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痕跡

鐘皓天永遠不會忘記,他帶着安安到上海的第一天下了場暴風雪。那

天,他抱着孩子走出機場,望着陰霾的天空,狂亂的飛絮就像是從無盡的

黑洞中掉落下來。

什麽是絕望?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未來,他只有安安帶給他一

點生存的毅力。把曾經在廈門的事業結束,還清了因為忽然變故而無法執

行的Case的賠款還有母親的喪葬費,存折上的錢只夠他和安安基本最低要

求的生存。那套他和母親一直居住的老房子他沒舍得賣,但是,如果在這

裏太過困難鐘皓天打算還是賣了那套充滿回憶的房子。

這個城市,對他來說陌生又熟悉。他不止一次來到上海,但是那時他

是春風得意又年青有為的設計師鐘皓天。他知道這個城市哪裏可以泡吧,

哪裏可以紙醉金迷,卻沒想到有一天會來到這裏只求一餐溫飽。沒有人願

意雇傭一個啞子設計師,沒有人會做這種蠢事,他曾經也是事務所的老

板,他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他就差一點兒,放棄這個職業。

人生最難得的,便是雪中送炭。Ian也就是張簡恩,對鐘皓天來說

可能只是比萍水相逢稍好點,們曾經合作過Case,也帶着Ian在廈門游玩

過。那時的他怎麽也沒想到,如今就是這個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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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不但雇了他這個啞子,還讓他和安安在他家居住了大半個月直到找

到房子。現在他開的那輛二手的豐田舊款車,也是Ian折價幾乎半送給他

的,所以,無論Ian怎麽做,他對鐘皓天來說都不單單只是朋友,還是恩

人。從他進Ian事務所那天,他就打定主意,只要Ian不嫌棄,給他個穩定

的工作,他永遠不會離開那事務所,直到退休。有什麽,能比得上在你絕

境的時候拉你一把的人呢?

“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總是睡不踏實。”身邊似水的聲音響起,手探

了探他的額頭問。

睜開眼睛,見到他最愛的人正擔憂地望着自己。鐘皓天輕輕搖頭,他

只是又夢見了那場雪,洋洋灑灑,撐滿了整個世界。

“等天亮了,我送安安去上學。你今天好不容易輪到休息,多睡會

兒。”陸勵成伏身吻了下鐘皓天的額發。

‘今天我答應Ian去看下工地。’鐘皓天捧着陸勵成的手掌上寫道。

“你已經一個星期沒休假了,他想累死你嗎?”陸勵成不滿道,“已

經替他接了兩個大Case,怎麽還讓你負責那些邊角料的工程?”

