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陸母(下)

夏季的白晝特別漫長，下午五點多天依然敞亮。鐘皓天站在廚房窗

口在做最後準備，擡頭見到蔚藍的天空白雲低低飄過，不由心中放松了不

少。張淩今天來幫他們的忙出門得太早，他讓張大哥在陸勵成房間休息。

兩個孩子紮堆，安安帶着可可畫畫玩變形金剛還算聽話。

今天的菜，幾乎都是張淩在張羅。雖然他也會做，卻只是剛好果腹的

程度，比起張淩和陸勵成，他的廚藝真不是一個級別的。從小他母親就讓

他一心念書，對他十分疼愛所以根本不用下廚。但是，他今天準備了一道

廈門的菜——春餅，這道菜是他母親最愛吃的，母親在世時他偶爾會做，

也算是他的拿手菜。不知，伯母是否會喜歡。

“皓天，你也歇一會兒吧。”這時，張淩已經醒來下樓對還在廚房的鐘皓天說。

鐘皓天微笑搖頭，繼續忙着手邊的活。張淩看他準備得差不多了，就

幫忙擺放餐具。他看得出來，鐘皓天還是有些緊張，雖說這次不可能對伯

母說什麽，但是畢竟第一次見陸勵成的母親難免會非常在意。

“爸爸，像不像？”可可拿着手裏捏的橡皮泥拉着張淩的褲管問。

“小狗很可愛。”張淩蹲下身體摸着女兒的頭發笑眯眯回答。

“是我教的。”安安跟在身後邀功一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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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今天都很乖，等會兒陸叔叔的媽媽來，你們都要叫奶奶，知道

嗎？”張淩對兩個孩子說。

“陸叔叔什麽時候回來，肚子都餓了。”安安嘟起嘴看了眼桌上的菜吞了下口水。

話音剛落，張淩的手機響了——是陸勵成打來的。

“好的，我們也都準備差不多了。”張淩挂下電話對鐘皓天說，“他們馬上就到了。”

鐘皓天看了眼身上白色商業logo的T恤皺了下眉，張淩笑着說：“你

去樓上換件衣服吧，我在這看着孩子。”鐘皓天立即點頭，匆匆跑上樓換衣服。

今年鐘皓天虛歲才三十出頭，原本就長得清秀英俊走到哪裏都是女孩

們追逐的焦點，他本身也是個愛打扮自己的年輕人，後來發生一連串的變

故才穿得現在這樣随意老成。盡管和陸勵成在一起後，陸勵成會替他買些

款式時尚的衣服，但是他已經習慣了穿得樸實些不想再在人群中惹眼。

鐘皓天換完衣服下樓梯，張淩看到一身粉色襯衫的鐘皓天頓時眼前一

亮，他比平時帥氣年輕了不少，棕色的發絲和噴過發膠打理過的劉海，讓他看起來更柔順了。

“你平時也這樣打扮，陸勵成會很喜歡。”張淩贊許道。他沒見過鐘

皓天穿那麽鮮嫩的顏色的衣物，所以以為他一直以來都比較保守。

鐘皓天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兩腮微紅着跑過去把安安抱了起來扯了

扯他的小衣服。忽然一串鈴聲，張淩給鐘皓天個眼神示意讓他去開門，鐘

皓天緊張地整理了下襯衫的領口，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了。

門外陸勵成一手大包小包的，右手則攙扶着頭發花白的母親，看到一

身精心打扮的鐘皓天開門，他頓了頓随後笑着對身邊母親說：“媽，這就

是我和你講的皓天。”

陸勵成的母親，慈眉善目看上去非常和藹，看到鐘皓天立刻笑着點頭

打招呼。這讓原本緊張的鐘皓天放松了下來，馬上接過陸勵成手中的東西讓他們趕緊進門。

“伯母，你來了。”在客廳的張淩也迎了上來彎腰問候道。

陸勵成的母親一口家鄉話，普通話也聽得半桶水，陸勵成寸步不離

在身邊翻譯，鐘皓天第一次見到那麽乖巧的陸勵成。在母親身邊，他終

究只是個普通的兒子。他的母親不高，只到陸勵成的肩頭，臉上總是笑眯

眯的，那笑容暖到人心底。鐘皓天想起從前陸勵成參加Ian邀請的郊游那

時，在一片田野中對自己的笑容，那時，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看似冷漠的男人是那麽溫暖。

“奶奶好！”

