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嘗試
上海酷暑的清晨,蟬鳴聲陣陣響徹天空。
鐘皓天下車,緊了緊領口的領帶。今天是周五,原本應該全天去工地
卻因為約了新加坡的Blue Moon的夏總裁而請假了半天,在家猶豫再三,
硬是被陸勵成勸了過來。瞞着Ian私下接活,他還是覺得十分不妥,可是
陸勵成堅持讓他過來試試,說怎麽也要給他點面子是他推薦的。雖然見過
夏總裁一面,可是真的拿着稿紙來投标還是又緊張又感到對不起Ian。
“先生,您找哪位?”門衛見鐘皓天在門口舉步不前便問。
‘我約了夏總裁。我姓,鐘。’鐘皓天拿出便簽紙寫道。
夏總裁年近不惑,Blue Moon是他父親從小旅館做到那麽大的,在新
加坡是很知名的私人會所,這次決定在上海開第一家中國的私人會所分部
自然十分重視,親自審核參與招标活動。陸勵成說以前他幫過這位總裁,
所以私交還算不錯。因為Ian事務所關系,所以私下見面并未去公開場合
交圖稿。夏總裁惜才這點小節并不拘泥,約了他在賓館裏的咖啡廳見面。
‘江南:水上、人、家。’鐘皓天展開圖紙慢慢說明。Blue Moon這
次在上海開的主題是江南水鄉,鐘皓天在MG那個Case的空閑時間設計了這
套圖紙。‘會所大門前是水池,水池之上為一個江南書生的白色雕像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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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負手而立拿着紙傘。而書生背後便是會所的大門,打開兩側是高挂
的紅燈籠,然後是木欄、走廊。讓來到的賓客,徜徉在江南的石路上、河
道邊又感覺像回家一樣悠然自在。’
夏總裁看着圖紙和鐘皓天電腦中的附帶說明連連點頭,他話不多只是
在傾聽一般看着鐘皓天打給自己的文字。等鐘皓天獨自介紹完自己的概念
和具體細節的一些設計後,微微一笑。
“認識Elliott幾年了,他推薦你的時候我吓了一跳。”夏總裁喝了
口咖啡繼續道,“鐘設計師你的圖稿我會考慮的。”
自從和楊真真離婚後,他就因為夏家和身體關系再沒有接過大的
Case。這次陸勵成給他介紹的是新加坡最大的私人會所設計投标,這家會
所以藝術、品質出名,許多設計師削尖了腦袋都想有參加投标的機會。陸
勵成替他得來這次機會,他已很感激并未奢望能中标。
※ ※ ※ ※ ※
外面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落地玻璃窗上被太陽曬得也炎熱難當。安安
卻用額頭抵着玻璃,專心致志看着外面,撅着小嘴不知在嘟囔什麽。
“安安,髒不髒?”陸勵成看小孩幾乎嘴巴貼在玻璃上皺眉把安安拉進廚房。
“叔叔,外面有小鳥。”安安仰起頭乖巧坐在餐桌前等陸勵成做早餐給自己。
雖然他們只相處了短暫的幾天,但是安安和陸勵成朝夕相對,孩子已
對他熟悉得很,說話也活絡不少。
“有小鳥不是挺正常。”陸勵成利索地給安安翻炒菠菜。今天安安的
早餐是一碗粥、菠菜和糖醋藕。孩子從小有先天性地中海貧血,需要補充
鐵質,所以給安安的菜譜中,鐵質實物是必不可少的。
“那只鳥是綠色的。”稚嫩童聲帶着不服氣,那可不是灰色的小麻
雀。伸着脖子看了眼陸勵成忙碌背影繼續道:“我要吃荷包蛋。”
“好,你先把豆漿喝了。”安安很愛吃雞蛋,這點和陸勵成背道而馳。
無論是煎蛋、白煮蛋只要是蛋類都是安安的最愛,這點鐘皓天很滿
意。陸勵成麻利的開始煎荷包蛋,盡量少放油、少鹽。這些天和孩子相
處,也算摸出點門道,小孩喜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太陽公公今天生氣
了、雲阿姨去收衣服了,他只要附和點頭就行,否則讨論起來沒完沒了,
如果不理更麻煩,不但會自言自語很久還會不停纏着大人問問題。