‘事務所人手少,我下午去去就回來的。’鐘皓天并不在意這些,事

務所現在人手少工程多,要招新人一時半會兒也幫不上大忙。

“人手少,急于擴充又不停攬新Case。”自從Ian剽竊了鐘皓天的作

品後,他已經很久沒和這位老同學碰面了。

‘上午我能多睡會兒,你回家我就已經到家了。’慢慢在陸勵成手掌

上寫着,溫和的眸子中透着祥和。

“你就是脾氣太好。”陸勵成無奈嘆了口氣,把鐘皓天摟緊在胸膛上

用下颚摩挲着他的頭發。

這樣的鐘皓天是他最愛的,卻也是最心疼的,總是學不會保護自己,

學不會為自己打算。那些人除了利用鐘皓天的這份善良和隐忍,從未對他

的好珍惜過。所以陸勵成一定要讓鐘皓天自己開事務所,才能真正擺脫那些人。

※ ※ ※ ※ ※

Ian的事務所在浦西的西邊,高架下來因為交通問題還要繞一段路,

所以無論坐車還是自駕車,交通都不是特別方便。但是周圍環境好,小馬

路兩邊栽種着粗壯的法國梧桐,對面是個領事館,算是鬧中取靜的地方。

這裏不光Ian設計事務所一家,旁邊一排的老式小洋房中還開着其他的廣

告公司,Ian當初選這裏,也是因為這裏環境好又集中是些設計公司的區域比較方便。

一開始Ian的事務所并不是開在這而是在另一個地方的辦公大樓,不過Ian說不喜歡那兒環境太機械化,

就在一個月前搬來了這裏。上海的的洋房多,現在卻沒幾家是居民在居住,不是給了政府就是出租給飯店或者

這些小企業當辦公樓。Ian有老上海情結他的父親是上海人,員工私底下

都覺得這裏上班不便捷,鐘皓天卻很喜歡這裏。曾經是私人居住的小洋房

自然是有廚房的,Ian現在還雇了個老阿姨負責打掃和給員工燒飯,中午

有熱湯熱飯,鐘皓天覺得還蠻不錯的。

通常鐘皓天上班時間是上午的九點,不過因為設計師的緣故也比較自

由,有時候直接去工地,或者見客戶、開會,下午才去事務所打卡報道。

自從搬了這裏,有些設計師故意稍微晚點避開上班高峰時間段,鐘皓天從

未有過,他還是老老實實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除非真的有任務在身。前腳

陸勵成送安安上學,後腳他就起來洗澡去了事務所。

鐘皓天辦公室在穹門邊,走進辦公室,琪琪正在小桌子前頭一點一點

地打瞌睡。她也跟着鐘皓天上了一個星期班,自從搬來以來她要在路上多

花一個小時來事務所。鐘皓天輕輕在她桌子上用手指叩了幾下,琪琪擡起

頭見到鐘皓天微微一笑,看着他用眼神看了眼門外示意Ian在外面,琪琪

馬上揉了下眼睛,拍拍胸口幸虧老板沒看到自己在打盹。果不其然,Ian

沒過多久推門而入看到鐘皓天剛進辦公室。

“下午去工地,我讓小張去了。”Ian一屁股坐在鐘皓天辦公桌前

道,“因為曹會計昨天下班前給我打電話說要過來和你商量Case預算問題。”

鐘皓天微微一愣後點頭,背後窗戶的陽光射進來讓他的臉顯得有點模糊不清。

“很久沒見到安安了,臭小子最近還好吧。”Ian拿起琪琪替他泡的茶問。

‘每天在長個,比以前壯了不少。’鐘皓天寫道。

“下星期,我決定升你做首席設計師。”Ian慎重地看着鐘皓天說,

“不光你為事務所拉了那麽大的單子,而是這份早就是你應得的。以前你

忙着養安安,現在兒子也進了幼兒園,工作可以專心得多。”

‘是我該多謝謝你,要不是你收留我,我和安安都要留宿街頭。’鐘

皓天淺笑望着Ian,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了。”Ian不好意思擺手道,“當初雇你,我還賺了呢。”