“奶奶好。”兩個小孩兒看陸勵成母親坐在沙發上，馬上走過來禮貌

而脆生生地叫了聲。

“媽，這個是張淩的女兒可可你見過。這個是皓天的兒子叫安安。”

陸勵成坐在母親身邊介紹道。

陸媽媽看到兩個小娃娃閃着大眼睛叫她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對陸勵成

嘀咕了幾句。陸勵成從口袋中摸出兩百分別塞給兩個小孩道：“這個是奶奶給你們的紅包。”

兩個小孩睜大眼睛各自看着自己的父親，看到自己的爸爸點頭才齊聲

對陸媽媽說：“謝謝奶奶。”又把老人家逗樂了。

鐘皓天看大家圍着客廳熱熱鬧鬧，着急地拉了拉身邊的張淩。張淩

“唉”了聲說道：“你看時間不早了，我們吃飯吧。小陸，讓伯母先梳洗一下舒服點。我和皓天去擺筷子。”

陸勵成的新居入住以來從未如此熱鬧，陸媽媽坐在當中陸勵成則坐在

她的左側。張淩特意擺個座位讓鐘皓天坐在她的右側而他自己則坐在孩子身邊。

“媽，這個是張淩做的鲫魚湯你不是回家一直念叨嗎？他今天特別為

你做的。這個是皓天做的廈門的春餅讓你嘗嘗鮮的，還有這道魚香茄子也

是他做的。”陸勵成逐個向母親介紹。

“老是麻煩你朋友，真不好意思。”陸勵成的母親側身對陸勵成說。

“我媽說，總是麻煩你們不好意思。”看鐘皓天盯着自己陸勵成無奈笑着解釋。

鐘皓天馬上擺手，指指陸勵成然後點了下自己。

“皓天意思，說我平時很照顧他所以不用客氣。”陸勵成對母親說。

“怎麽會，讓他別客氣才是。你在上海，難得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

以前在北京有張淩，現在到了上海遇到皓天也是你的福氣。”無論家裏的

兒子多精明能幹，做母親的都會牽挂，看到陸勵成有這樣好的朋友，也放心不少。

“伯母，你跟我們客氣什麽。”張淩開腔道，“這道魚湯裏面的牛蒡

是皓天想出來的主意，比我上次煮的好吃您嘗嘗。”說完給了鐘皓天一個

眼神，鐘皓天馬上站起來替陸媽媽盛了碗湯。

“你也吃。”陸媽媽很喜歡兒子這個溫良的新朋友。眯眼揀了塊雞肉

到鐘皓天碗裏，卻忽然臉色尴尬地對陸勵成說：“你看我都老糊塗了，城

裏人講衛生不興這個。上次你帶回家的那位蘇小姐，你嫂子就犯了人家忌

諱。”

雖然陸媽媽一口家鄉話，但是鐘皓天也并非全然聽不懂，還沒等陸勵

成翻譯，他就興高采烈把那雞塊吃了下去還揀了些青菜放到陸媽媽碗裏。

見到鐘皓天毫不忌諱，陸媽媽才放心下來笑着點頭致謝。

這頓團圓飯，吃得很溫馨。陸勵成始終陪伴在母親身邊翻譯，自己卻

沒吃多少，可是鐘皓天看出來，陸勵成相當開心。常年在外工作，一年才

見母親沒幾次，身為兒女，心裏怎會沒有一點愧疚？就算習慣了一個人生

活，但是這種血濃于水的親情是不可能舍棄的，更何況是自己的母親。看

到這個場景，鐘皓天想起自己的母親來，樹欲靜而風不止……

吃到一半，兩個孩子都已經吃飽繞着餐桌追逐嬉戲。陸媽媽看得滿眼

笑容，嘴巴都合不攏了，拍着陸勵成的手背說：“你看看，你小時候比他

們還皮。老了，看到小孩兒就心裏高興。”

陸勵成在身邊聽着，附和着母親的意思點頭。鐘皓天咬了下嘴唇，心

裏開始打鼓而張淩則趕緊拉着可可讓她安分點坐到客廳去看動畫片。

“對了，上次那位蘇小姐怎麽樣了？”陸媽媽忽然想到陸勵成唯一帶

回家的女孩問道，然後頗為親切地拉着鐘皓天的手說：“你比他小，但是

這點肯定他不如你。你看你都有孩子了，他之前帶回個城裏的女孩兒叫蘇

蔓，談了戀愛，磨磨蹭蹭的。你多教教他，怎麽哄女孩子。”