白粥裏撒了些榨菜碎末,然後把菜端上桌。安安早就等得饑腸辘辘,
見到早餐上桌迫不及待拿着筷子開始動手吃起來。
“安安,昨天叔叔怎麽教你的?”陸勵成擋住安安的筷子說道。
“謝謝叔叔。”安安想了想說。
“嗯,吃吧。”陸勵成放開手,“以後爸爸和別人替你做事後,你都
要謝謝別人,這是基本禮貌。”
安安邊點頭邊吃,陸勵成則在邊上看着。見安安看着荷包蛋皺起眉
頭,吃光了眼前的菠菜,粥也差不多見底了就是不碰荷包蛋。
“你不是說要吃荷包蛋嗎?涼了就不好吃了。”陸勵成把荷包蛋推到安安面前。
“不圓。”安安嘟囔了聲,看了眼碟子上的荷包蛋就是不動口。
“荷包蛋怎麽不是圓的,難道是方的?”陸勵成不知道小孩又在鬧什麽別扭。
“這裏有缺口。”安安指了指荷包蛋邊緣處說。
“荷包蛋都是這樣的,快吃。”聲音有些不耐煩,陸勵成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是問題!”安安嘟起嘴,端起碗把粥喝了個精光。看樣子是在抗
議荷包蛋,所以寧願喝白粥都不願意把荷包蛋吃下去。
“什麽問題?剛剛是你說要吃荷包蛋的,現在又鬧什麽?”陸勵成實
在搞不懂小孩的邏輯。
“這就是問題。”安安蹬着小腳和陸勵成争論道。
陸勵成坐在安安身邊和他大眼瞪小眼,被噎得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安
安到底說的是什麽問題,連教訓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但是,他再次意識到
口頭協議決不能相信,明明自己要吃荷包蛋現在不但反悔,還指責全責是他。
“這個荷包蛋怎麽辦?”陸勵成無力問道。
“爸爸會吃。”安安抿嘴說。
“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是不孝?”陸勵成盯着安安說,“總是讓你爸爸
吃你的殘羹剩飯,會被雷劈。”
安安聽後睜大眼睛問:“什麽叫雷劈?”
“就是雷公會生氣,劈死不孝順父母的小孩。”陸勵成橫了眼看看說。
“可是,這是問題。”顯然安安根本沒聽懂,又繞進了死胡同。
陸勵成嘆口氣,扶着前額有些頭疼,無奈之下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應該也和夏總裁談得差不多了便發了個短信給鐘皓天:‘你兒子不吃荷包蛋。’
‘一定不夠圓,櫃子上面有模具,你用那個煎蛋就行了。’不一會兒,鐘皓天馬上回了簡訊。
‘他反複唠叨問題是什麽問題?’陸勵成好奇問。
‘哈哈,安安說的是原則問題。’鐘皓天笑着回道。
“叔叔,我想吃荷包蛋。”安安頭耷拉在餐桌上對陸勵成說。
“圓不圓味道都一樣,你把這個吃掉不就好了。”把那碟荷包蛋再次推到孩子面前說。
“不吃!”安安對此很堅持,嚴肅道,“這個是問題!”
“不是問題,是原則問題。”陸勵成哼了聲,“你的原則還真廉價。”
‘那個荷包蛋放冰箱回來我吃。替安安重新煎個荷包蛋吧。’忽然鐘皓天又發了個簡訊過來。
‘荷包蛋放冰箱再熱多難吃啊,我吃掉就行了。我現在馬上替他再煎
一份。’陸勵成不忍看鐘皓天總是吃着安安剩下的東西。有時孩子挑嘴,
鐘皓天節約就自己吃孩子剩下的東西,讓他扔了吧,鐘皓天又覺得是浪費食物。
“這次夠圓了吧?”陸勵成用模具重新煎了個給安安。
“謝謝叔叔!”安安見到圓溜溜的荷包蛋開心而嘹亮地喊了句,馬上
拿起筷子吃起來。
小孩子的思維,陸勵成永遠無法理解,就因為個荷包蛋,差點浪費一早上的時間。
圓的荷包蛋和稍微不圓的荷包蛋味道有什麽區別?他實在沒辦法和安
安同一個頻率考慮問題。這幾天孩子總體來說還算乖巧,除了那次用蠟筆
丢人後就太平多了。今天荷包蛋,還算陸勵成能忍受的範圍。安安和鐘皓
天一樣喜歡畫畫,只要讓他拿着蠟筆就能安靜畫一個下午,所以陸勵成給
安安買了一大套九十六色的蠟筆套裝,讓安安興奮了一晚上。他只是希望
小孩能靜悄悄畫畫就行,別在房子裏面亂竄精力太過旺盛。
鐘安這個孩子,讓陸勵成有點捉摸不透,并不是因為他沒帶過孩子,
