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蘇京墨出京這日……

蘇京墨出京這日,蘇月見在白蔹的陪同下到城門送行。

菘藍原是蘇月見的護衛,自然是要在京城,其他的護衛願意留下的便跟着菘藍留下來了,不願意留下的就發了銀子将人散了。

不過短短幾月便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有人的心境都變得不一樣了,就是陳小娘,眼裏都不再充滿算計,只餘下平淡靜谧,倒是像極了她初進蘇府那會兒。

蘇月見與蘇京墨說話時,她拉着蘇銀朱姐弟默默的站在不遠處。

“父親可是回霖安?”父女二人閑聊了半晌,蘇月見才緩聲道。

蘇京墨搖了搖頭,“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不必再回霖安。”

“在官場多年,終日戰戰兢兢,如今倒覺得腳下踩實了。”蘇京墨的面上并無遺憾,反而多了一種釋懷與歷經滄桑後的沉寂,他看着蘇月見擔憂的神情,輕緩道,“是時候該回歸故裏了。”

蘇家祖籍并不在霖安,而是在偏遠貧瘠些的沄山,那裏不比霖安富庶,氣候也沒有南方好,冰雪天居多,百姓生活也多為艱苦。

也正是因此,當年芫華郡主下嫁朝廷才放他去了霖安,而不是沄山。

先帝雖然多疑,但對侄女兒還算不錯,自然不能叫皇家郡主去受那份苦。

此事蘇月見是知道的,但她卻從未回去過。

母親在時她被養得嬌貴萬分,後來陳小娘當家,雖對她多有利用,但吃穿用度卻從未苛刻,她仍是府裏最嬌貴的姑娘,是以父親總怕她适應不了沄山的氣候,且路途遙遠,不忍叫她吃那份苦,偶回家祭祖也是父親一人去的。

蘇月見唇角動了動,到底沒說出勸阻的話。

那裏畢竟是蘇家的故鄉,落葉歸根的道理她不會不懂。

她看了眼一旁的陳小娘三人,遲疑道,“陳小娘可能受得住?”

陳小娘到底曾是書香門第家的姑娘,雖是庶女自小卻也是吃穿不愁,丫鬟環繞的,在蘇府這些年,更是養尊處優,沒受過半分苦楚,這若是去了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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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京墨沉默須臾,才淡聲道,“我尊重她的意思,若她不願意随我去,我自會在霖安尋一處宅子安置好她,或是送還陳家也可,一切憑她選擇。”

蘇月見聞言輕輕嗯了聲。

她并非全是擔心陳小娘,更多的...是怕阿榆受不住。

心中的那個念想又冒了出來,怎麽也壓不下去。

蘇京墨似是看出她有未盡之言,便道,“阿月可是有什麽話想說?”

蘇月見抿了抿唇,又看了眼陳小娘的方向,這一次她的目光盡數落在了蘇零榆身上。

至于蘇銀朱,從頭到尾她都未多看一眼。

陳小娘是有錯,也不值得她原諒,可畢竟她們之間有那幾年的情分在,她也曾真心将自己當做女兒疼愛過,後來的事也是她自己幾番縱容,才導致陳小娘愈發放肆。

然對于蘇銀朱,蘇月見沒有半分親情可言。

因為她們之間,從來沒有過姐妹情分。

“父親,可有為阿榆打算?”蘇月見收回視線,輕聲問道。

蘇京墨想過此事,遂嘆了口氣道,“托阿月之福,我所犯罪過沒有牽連兒女,待去了沄山,我便為零榆尋一處書院,若他争氣,将來定能走出那個地方。”

他當年,不也是從那裏出來的麽。

蘇月見眉眼微垂。

此事雖多是憑她曾參與的那場瘟疫才保下家人,可那不也是父親當年為她謀的出路麽。

若父親當年對她不聞不問,不曾為她着想,那麽如今便又是另一種局面了,這不過是因果罷了,又怎算得上是她一人的功勞。

安靜了片刻後,蘇月見似是做了什麽決定般,擡頭看着蘇京墨道,“我相信以阿榆的聰慧,将來定能為自己謀一份前程,可是,阿榆的身子生來不大好,這些年父親每日帶阿榆練武以強身健體,好不容易才将他養得康健些,若是去了沄山,阿榆恐怕受不住。”

蘇京墨剛開始還沒聽明白,到後頭才反應過來蘇月見的意思,略為驚訝道,“阿月的意思是?”

蘇月見默了默,直接了當道,“若是将阿榆記在母親名下,他便是芫華郡主的嫡子,是我的弟弟,就算雲親王府不願認,我也能将阿榆錦衣玉食的養在京城,不說能進最好的書院,但一定比在沄山好。”

蘇京墨眼裏頓時閃過許多種複雜的情緒。

他當然知道這是對零榆最好的安排,皇家郡主的嫡子比他蘇京墨的兒子貴重的不是一星半點,只是...

“阿月如今尚未安穩立足,若再帶上零榆,難免...”