鐘皓天疑惑地擡頭看了眼陸勵成，陸勵成只能硬着頭皮翻譯而不遠處的張淩則咳嗽了幾聲。

“伯母，小陸和蘇蔓只是同事關系。”張淩出聲說。

“你別替他打馬虎眼了，他是我兒子我能不清楚？”陸媽媽看了眼

身邊低頭吃飯的陸勵成，“他喜歡人家。那女孩兒很漂亮，我看着挺不

錯。”

“媽，蘇蔓結婚了，”陸勵成擡頭說道，“和我另一個同事。”

“哦。”陸媽媽顯然很失望沒了笑容，嘆了口氣。

蘇蔓是誰？陸勵成從未對他說過這個名字，但是他卻是帶着那女孩兒

回老家了。雖然他根本不在意陸勵成的過往，他也沒資格在意，因為他的

過去更加混亂。但是陸勵成偶爾提起以前那些女友都是淡淡而過，只有這

個蘇蔓，似乎是他的禁忌從未提過只字片語。陸媽媽說，他喜歡蘇蔓時，

鐘皓天心底還是有些酸澀，不過更讓他難熬的，是親眼見到他母親失望的

表情。他明白一個母親對孩子那種成家立業的渴望，老人家希望兒女承歡

膝下，對于陸媽媽，鐘皓天心裏多了一份負罪感。

吃完飯，張淩抱着可可告別了。

“別太在意伯母的話，小陸是個有打算的人。既然他決心和你在一起

了，你就要相信他。”走前張淩這樣對他說。鐘皓天點點頭，他相信陸勵

成但是心裏對陸媽媽的愧疚也越深。

忙了一天，鐘皓天依然不知疲倦地替陸媽媽放洗澡水、洗碗收拾廚

房，看得陸媽媽都不好意思，讓陸勵成去幫忙。

“你這個朋友，可真好。”回到房間，陸勵成替母親收拾衣物整理行

李。陸媽媽對陸勵成說：“性子溫和，又有家教，你挑的朋友，我一向放

心。不過，他怎麽和你一起住了？”

“我這房子是他設計的，單身又離了婚，帶着個兒子生活拮據。城裏

上幼兒園很貴，這裏又離他兒子的幼兒園近。在上海，他挺照顧我的，我

想反正房子大，就租個房間當幫忙。”陸勵成邊收拾邊回答。

“好好的，怎麽就不能說話了呢？怪可憐的。”陸媽媽難受地搖搖

頭，“你照顧下人家，這個房租意思意思就行了，我們也不缺人家這個

錢。水電雜費，能少要點就少要點，人家帶着孩子生活多難，知道嗎？”

陸媽媽對陸勵成說。

“我會的。”陸勵成很高興母親能喜歡鐘皓天。

“對了，你把袋子左邊口袋裏面的辣醬拿出來。”陸媽媽忽然想起來

笑着從床上坐了起來，陸勵成馬上去攙着母親。“這個辣醬，是我給你做

的。還有這些老家的腌菜，嘴巴沒味道時候吃。”

“你下次讓大姐他們寄來，一路帶過來多累。”這瓶瓶罐罐的份量可

不輕，陸勵成不想母親來回路上太累。

“那多浪費郵費，這一瓶才幾塊的東西。”母親責怪道。

“過年回家，我自己拿回來就行了。”陸勵成邊說邊把母親交給自己的辣醬在桌上擺放好。

“你那麽忙，沒個準。”母親嘆了口氣，看了眼陸勵成擡手撫摸着

陸勵成的頭發。陸勵成一震，不論自己多大走多遠都抗拒不了這母子的天

性，小時候他母親總是這樣摸着他的頭安慰他。“我看得出來，你真的很

喜歡那個蘇小姐，既然人家結婚了，也沒辦法。我兒子那麽優秀，一定能

找個好媳婦的。人不一定要漂亮、學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好對你好就行了。”

“我現在挺好的。”縱是在商場舌戰談判，也抵不過母親的一個眼神。陸勵成心虛地低頭繼續收拾東西。

“是不錯，胖了。”陸媽媽笑着點頭說，“工作忙也要注意身體，別太拼命。等老了，就晚了。”