而是他和別人家接觸的孩子不同。曾經他以為他和普通家孩子一樣,但是
這幾天觀察下來這孩子又偶爾意外懂事。小孩都藏不住心思,但是對于鐘
皓天在幼兒園被叫啞巴,他被欺負的事情,竟然能真的只字不提。原本他
就沒指望安安可以瞞住這事還想着怎麽安慰鐘皓天,可是安安再也沒提
起。小孩都坐不住,尤其這樣大小的,安安卻可以拿着蠟筆一直畫。他也
問過安安為什麽可以拿着蠟筆畫一天,他說以前都這樣,爸爸不在,他一
個人能畫一整天。可能,這就是從小寄宿在外的緣故吧。
他明明什麽都會:刷牙、洗臉、自己穿小衣服甚至偶爾會疊小毯子,
在他看來還是挺獨立的,但是只要鐘皓天在,他就什麽都不會了。偶爾這
孩子還神神叨叨的,和你熟了之後喜歡問問題,你要是有些不耐煩,他就
一個人一邊畫畫一邊念叨自己和自己說話。鐘皓天在與不在,差距挺大的。
“你在幹什麽?”陸勵成收拾完見到安安竟然老禪入定的姿勢盤坐在落地窗前,望着小花園。
“在等小花開花。”安安頭也沒回回答道。
“哪裏有那麽快?”陸勵成蹲在他身邊,火辣辣的陽光照得孩子臉紅
彤彤。
昨天覺得安安長期在室內待着對身體不好,就陪着他去花鳥市場買了
些種子,之前一直纏着鐘皓天說去買種子種小花,可是鐘皓天回家都六點
半了,等周末好不容易休息當然不希望他再奔波,于是就拉着安安逛了下花鳥市場。
“會開的。”安安自信點點頭開始自言自語,“小花說,它會開的。
開了之後,爸爸就能說話了。”
陸勵成一愣,他總覺得安安其實早就知道鐘皓天不會再開口了,只是不能接受真正的現實。
“如果,小花開了之後爸爸還不能說話呢?”陸勵成索性也盤坐下來問安安。
安安看了眼陸勵成沒說話,只是盯着空空的院落聚精會神。
“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麽好。”陸勵成也望着院
落,眼前浮現出鐘皓天的樣子說道,“即使你爸爸以後不會開口,他也是世界上最愛你的爸爸。”
“我爸爸會說話,叔叔你聽過我爸爸的歌。”安安轉頭看着陸勵成說道。
陸勵成也扭頭,撞見安安那雙眼睛。那雙淺色的褐色的眼睛,帶着
和年齡不符的那種警覺與敵意,仿佛一只小野獸呲牙咧嘴地警告自己別侵
入他的領地。他很詫異為什麽孩子會有這種眼神,也更确定安安他其實知
道,鐘皓天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他只是不能接受別人對鐘皓天的言辭,
以及不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安安,叔叔這裏一說話是不是會振動?”陸勵成想了想把安安的的
手放在自己的喉嚨上說。
安安點了點頭,疑惑地看着陸勵成。
“安安自己摸摸看自己的,只要說話這裏都會有振動。”他又把孩子
的手放上他自己的喉嚨,“可是,你爸爸不會。”
“為什麽?”安安眼神開始軟化,無措地看着陸勵成。
“這裏有個地方叫聲帶,你爸爸生病只能割了聲帶。我們說話都是靠
聲帶振動發音,現在你爸爸沒了聲帶就不能說話了。”陸勵成從未那麽認真對一個孩子說過話。
“可是,爸爸以前會說話。醫生伯伯說,爸爸只是生病了。生病,吃
藥就能好。”帶着鼻音,眼眶開始紅起來。
“就因為生病,才會割了聲帶。如果不割除,你爸爸就回不來了就像
你奶奶一樣,不能照顧你,你也再也看不到爸爸了。”陸勵成摸了下孩子的頭。
安安低着頭不說話,陸勵成以為他會嚎啕大哭,但是安安卻出奇寧
靜,然後轉身拿出蠟筆開始畫畫。他不知道小孩聽得進多少,聽懂多少,
他開始有些後悔是不是說得太過現實。直到鐘皓天回家,安安都一如往
常。吃完晚飯,鐘皓天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而陸勵成則在書房看公司傳來的文件。
※ ※ ※ ※ ※
“爸爸,我今天畫了小花。”安安拿着今天下午畫的圖給鐘皓天。
安安的畫很有特色,很有想象力。鐘皓天覺得安安是有天賦的,這五
彩斑斓奇妙的用色還有一些奇思妙想是很難得的。
“這個小花是灰色的,因為今天它不高興。這朵是紅色的,它和隔壁