“父親不必擔心我。”蘇月見打斷蘇京墨的話,“我能說出這話,自然是有把握。”

就算雲親王府不願認,她有一身醫術自認是不愁錢財,日後完全可以在京中購置一個宅子,供阿榆讀書。

且景白安也定會幫她的。

蘇京墨了解蘇月見,知她能提出這事,自是早就做了打算,遂沉默了下來。

平心而論,他是願意零榆留在京城的。

不光是因為留在這裏能給他一個好的前程。

雲親王府如今雖認回了阿月,可是多年不見難免會有生疏,他知道零榆自小喜歡黏着阿月,姐弟之間的感情也極好。

若零榆将來有一番成就,也能成為阿月的後盾,若是阿月将來受了什麽委屈,也不至于無依無靠。

如此想着,蘇京墨看向陳小娘,默了默道,“那便問問陳小娘的意思吧。”

這事他自然可以直接做主,但他怕陳小娘想不明白,以為是阿月要搶了零榆,再對阿月心生記恨。

蘇月見明白蘇京墨的意思,遂點了點頭。

陳小娘自然早就察覺到了父女二人頻繁看過來的視線,見蘇京墨擡手示意後,便牽着一雙女兒走了過去。

蘇銀朱低着頭,似是不敢出聲,倒是蘇零榆的目光一直落在蘇月見的身上,小郎君經了這番變故,眼裏仍是亮晶晶的。

到底只是個六歲孩童,對自己如今的處境并不完全清楚。

見到敬愛的長姐,自然而然的想要親近。

“大姑娘。”不等蘇京墨開口,陳小娘便松開兩個孩子的手,砰地跪在蘇月見面前。

蘇月見皺了皺眉,卻沒有避開。

不論是因何,這個禮她都受得起,她靜靜的看着陳小娘,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但願...不會再讓她失望。

“我自知做了太多錯事,不敢奢求大姑娘寬恕,但還是想對大姑娘真誠的道一聲歉,對不起。”陳小娘這幾句話說的坦蕩,再無之前的故作姿态,瞧着的确是在誠心致歉。

蘇月見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裏平淡如水。

“是我自私自利,被妒忌蒙蔽了心智,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大錯,經此一事我才幡然醒悟。”說到這裏,陳小娘聲音裏有一絲哽咽,“我知道許多事錯了就再沒回旋的餘地,如今只求大姑娘不會為此生了心結,不論大姑娘想要如何處罰,我都甘願受着。”

親情是這世間極為可貴的,只可惜她到現在才明白。

在獄中的這些日子,看着依偎在身邊的一雙兒女,她總會想起在他們之前,還有一位嬌貴的小姑娘喜歡趴在她的腿上,聽她講故事。

可是後來,小姑娘看她的眼裏再也無光了。

那時候,她一定很難過,也很失望吧。

而她非但選擇了忽視,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害她。

越想她便愈發的愧疚與自責,恨自己被豬油蒙了心對她做下那般混賬事。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也已經對她造成了傷害。

她這輩子再無顏見她。

若是以往聽到這些,蘇月見或許會有開心,可現在她非常的平靜。

好像...她再也無法在她的心裏掀起任何波瀾了。

不是每一個錯,都值得被原諒。

蘇京墨別過身子,未發一言。

他并不覺得陳氏認了錯,阿月就應當原諒,但他不希望阿月為此心結難了。

過了許久,蘇月見才淡聲道,“什麽處罰都認?”

陳小娘聞言,重重磕了一個頭,“不論大姑娘如何處罰,我都認。”

“好。”蘇月見看向蘇零榆,輕輕一笑,“我要阿榆。”

陳小娘一怔,擡起頭盯着蘇月見不明所以。

“我要阿榆記在我母親名下,留在京城,從此以後他只是我母親的嫡子,與你再無幹系。”蘇月見緩緩道。

妾室的孩子本就該記在主母名下,只因母親過世此事便從無人提過。

陳小娘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她六神無主的看向蘇零榆,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她知道原本就該如此,只因郡主故去,府裏便沒有主母,她就一直将兩個孩子養在了身邊。

她從未想過,會失去榆兒。

她下意識看向蘇京墨,卻見蘇京墨背對着她一言不發。

她頓時便明白了,此事蘇京墨已經同意了。

陳小娘收回視線,安靜的跪在地上,眼裏一片黯淡。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象如何才能将榆兒留在身邊。

“若是你不願意,父親便帶着阿榆回沄山。”蘇月見又淡淡道了句。

陳小娘面色突地僵住,她曾聽老爺說過,蘇家祖籍在沄山,是個極為貧瘠之地,且常年寒涼。

可榆兒自小身子不大好,若是去了沄山,怎會受得住。

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震驚的望着蘇月見。

她一直都知道,大姑娘對榆兒是真心喜愛的。

所以她此舉...非是在罰她,而是為了榆兒着想。

不知怎地,陳小娘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如今雲親王府已經認回了大姑娘,且她也聽說了,大姑娘日後會嫁給錦衣衛指揮使,将來可謂是潑天的富貴。

若榆兒認在郡主名下,那就是皇家郡主的嫡子,将來前途不可限量,比随他們去沄山,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陳小娘并非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她初時慌了神才方寸大亂,此時冷靜下來才明白,這是大姑娘在試探她。