“周末我都會去健身房健身，飲食現在也很注意。咖啡，盡量在戒

了。”胃病一直是鐘皓天對他最不放心的，一直勸他戒了。只是他只要加

班，就不能沒有咖啡，現在只能盡量少喝，除非深夜加班才來一杯。

“是不能喝了，那苦的藥水一樣的東西有什麽好喝的。”陸媽媽知道

陸勵成的胃病都是這個咖啡折騰出來的，一再勸他戒了可是都沒效果，看

到陸勵成說盡量少喝，也安心了許多。

“媽，你睡吧。明早還要起來趕高鐵。”陸勵成替母親鋪好棉被說，

“空調我替你打在自然風了，上海早晚溫差大別覺得浪費電就關了。”

“好，明天晚上就能到家了。我出門前，濤子又和他媽吵起來了真是

天生冤家。還有苗苗……”母親躺下前又拉着陸勵成絮叨了好久家裏的瑣

事，陸勵成仔細聽着，忽然，他覺得自己挺想家的。

※ ※ ※ ※ ※

走進客廳，鐘皓天在廚房洗碗。半夜，安安應該也已經入睡了。陸勵

成挽起袖口，進廚房擠在鐘皓天身邊和他一起洗起碗。

“我媽睡了。”陸勵成一邊擦碗一邊說。

鐘皓天點點頭，把濕漉漉的杯子遞給陸勵成。

忽然陸勵成看着鐘皓天“噗嗤”一笑：“難得看到你還噴發膠，這身

粉色襯衫很适合你。”

用手肘撞了下陸勵成，嗔怪地瞪了眼，把他說的好像老古董似的。

“你以後就該多打扮，這樣多好很精神。”因為傷口而不自信，鐘皓

天總是把自己裹得很嚴實，不自覺地把自己打扮得很老成。

鐘皓天忽然想起什麽指指樓上，再動了下唇：‘伯母身體檢查怎麽樣？’

“年紀大了，總是會有些毛病。不過問題不大，平時注意飲食和鍛

煉就行。”檢查結果陸勵成還是比較滿意的，母親身體還算硬朗他也放心了。

‘這個給伯母。’鐘皓天轉身從櫥櫃頂上拿出袋東西，裏面是他托人買的西洋參和冬蟲夏草。

“你買那麽貴，我媽會不好意思的。”陸勵成擦了擦手接過東西說，

看鐘皓天為難的樣子趕緊解釋，“不是把你當外人，你別想多了。謝謝你，有心了。”

看陸勵成收起東西，鐘皓天才接着洗碗。這是他對伯母的一點心意，

他對陸勵成說過他會對她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自己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無法盡孝，那麽，就讓他對陸伯母多點關心吧。

“蘇蔓，是我來上海之前在北京公司的同事。”陸勵成一邊洗碗一邊

忽然說道，“我喜歡過她。”鐘皓天聽完側臉認真看着陸勵成，陸勵成也

扭頭對着鐘皓天的眼睛，“應該說，曾經我很喜歡她，把她帶去過老家，

見過母親和家人。但是那都過去了，她嫁給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而我現在

對她只是MG公司的同事，僅此而已。何況，她在北京我在上海根本沒機會碰面。”

陸勵成的坦誠讓鐘皓天舒心一笑，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的過去。

“以前不提，是覺得過去的沒有必要。既然今天我媽說起，我還是想

說一下。”陸勵成知道鐘皓天很多東西放心裏不會表露出來，今天看到母

親提到蘇蔓他的眉頭皺了皺。他知道，他介意的。介意，他曾經對別人付

出過的真心，就好像，他其實也在意鐘皓天那顆心給過別人。他們都是有

過往的人，但是就因為一路的跌跌撞撞才讓他們遇見彼此而相愛，這就夠了。

‘伯母那兒，我們這輩子都瞞着她好不好？’鐘皓天用乞求的眼神看

着陸勵成。他曾經自私地想過讓伯母接受他和陸勵成的感情，接受他家人

的祝福，但是，那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今天看到老人家那麽好，又想起

自己的母親。他知道陸勵成絕非自己口中那麽自信可以讓母親接受自己兒

子是個同志，他不想陸勵成帶着愧疚生活也不想讓他的母親傷心欲絕。

陸勵成閉上眼，點了點頭。他不能想象母親知道自己選擇的路會有什

麽反應，但是必定是絕望的。他怕刺激到母親，年紀大的人身體說垮就垮

的。當初只是不想鐘皓天受委屈，至少希望能多給他點光明正大的地方讓

他們彼此站在陽光下。可是現在，看到母親什麽都說不出口，對一個愛他

的母親，他于心何忍讓她知道這樣殘忍的真相？

半夜，他們無聲地站在一起洗着碗。窗外的天空布滿了閃耀的星辰，

夏季就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