那朵藍色的小花在做游戲。”安安指着自己的畫給鐘皓天解說。
鐘皓天一把摟過安安,聽着安安的話。
忽然安安擡起頭,用手摸着鐘皓天的喉嚨沉默了會兒說:“大家都說
小花不會說話,但是它們其實會說話就像爸爸一樣。”
鐘皓天聽完,定定看着兒子。安安說完,就拿着畫轉身跑去了房間。
這些話,都落在了剛出書房的陸勵成耳朵裏。他看見鐘皓天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愣,眼睛有些紅。
“這是好事。”陸勵成坐在鐘皓天身邊說。
鐘皓天看着陸勵成,眼眶裏仍舊有眼淚。他沒想到安安忽然會對他說
這些,這是他手術以來安安第一次接受他不能說話的事實,他以為他還要
等幾年也很擔心孩子會嫌棄他這個不能開口的父親。
“這幾天我和安安接觸下來,覺得他沒你想的那麽脆弱。”陸勵成頓
了下說,“他很聰明,會自己照顧自己。而且我昨天檢查他功課,你不能
說話但是他念英文的單詞發音很标準。有些時候,你應該信任安安讓他獨
立去做。他自己會思考、會去觀察,比如今天我和他談了你的病情,我也
以為,他沒聽懂。可是現在看來,他已經想通了。”
鐘皓天眼淚滾落兩腮,似乎又松了口氣。這塊心中的石頭,壓得他有
時候喘不過氣,看着安安抱着他,讓他唱歌、說故事的時候他都很難受。
買了一大堆故事書,卻無法替他念出來,每次安安帶去學校回來又說老師
沒爸爸念得好聽,可是事實上,這些故事他從未對安安說過。他也能猜到
孩子可能在學校因為他而被欺負,但是安安也沒說過只字片語,跟着他這
種爸爸,安安吃了不少苦。不過,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把孩子給夏家給楊真
真,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自私。
“你有沒有查過安安的親生父母?”陸勵成壓低聲音突然問道。鐘皓天擡起頭,點了下。
他在廈門時候就查過,因為母親和他都很喜歡安安怕以後他的親身父
母在,早晚會找上門。但是,後來才知道安安因為先天地中海貧血關系住
院時,那天他父母還有他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開着面包車來看孩子,發
生車禍一家都命喪黃泉。因為他的病,沒有親戚願意撫養他,就把他送去
了孤兒院。安安的爸爸是位小學老師而媽媽則是工廠普通職工,他父母的單位他都有查清楚。
“安安才五歲,他就那麽敏感,我擔心以後,如果有蛛絲馬跡他早
晚知道自己的身世。”陸勵成把鐘皓天帶進書房說,“雖然這樣說可能
不太道德,但是最好讓安安永遠不要知道他不是你親生的,和夏家逐漸切
斷關系。首先你也說你前妻可能要和新男友結婚了這孩子對她來說是個負
擔,其二他跟夏家根本沒血緣關系也不屬于什麽外孫、兒子的,他也不姓夏。”
鐘皓天聽後連連點頭,他也不想讓安安長大後發現自己不是他的親兒
子。他不能失去安安,他也不想安安和自己疏遠,可是想起楊真真又皺起
眉心,‘安安畢竟認楊真真是母親的,以後不讓他見媽媽總不好吧。’
“你前妻婚後有自己的生活,會有自己的孩子。逢年過節,發個短信
打個電話就行。讓他常和夏家走動,你能不保證他們不多嘴說出來?”陸
勵成抱着鐘皓天親了下他的額發,“安安是你的兒子,誰也不能奪走。”
鐘皓天抽空所有力氣,靠在陸勵成懷裏。他一直擔心陸勵成不能接
受孩子,也擔心孩子不能接納陸勵成的存在,現在看他們相處融洽,陸勵
成說的這些話讓他很窩心。他說的沒錯,安安是他的兒子,誰也不能奪走他。
抱着鐘皓天,陸勵成的下巴靠在鐘皓天頭頂摩挲。只要鐘皓天喜歡
的,他都盡量試着去接受。何況這幾天觀察下來,安安還算是個有良心
的孩子,那就更應該隔離一切因素,讓他安靜無波瀾地成長。鐘皓天生命
中,不能缺少這個孩子,那麽,就讓這個孩子也成為陸勵成以後不能缺少的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