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快

突然他丢下草圖，健步如飛地下樓開門沖了出去。

陸勵成的新房子在浦西一塊有名黃金地段，旁邊有個網球場和健身俱樂部，別墅區門口對着一條公路往南是機場、往北是市中，徒步出門幾分鐘便是地鐵。而別墅區內的風格偏西式，房子雖說不大只有兩層卻也十分別致。住宅區內兩旁栽種着大量的櫻花樹，春天的時候櫻花會開滿整個小區。

從辦公樓駕車出來已經是接近晚上七點半。陸勵成拿出手機習慣地撥出號碼後頓了一頓，馬上掐斷了電話。‘鐘先生，我已經在路上大約四十五分鐘左右後會到。’別扭地打出一行字，發送短信給鐘皓天。不一會，短信馬上得到了回複寫着：‘好的，陸先生，待會兒見。’

打開車窗，外面的風瞬間灌了進來，陸勵成只想呼吸下新鮮空氣。

到上海以來，雖然很多雜事讓他有些心煩，但是那不會影響他的正常生活。不過最讓他頭疼的還是公司的事情，上任主管突然辭職，讓整個公司不知所措，想讓他銜接好再離職根本沒用。而那個主管談的許多Case細節方面，需要溝通才能理順頭緒，那人離職什麽都要他重新來過。他現在的生活，就好像一個陀螺不停地轉，不但要理順以前的爛攤子，現在他自己拉的Case也要親力親為，就算他習慣了這種高強度節奏的生活，偶爾也會覺得疲倦。但陸勵成的性格越有挑戰性的事情越想去做，所以他很有信心在上海能一展拳腳。除了以前留下的爛攤子，陸勵成對上海公司的一切都還是挺滿意的。

到自己新住宅時候已經接近八點半，天完全黑了下來。之前住宅管理員打過電話給陸勵成确認訪客，所以他知道鐘皓天比自己早到了十分鐘。進入住宅區，果然一輛舊款的豐田灰色轎車停在他的別墅門口。

見到陸勵成的車停進車庫，鐘皓天趕緊下車。

“讓你久等了。”陸勵成說。

皓天搖搖頭，拿出便簽寫道：‘沒來多久，剛到。’

陸勵成點頭微笑轉身掏出鑰匙開了門。

進門便是大廳，右邊是樓梯可以上樓，整個房子空空蕩蕩。一般這種房子都可以配套裝修，但是陸勵成并不喜歡他們給出的方案。雖然急着入住，但是好歹也是花了錢買的房子，自然想以後住的舒服點。他之前又看過鐘皓天的設計作品，還是很滿意的。

“這裏是大廳，大廳左邊是廚房，樓梯的下面有一個雜物室。右邊那個房間，我想以後做書房。二樓有四個房間和兩個衛浴間。”陸勵成帶着鐘皓天在房子裏大致走了遍，介紹道。

鐘皓天跟在陸勵成身邊，一邊聽一邊用筆在畫本上塗塗改改。

“廚房我想打通，顯得大點。平時工作比較忙不太下廚，但是，一個人在家時候會自己煮東西。偶爾會開派對，所以想搞個小型的吧臺，而且我平時喜歡收藏些葡萄酒。上面的房間，主卧室我還沒想好，你看哪個房間合适？”陸勵成快速說完後回頭，見到鐘皓天的本子記了不少東西。

“鐘先生，有什麽建議？”陸勵成問。

鐘皓天聽到陸勵成的問題，拿出畫本在圖紙邊迅速寫着：‘書房旁邊是廚房打通油煙會進去。如果在這裏打通一半做個波浪弧線造型，不但可以阻擋油煙能讓整個硬朗的風格顯得柔和些。’然後他在廚房的畫稿邊畫出個箭頭标記給陸勵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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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本上的圖稿讓陸勵成有點詫異，短短的時間裏鐘皓天居然能畫出有模有樣的素描，而且很清晰很幹淨提出的想法也合他的心意。

“你的建議不錯，還有呢？”陸勵成滿意地點點頭。

鐘皓天馬上又拿出樓上其中一間卧室的大致草圖，寫着：‘這間卧室采光應該是最好的，可以考慮做主卧室。陸先生白天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可以再來看一下具體的情況。’接着拿出大廳圖稿：‘吧臺可以放這邊，這裏的窗戶可以改落地窗。’皓天認真地在圖稿上塗塗改改，陸勵成站在鐘皓天身邊看着，不知不覺時間慢慢過去。