大姑娘要留榆兒,根本不必征求她的同意。

有意說是處罰她,實則是在試探她是否真的改過自新。

想到此處,陳小娘偏頭看向蘇零榆,眼裏滿是不舍,也有欣慰。

沒有哪個娘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過上好日子的。

哪怕或許從此再無相見之日。

許久後,陳小娘才強迫自己轉過頭,朝蘇月見恭敬拜下,“叩謝大姑娘的恩情。”

蘇京墨此時才微微松了口氣。

還好,陳氏還算明事理。

蘇月見默了默,才道,“阿榆是我的弟弟,陳小娘不必謝我。”

說罷,她朝蘇零榆伸出手,柔聲道,“阿榆,過來。”

蘇零榆抿着唇,看向陳小娘,眼裏有掙紮之意。

他想跟在大姐姐身邊,可是他也舍不得離開小娘。

“阿榆不是曾說過,要代小娘受罰,那麽現在,就到了阿榆替小娘受罰的時候了。”蘇月見看了眼陳小娘,朝蘇零榆輕聲道,“阿榆留下,我便不計較陳小娘曾犯下的過錯。”

蘇零榆咬了咬唇,思考了半晌才走到蘇月見身邊,“我留下真的可以償還小娘曾經犯的錯嗎?”

蘇月見半蹲下,摸了摸他的頭,道,“是的,阿榆留下,陳小娘所有的過錯,便一筆勾銷。”

蘇零榆轉頭看了眼陳小娘,半晌後才看着蘇月見,認真的點頭,“好,我留下。”

蘇月見聞言笑了笑,“阿榆真乖。”

蘇京墨複雜的看着蘇月見,眼裏滿是愧疚。

他知道,阿月這樣說,是不想讓零榆心裏有負罪感,也不會叫人覺得他為了榮華才選擇留下。

陳小娘又何嘗不知。

她心裏的愧疚随之愈發旺盛。

她犯下那般混賬事,大姑娘不僅不怪罪,還給了榆兒這樣一個好前程,這般細心的顧着榆兒的想法。

此時,馬蹄聲起。

衆人回頭,卻見景白安打馬而來。

瞧着男人離自己越來越近,蘇月見唇角緩緩漾起一抹笑意。

那些陳年舊事已經不值一提,她還有美好的未來值得期待,一想倒餘生有他在身邊,她便與曾經和解了。

景白安是帶着聖旨來的,但卻并不是給蘇家的。

他翻身下馬,走到蘇京墨面前微微颔首,攔下蘇京墨的禮。

二人客氣的寒暄兩句,景白安才看了眼蘇月見,而後溫聲道,“這是陛下給窈窈的冊封,與賜婚聖旨。”

蘇京墨一震,眼睛驀地睜大。

賜婚聖旨不用想便知是景白安求來的,而那冊封聖旨…

須臾,他又冷靜了下來,芫華的骨血,理應是有封號的。

果然,便聽景白安道,“陛下冊封窈窈為縣主,封號菀平。”

那聲窈窈,叫蘇京墨心中一頓,他看着女兒眼底的溫柔後,面上頓時有了釋懷的笑意,他退後一步,拱手便作了一禮,“小女便交給景大人了。”

他知道景白安在這個時候請來聖旨,是讓他能放心的離開。

這份情,他記在心裏。

景白安扶起蘇京墨,看了眼被蘇月見牽着的小郎君,與白蔹手上的包袱,心中了然,遂退後一步,躬身拜下,“岳父放心,窈窈與阿弟自有我照顧。”

聽得那聲岳父,蘇京墨也算是無憾了。

他擡手扶起景白安,最後看了眼蘇月見,略帶哽咽的道,“阿月珍重。”

蘇月見眼眶微紅,屈膝拜下,“願父親此去一路順遂。”

看着馬車出了城門,蘇月見才落下一行清淚,今日一別,怕是再難有相見之日。

景白安伸手将人摟在懷裏,無聲的安撫着,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輕聲道,“窈窈,該回雲親王府接旨了。”

蘇月見瞥了眼他手中的聖旨,面上終于有了笑意,“好。”

說罷,她低下頭看向蘇零榆,伸出手溫聲道,“阿榆,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阿姐。”

蘇零榆看了眼蘇月見,又看了眼景白安,而後眨眨眼将手放進蘇月見的手裏,脆聲喊了句,“阿姐。”

這個男人果然是對阿姐有意,他見他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知道是他救了他們,也保護了阿姐,但是他也要快快長大才好,萬一日後他欺負阿姐,他也能保護好阿姐。

“我們回家。”蘇月見瞧着小郎君那雙黝黑的雙眼,溫聲道。

“嗯。”蘇零榆點點頭,随着蘇月見折身入城。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眼馬車離開的方向。

此時的蘇零榆心中大多是對父親與小娘二姐的不舍,他并不知,此次的背道而馳,會讓他的人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是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阿姐此時所說的子代母過,不過是想叫他安心的留下來。

許多年後,京中都知道那位年紀輕輕就位極人臣的蘇大人只有一個軟肋,那就是他最敬重愛護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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