下去。”
薛明師:“臣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勤政殿背光,光自雕花窗格投入,鋪到地上,皆成了細細長長的篦齒。薛明師站在殿下,一派忠誠恪禮的樣子,皇帝這時才發現他側着光站立,看不清他的面孔。
皇帝看着他,道:“你上來。”
薛明師上前。仍是肩平,背直,邁步是武人的沉穩迅速,襯着那身品級袍服,确是大好男兒,飛揚英俊。只是負繩上有一道皺褶,禮記有言,負繩抱方者,以直其政、方其義也。他府中尚缺女主人,久出入軍中,下仆難免不夠細致。
薛明師再度施禮:“陛下。”
皇帝對他笑了一笑。薛明師以往便覺得他像山水,如今身份愈高愈貴,這麽微微一笑,笑意雖輕,卻也有那麽些一笑之下,萬古宇宙如春風拂過的意思了。
皇帝道:“伐楚已成定局,想必你心中已有人選。”
薛明師推了一個人。
皇帝:“你當真是內舉不避親。”不置可否。
薛明師道:“陛下知我,便如我知此人。論破敵取勝,他不如我。攻堅守成,我不如他。”
次日朝會,薛明師列席其中。
皇帝以伐楚一事詢下,百僚尚無定論,衆皆默默,薛明師出而拜道:“大魏奉華夏正朔,陛下順應天命,一統天下。有異議者,視同通敵,臣請斬之。”
朝上靜了一靜,荊國公出,竟是痛斥薛明師,言道他昨日府中殺人,已是嚣張,今日聖上面前,豈容爾一臣子言他人生死。
便有數人附議彈劾他大不敬。
薛明師請罪,複又問國公:“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荊國公聞言一怔,老淚縱橫。扶杖拜道:“陛下有伐楚大業,臣雖年老體衰,願為陛下馬前卒。”
群臣至此紛紛請戰,伐楚之争塵埃落定,主将人選一并定下。
薛明師禦前失儀,奉旨回家反省。
橫豎他亦不想與誰來往,閉門思過不輕不重。
退朝時與國公同行,國公上了年紀,走得慢,他便陪着慢慢走一段。他昨日在京兆尹面前殺人,那是兩害相衡取其輕,他擔得起亂殺人的罪名惡名,擔不起不臣之心。荊國公當朝斥責他,實是保他。
為體恤國公報國之心,皇帝賞賜之厚,那馬前卒三字幾乎抵得一字千金。待宮牆在望,賞賜随後,荊國公忽對薛明師道:“方才,老夫是真想,若是陛下仁慈,許老夫這把老骨頭死在戰場上,該是何等痛快。”
薛明師道:“國老放心,我都懂得。小侄不敢有怨,不落得功高蓋主已是厚賜。”
他本是最恰當人選,然已封侯十萬戶,再領兵出征,何以獎賞?本也不是非他不可,薛明師走到這一步,便只得閑置下來,看旁人建功立業。
國公無言以對。
上馬車前,恰見薛明師轉身欲去的背影極似他父親,心中突感凄然,忍不住叫了他一聲,薛明師聞聲近前,方才低聲道:“明師,你若信得過老夫,聽老夫一句,君心難測,今日……那位回護,你賭贏了,明日又将如何?”
朝堂之上,險而又險。
若是皇帝并非真有意伐楚,而是做個套子,讓薛明師跳出來,再清算那些蛟龍王氣之事,薛明師唯有領死。往後後人評議,都是他自作自受,跋扈自負,與當朝明君無尤。
薛明師:“國公以為……我賭的是什麽?”
荊國公看他神情,忽生不忍,搖搖頭,不願說破。
“私情?”薛明師毫不在意自己處境尴尬,徑直點出。京中傳言,朝中傳言,寧為妾婦,媚上欺下,他不是聽不到,也不是未往心裏去。
荊國公馬車前,他躬身,對亡母令他事之如父的長輩道:“我賭的,是今上是聖明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