“我白天很少有時間，而且剛到上海雜事比較多。”陸勵成拿出手機看自己行程表：“不過，下周日中午應該可以抽出兩個小時。你先回去把大致的圖紙做起來，然後掃描到我的Email裏。對了，你有沒有MSN？”

鐘皓天點了點頭。

陸勵成拿出筆，在鐘皓天的圖稿小角落中寫下自己的MSN賬號：“你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聯系我，平時我工作時候不會太留意手機短信。”

‘Elliott，下周日大約幾點？’鐘皓天拿出便簽紙問。他必須确認時間，周日宋老師通常都會和孫女出去玩，安安在家沒有人帶，他只能厚着臉皮讓宋老師帶着安安一起去。

“大約下午三點到晚上五點。沒問題吧？”

鐘皓天立刻搖了搖頭，心想周日談完就能早點趕回家接安安。

“那我們再到樓上的衛浴間看看。”陸勵成提議道。

他們剛上樓，忽然一陣奇怪的鳴叫聲打破了屋裏的寧靜。

“什麽聲音？”陸勵成皺起眉頭問。

轉身只見剛才還在認真畫草圖的鐘皓天手忙腳亂得翻出口袋中一個黃色迷你對講機，上面的小紅燈一閃一閃——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突然他丢下草圖，健步如飛地下樓開門沖了出去。

陸勵成被鐘皓天突如其來的變化吃了一驚，見到他直沖屋外，便趕緊跟了過去。皓天沖出門外直奔停在門口的車邊，他打開後車座半蹲下身體。夜太黑，陸勵成走出門外借着燈光，見到皓天抱着個孩子，輕拍他的後背在極力安撫那孩子。

“鐘先生，到底怎麽回事？”陸勵成忍不住出聲問。

鐘皓天回頭，對陸勵成低頭道歉卻沒有站起來，依然摟着孩子的身體時不時撫摸他的小臉，親吻孩子的發絲。雖然隔着有段距離，但是陸勵成能聽見孩子斷斷續續抽泣聲，在鐘皓天的撫慰下漸漸平靜下來。

好一會兒，鐘皓天牽着孩子走下車尴尬得站在陸勵成面前。

‘陸先生，對不起。這是我兒子，因為家裏沒人，所以只能把他帶來了。’鐘皓天遞給陸勵成一張便簽紙，不知道用什麽表情面對他。

陸勵成看看鐘皓天，又低頭看了看還在抽鼻子的孩子，那孩子緊緊拉着父親的褲管躲在爸爸身後，怯怯得低着頭。

“怎麽把孩子放車上呢？這樣很容易出事的。”陸勵成嘆氣道。

他實在不明白，鐘皓天是怎麽想的。這麽小的孩子、天那麽黑，獨自放車裏，而且如果真的出了什麽事，他可真是惹了天大的麻煩，就算不是自己的責任也夠鬧心的。

鐘皓天不知怎麽回答陸勵成，只能鞠躬再次道歉。

今天一早，宋老師就和女兒出了門，開心地說很久母女沒出去逛街了，然後晚上一起再看戲。他怎麽好意思開口要人家帶着安安。本來想讓孩子在車裏先睡會，等睡醒了，他差不多就能跟陸勵成談完。但是，沒想到工作起來一時忘了時間。

剛剛安撫孩子時候，聽見路邊扭曲尖銳的野貓叫，他才想起來安安最怕的就是這種野貓的春叫聲。在家的時候，偶爾窗外傳來這種聲音，安安都會怕的窩在他的懷裏哭。這次晚上把孩子單獨放車裏聽見野貓叫，當然會十分害怕。安安平日很乖巧，要不是真的被吓到了絕對不會打擾他的工作。想到這裏，鐘皓天心疼的摸了摸躲在身後的安安。孩子似乎也感覺到了站在門口叔叔的不快，努力又往爸爸身後躲了躲。

“外面冷，先進屋吧。等看完衛浴間就可以了。”陸勵成轉身回了屋子。剛和鐘皓天談論新居的心情，蕩然無存。可是，他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再跑幾趟。

鐘皓天抱着安安跟在陸勵成身後，他知道陸勵成相當不快。先前他不把孩子帶進屋子，就是怕引起他的不快還有影響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更不放心把孩子一個人丢在家裏。