雖然Ian是個商人,可能做了些設計師都無法容忍的事,但是,鐘皓

天從未放在心上。無論Ian曾經做過什麽,他在他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給

了自己口飯吃這就足夠自己一輩子湧泉相報。陸勵成因為上次Ian拿了他

的設計圖而對Ian逐漸疏遠并且頗有微詞,他總是勸陸勵成過去的都過去

了,他不想陸勵成和Ian因為他而做不了朋友。

鐘皓天小時候也算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父親當時生意正好他又是獨

子,家裏疼愛倍加。當時母親并不是極端的人,溫良娴熟,自小他沒吃過

什麽苦,吃的用的都比同學要好許多。但是父親一直教導他,為人要心存

善意害人之心不可有,可是偏偏這樣的父親,生意失敗最後郁郁而終。

父親死後,母親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但是,一個女人守寡把他辛苦

養大已是非常不易,所以他不會随意駁了母親的意思。刻苦努力念書,

想着有一天讓母親過上曾經舒服的日子。他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夏家牽扯了

那麽多年,兩敗俱傷他一敗塗地。那時的他,貪心得以為可以擁有全世界

的愛,以為自己可以完美平衡情人與妻子的關系,現在想來,是多荒唐可

笑。那段日子,他已不想再回想,可是這位曹會計的出現,讓他總是心生怯意。

※ ※ ※ ※ ※

吃過午飯,琪琪在辦公室打資料而鐘皓天則在辦公室內畫圖稿。曹

會計師來的很準時,不差一分鐘,這是他的老習慣,他總是自嘲說自己是

老派人老派做法看不得年輕人那種随意的風格。鐘皓天,在他眼裏是他朋

友曾經的女婿,後來又和朋友的女兒們糾纏不清,弄得廈門一時間沸沸揚

揚,對他的印象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雖說已經離婚卻挽回不了那薄情寡義的形象。

他們剛離婚那會兒,曹仁明去老夏家,整個夏家愁雲慘霧,大女兒

楊真真忙着辦出國手續準備出去散心,老夏總是唉聲嘆氣而他夫人則以淚

洗面。夏家那點家事,一度是廈門的談資,這讓好面子的夏家難以做人,

這一切都要怪是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所造成的。他沒想到在受聘這次Blue

Moon上海新會所的會計師時,能再次遇見這位在廈門一時出名的夏家大女

婿。雖然是夏正松的朋友,可是他見過鐘皓天的面不多,第一次是在和楊

真真婚禮上,偶爾幾次是去夏家吃飯時遇見的只打過幾個招呼。

他對鐘皓天的印象一直是年青有為的設計師,後來鬧那麽大的事情之

後便沒再見過。以前他對鐘皓天印象不是很深,反倒是這次意外的相遇讓

他印象深刻。他沒想到鐘皓天啞了更沒想到一個薄情的人,能有一雙清澈

平和的眼眸,可能,當初夏家的兩個女兒就是這樣被騙了感情。

但是不管怎麽樣,曹仁明這個老派的人還是以公事為先。他負責的是

這個Case的財務,在和鐘皓天的溝通裏也能看出他的專業性,但是想到鐘

皓天對于家庭的不忠和不定性他還是很擔心在Case上出問題。作為一個家

庭觀念保守的人,他根本看不慣鐘皓天。

“這種材料應該沒問題。”曹仁明點頭同意鐘皓天建議的環保材料。

“曹先生,請喝茶。”琪琪見他們談得口幹舌燥泡了兩杯清茶,在她

把茶杯放在鐘皓天桌邊時差點因為燙到手指而翻了茶杯,鐘皓天見後,立

即用關心的詢問眼神看琪琪。琪琪紅着臉搖頭,然後走了出去。這個細節

被曹仁明看到,不由蹙眉。

“前天,我回了趟廈門。”曹仁明邊吹着茶忽然出聲,鐘皓天一愣,

“我和你也算老熟人了。你和楊真真結婚的時候,我到場致辭過。”

鐘皓天尴尬地點頭,眼睛開始不敢目視前方。

“按輩分,我是你的父輩。這次Blue Moon的Case投入很大,我真沒

想到你會是總概念設計師,我不能否認你的才華,但是男人最重要的是責

任感。”曹仁明擡頭盯着鐘皓天笑着說,“老夏說前段日子,夏友善和她

的丈夫華森來過上海度假。”

聽聞夏友善名字,鐘皓天的手不自覺開始顫抖,鋼筆突然掉落地上,

撿起鋼筆,鐘皓天低着頭不知用什麽表情去面對曹仁明。

“既然和夏家斷了關系,以後就不要再打擾他們一家了。老夏年紀大

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楊真真和友善都找到了好歸宿,你以後有什麽都和

夏家最好劃清界限,不光為了夏家也為了你好。我和老夏十幾年朋友,看

着友善長大的,夏家做人一向本分,你和真真還有友善的事讓兩個女兒差

點沒臉做人。現在好不容易平息,還人家一個太平日子吧。”曹仁明放下

茶杯淡淡地看着鐘皓天。

‘我不會再去打擾他們了。’鐘皓天寫下這行字後,忽然感到頭暈目眩。

送走曹仁明,鐘皓天奔到廁所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不知是今天午

飯吃的太少胃疼引起的,還是室內通風不暢讓他幾乎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腦袋昏昏沉沉的,不斷盤旋着過去的片段就好像一個死循環怎麽也走不出

去,那時的記憶,和那時的人和物都把他壓得幾近崩潰。走出洗手間,他

的腳步虛浮踉跄地扶着牆壁。

“前輩,你沒事吧?”Milo正好哼着小曲從外面開會回來,見到鐘皓天臉色蒼白上前問道。

鐘皓天用手絹擦了擦嘴,搖了下頭。

“前輩身體不好,就該多休息。”Milo諷刺似地看着虛弱的鐘皓天,

剛想攙扶鐘皓天被趕來的琪琪打斷了。

“鐘老師,怎麽樣了?”琪琪扶着鐘皓天向Milo點頭招呼後,把鐘皓天扶進了辦公室。

鐘皓天趴在辦公桌上,臉色很差,胃痙攣得抽搐,他想這段日子大概真的有點太累了。

“鐘老師,先喝點水。”琪琪擔心地給鐘皓天一杯溫水,“要不要聯系你的朋友,把你送回家?”