“窗戶全部改磨砂的，我喜歡泡浴所以不想安裝淋浴。還有整個風格我想用很淡的咖啡色，顯得不那麽死板，我讨厭冷色調的浴室。”陸勵成站在衛浴室內邊說邊走動，鐘皓天拿着畫本繼續寫着，安安個子很小又剛被吓到，死死抓着鐘皓天的褲管跟在屁股後面，一個轉身平衡失控不小心撞到了陸勵成的腳上。

陸勵成感覺到小腿上的沖擊力，低頭看孩子整個正臉撞在了他腿上，安安擡起小腦袋看到陸勵成看着他，害怕的趕緊又躲到爸爸的身後。

鐘皓天見到陸勵成的臉色變了變，立即蹲下身體從安安背着的小書包裏拿出一袋小餅幹，塞在孩子手裏。指了指旁邊，又指指餅幹。安安馬上知道了爸爸的意思，點點頭。抱着餅幹袋，站在角落慢慢吃起來，眼眶裏還挂着殘留的眼淚，低着頭。鐘皓天看着，着實不忍，可是陸勵成明顯表現的非常不悅。他不想失去這個Case。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他給安安存的賬戶裏就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了。

“這裏天花板我想用弧線造型，不要镂空，時間久了積灰很麻煩。陸勵成帶着鐘皓天去了旁邊的衛浴間，而安安卻留在了隔壁的那個衛浴間內。

一陣凄厲的貓叫聲傳來，鐘皓天本能反應回頭十分擔心孩子。陸勵成正說的起勁，看到鐘皓天不在用心聽自己的話，肚子裏面有些惱火。今天本來和AX公司有約，就因為必須在現場看房子才推遲到了明晚。鐘皓天本身又不會說話，光他寫字時間就耽擱了不少，現在好像是他這個客戶欺負了他和他孩子似地。離婚單身帶孩子，像他這種設計師雇個小保姆總不會太難吧。要不是他帶着孩子來獨自放車裏也不會耽誤到這麽晚，而且孩子也不會吓成這樣。

“我的意思，明白了嗎？”陸勵成問道。

鐘皓天聽見陸勵成用命令式口氣問自己，趕緊點了點頭。

“今天就到這吧。”陸勵成話音剛落，便擡腿走了出去。

鐘皓天馬上小跑到隔壁，見到安安縮在角落抱着餅幹袋，身體有些發抖，癟着嘴小聲啜泣。果然，剛剛的聲音還是吓到了孩子。鐘皓天趕緊把孩子整個抱進懷裏，整理好東西走出門。

門口，陸勵成已經在門邊等着鐘皓天出來。鐘皓天抱着孩子再次向陸勵成低了低頭，表示道歉。

“周日……沒問題吧？”陸勵成看了下孩子，話中意思已經很明确。

鐘皓天抿着嘴，馬上搖搖頭。

陸勵成擡了擡眉毛，嘴角上揚，笑了下點點頭。鐘皓天霎時臉腮發紅，上次陸勵成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而他也是如此回答。明顯，陸勵成對他今天出狀況，非常不滿。

“叔叔，再見。”陸勵成上車前，鐘皓天懷裏的孩子用很輕的聲音對陸勵成道別，小臉三分之二埋在鐘皓天的懷裏。

“再見。”陸勵成說完，開車揚長而去。

車行駛在公路上，鐘皓天專心開着車。在拐彎等紅綠燈時，旁邊的安安扯了扯爸爸的袖子。

鐘皓天立即轉頭看着安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有點餓。”安安指指自己的肚子。

鐘皓天指指小背包，指了指安安的小肚子，意思是剛剛才吃過餅幹。

安安拉着爸爸的手，看着爸爸，然後安靜地坐在身邊不出聲了。鐘皓天本來就心疼孩子，今天又受到了驚吓，想到下一個路口旁邊是麥當勞，就驅車帶孩子去了麥當勞。

平時，鐘皓天是不給孩子吃這些的，只是偶爾為之。這種垃圾食品，沒營養又有激素，對安安健康很不好。但是，小孩子都喜歡吃這些。看着安安今天被吓得不輕，鐘皓天自然心疼得不行，準備帶安安去吃次麥當勞，讓他開心下。

買了個兒童套餐和一杯紅茶，鐘皓天端着盤子帶安安坐下。

看着心滿意足大口吃漢堡的安安，鐘皓天心裏泛着酸澀。安安今年才五歲，五歲的孩子應該進幼兒園，有很多的小朋友每天做游戲，有老師教他寫字、畫畫，而不是每天不是寄養在別人家、就是關在家裏又或者像今天這樣，不得不獨自留在車裏等他。他在陸勵成的眼睛裏，看到了鄙夷。他說的沒錯，孩子關在車裏容易出事。

鐘皓天自責的看着安安，他想過很多辦法，想讓孩子去幼兒園。但是他們知道孩子的身體情況後，都拒絕了。一個失去健康的孩子，連起碼的接受平等教育機會也随之失去。說到底是他這個父親連累了自己的孩子，如果自己是健康的鐘皓天、如果他還是過去那個成功的設計師，那麽肯定有地方願意接收安安的。但是，他自己也是一個殘缺的人又怎麽能夠說服對方，讓他們接收同樣不健康的安安？

他多次想把孩子送去楊真真那裏，只是想到失去孩子、生活中沒了安安，稍微設想下這個可能性，他就覺得他的心像被人活生生挖去一塊肉一般疼痛。他也痛恨自己的自私，他這種情況應該把安安送去生活更安定的楊真真那邊。可是，他終究不想那麽做，他還想再試試、再努力一點給孩子更好的創造生活。他給安安開了個戶頭，除了生活必須費用，不管什麽Case都接下來，積少成多，這樣安安就有一筆不小的儲蓄了。這筆錢，以後無論用來做什麽都好，都是給孩子未來準備的。

如果再過兩年這種情況無法逆轉，他就打算把孩子送走。孩子需要接受教育，他不能自私到耽擱安安一輩子。只想這幾年，多留在身邊幾天也好。其實他心裏明白他無法給安安正常的生活，到了上學年齡終究是要去楊真真那邊的。不知道孩子長大後，會不會責怪他這個自私的父親，無法給他正常、快樂的童年。笑着給安安抹去嘴角的番茄醬，看着眼前的孩子對自己依賴的眼神，鐘皓天只希望記住現在和孩子相處的點點滴滴，等離別那天到來不知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像現在這樣，孩子和他心無芥蒂的相處。

回到酒店，已經是深夜。陸勵成随意扯開領帶，脫下外套癱坐在沙發上。

剛離開新住所就接到助理Shally的電話，說AX公司今天約了EP公司的人吃飯。他馬上駕車去公司拿上文件和合同，找到了AX公司負責這個Case的KEN經常去的酒吧。KEN這個人反複無常，沒簽合同前什麽口頭都不能相信。和他繞了一晚上，總算把字給簽了。

洗完澡，陸勵成拿出今天簽的合同還有他們合作Case的詳細資料，開始工作。

雖說，他是因為這邊主管忽然離職而被調配過來的。但是，上海分公司主管的意義大家心裏都明白，将來必定是升遷的跳板。這個位子，那麽多分公司的人想都想不來，他忽然空降，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如果是其他人，肯定覺得這位子如坐針氈，稍有差池就有可能打回原形或者明升暗降。但是，他是陸勵成。所以，這個機會對他而言，不但是挑戰更是機會。他從一個小職員，升到今天這個位子，靠的就是抓住每個機會，與其怕這怕那不如放手發揮自己的實力。

一直忙到天逐漸變亮陸勵成才把詳細的計劃稿寫完，發送到了KEN的郵箱中。忽然刷新郵箱，發現自己的郵箱中多了個新郵件。打開一看——居然是鐘皓天發給他的設計初稿。

給自己泡了杯咖啡仔細看了下圖稿，無論是他提出的要求還是鐘皓天自己的設計建議，還有具體哪裏需要商議都非常詳細地标注在設計圖上，郵件中也附了一份文字說明。

一個晚上能搞定這些，陸勵成對鐘皓天的能力刮目相看并且很賞識。聽Ian說過他是出色的設計師，以為是Ian愛心泛濫看來所言不虛。想到鐘皓天倒是有些替他可惜了，如果不是身體和家庭緣故他可以比Ian更成功。如今，只能屈身Ian手下做一位普通的設計師。

畫了一晚上的圖紙，鐘皓天趕緊把初稿發給陸勵成。沒想到剛剛洗完臉就收到了陸勵成的郵件，寫着小地方的改動和具體自己另外的想法，郵件最後一句贊揚了他的效率和能力口吻明顯柔和不少，看來陸勵成沒再氣他帶安安的事情了。鐘皓天松了口氣，他實在不想失去這個豐厚收入的C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