朋友?他以前有過很多朋友,可是現如今他兩手空空。除了Ian這個

老板還有偶遇的馮寒,馮寒有女友忙着生意。陸勵成,一個由朋友變成情

人的男人。有時候他回頭去想,也不知道哪一步讓他們走在了一起,明明

性格南轅北轍而到哪裏都優秀傑出的陸勵成,又怎麽會愛上自己的,他始終想不明白。

在桌上休息了會兒,胃好了許多,撐起身體讓琪琪也早些回去。鐘皓

天走出事務所,呼吸到新鮮空氣頭也不那麽發漲了,驅車接了安安回家,開始準備晚上的晚飯。

※ ※ ※ ※ ※

陸勵成下班時間不定,一個星期中總有至少三天不能回家吃飯,但是

自從和鐘皓天在一起後,他盡量能回家則回家。今天陸勵成給他發簡訊,

晚上沒應酬。陸勵成燒菜手藝比他自己出色,但是他比自己上班累,所以鐘皓天基本負責晚飯。

到家的時候,陸勵成神采飛揚,手裏夾着本雜志。

“皓天,你看這是什麽?”揚了下手裏的雜志,陸勵成語氣明快。

停下手中的活,鐘皓天走出廚房看了眼。原來是他前幾日接受媒體采

訪的雜志出來了,今天走得匆忙估計Ian那裏也拿到了。

“你看,一個版面都是介紹你的作品和采訪。這本雜志,可是不随便

訪問人的。最後一句說期待你未來更多的設計作品。”陸勵成翻開雜志拉着鐘皓天看。

鐘皓天只是在旁邊笑着點頭,他并不在意這本雜志的報道,他只想安靜地設計,看着成果成為現實更讓他有成就感。

“你別小看這種宣傳。”陸勵成看鐘皓天興趣不大便繼續說,“你看

我們公司那個Hugh來上海,竟然準備搞個宣傳片和活動。現在信息時代,

就怕不高調。你一個人坐在那兒畫圖紙不如一篇報道廣而告之,以後有源源不斷的Case會找上你。”

‘現在我已經兩個Case忙不過來。’鐘皓天覺得自己的精神和體力最

近有些負荷,可是看陸勵成那麽高興他不想掃了他的興而且陸勵成也是一

心為了他着想。

“你現在還年輕。”陸勵成望着鐘皓天說,“趁現在拼下,有自己固

定的關系網和客戶。設計這行,資歷也是很重要的。這兩個Case正好在勢

頭上,你該計劃下明年甚至到後年的準備,這些Case,可不會等着你去,你要争取。”

鐘皓天扯開個弧度聽着。上星期,他的胃總是會時不時疼痛,瞞着陸

勵成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壓力過大造成讓他放松,可是現在Case當口,

怎麽可能休息。陸勵成一直讓他不斷接Case,見一些建築商和業內的朋

友,如果是以前的鐘皓天,他很樂意有這樣的機會。但是他現在不同了,

他只是想平靜地生活,每天上班下班,看着安安每天長大把陸勵成照顧

好,這就夠了。能讓他參與重大Case,他已經非常開心。

“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陸勵成發現鐘皓天的唇色又有些泛白,立即握了下他的手,涼得不行。

‘我沒事,可能今天有點熱。’坐起身,鐘皓天繼續進廚房做飯。

“我來吧,你去休息。”陸勵成在身後說。

初秋,樹葉依然蔥蔥。鐘皓天走進花園,用掃帚掃了幾下院落。安安

栽種的花朵已經盛開,各種顏色小巧可愛,鐘皓天蹲下身子,把他為小花支起的小棚固定了下。

今天,曹仁明的話一直停留在他腦海中,那厭惡的表情,警告的言

語,這就是他自己所造成的,他來到上海依然逃不開這樣的目光。發生過

的,終究還是發生過的,哪怕他在天涯海角,那時所留下的痕跡永遠伴随着他怎麽也抹不去。

陸勵成從未問過他的過去,他曾想和盤托出,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只知道自己曾經離過婚,安安不是他的孩子,陸勵成對夏家甚是不屑,

可是只有他心裏清楚是他欠夏家的、欠楊真真還有她死去的母親的。不知陸勵成知道他所有過去,會有什麽反應。

鐘皓天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花兒,忽然有些羨慕,寧願做一朵不能說話的花,花謝花落即使默默無聞也好過做人這樣心累。忽然一片樹葉掉在他的肩膀上。

“看來秋天真的到了。”陸勵成穿着白色居家服站在門前展開笑容對他說。

陽光把陸勵成的臉遮得模模糊糊,似乎這只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一

片雲彩把陽光掩去,陸勵成依然站在那兒看着他。拍拍袖子上的土,鐘皓

天看了眼湛藍的天空後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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