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奏笛客
二月風光濃如酒。
野渡有人，幾葉舊舟橫在新淌的河水上打午後盹。
人立在滢滢水邊，一株開得正妩媚的桃樹立在他身側，為之掌傘遮陽。
那人在吹橫笛，直吹得身後扁舟迷糊醒來懵懂搖曳、頭頂桃花打着呵欠墜下幾朵花盞。笛聲如牧，催着駐足的春風，春風匆匆行色間，袖袍裏驚落些許鳥鳴入了山林。
聽到連綿宕起的鳥鳴，奏笛客知曉，有人來了。
果然有人從山林中走出，朝渡邊走來，面上幾分疲倦，背上一把大刀。
刀客直接問道：“你可有那醉生夢死釀？”
奏笛客喃喃念道：“醉者生，夢者死……”
兀然，他側頭輕輕一笑，問：“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
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關于這個問題，反正在顧清讓還活着的時候，嚴謹的科學家們仍沒能給出答案，而大膽的哲學家和爛漫的作家則有自己的辦法，他們給出臆想。
在死前，顧清讓對死亡這個問題已經考慮了千萬遍，最後他選擇充分信任諾貝爾文學獎的權威性，他決定借泰戈爾先生的一種說法暫且先用着：
“生命如橫越大海，我們都相聚在這小船上。
死時，我們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
沒暫且多久，顧清讓就死了。
Advertisement
現在顧清讓死了，顧清讓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死了多久了。
等他死後才知道，泰戈爾先生關于死亡的第一種說法是否屬實不好下判，另一種說法卻是大大地正确：
“世界不會溢漏，因為死亡并不是一道裂縫。”
死亡确然不是裂縫，是一道豁口，讓生命得以前往新世界。
那麽新世界是傳說中的天國嗎？
也算是吧，顧清讓現在就在天國系統上班呢。
——可不是呢，像顧清讓這樣的倒黴蛋死後還得上班。而且這份工作啊，工作強度人神共憤，工作時長喪心病狂，工作內容駭人聽聞，工作地點千變萬化，工資獎金一毛沒有，休假福利慘絕人寰。工業革命時期資本家的血汗工廠都不見這麽毫無人性，讓顧清讓常常覺得這個系統給自己命名為天國是其唯一的幽默感體現。可見悲觀主義者們的鼓吹果然狹隘，人哪裏是活着的時候受苦——人不止活着的時候受苦，有的人死了更苦。
那麽這個天國系統是個什麽玩意兒呢，解釋起來倒也簡單，套入時下流行的快穿文設定就行了。
天國系統是無數個世界的創造者和維護者，快穿的規則締造者和任務發布者，無數快穿者值得信賴的好夥伴。
而對顧清讓這種倒黴蛋而言，天國系統就是他們的董事長，而倒黴蛋們上班的服務對象就是幸運星們——快穿者。
快穿者，因為種種原因，被天國系統選中成為宿主，穿越到各個世界完成任務，找找線索啊，打打怪獸啊，刷刷好感啊，升升等級啊，攢夠經驗值就能超脫系統并讓系統實現他的一個願望，幾乎可以是任何願望。
人類一命嗚呼之後呢，絕大部分的吃瓜群衆投胎轉世随機去往新世界，作為普通人類投入到宏大的命運滾筒機中，也不知會絞弄出個什麽可歌可泣反正也沒人關心的人生。而極小部分的倒黴蛋們，則要被迫化身為極具奉獻精神的志願者，穿梭于各個世界協助快穿者們完成任務，讓他們攢夠積分實現願望走向人生巅峰，結果自己得深藏功與名，報酬更是毛都沒有——為人民服務的事，能談報酬嗎？
這下明白了，顧清讓幹的是份什麽工作——NPC呀，專讓人刷好感度的。
用頗具代表性的問法就是：當NPC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顧清讓（天國系統資深基層員工）：
附歌一首：天國系統王八蛋，我們辛辛苦苦跟你幹了多少年，你不發工資，你還我血汗錢！還我血汗錢！
什麽體驗，被藏獒和哮天犬的混血日了還不如的體驗。
就比如此刻——
“大兄弟，你就別叽叽歪歪這些酸不拉幾的，酒給我，不然我一刀砍了你！”
聽聽，春風裏，渡口旁，桃樹下，就是有人這麽不解風情、簡單粗暴——這樣就很省事了，而顧清讓喜歡省事。
顧清讓伺候過的沒禮貌的快穿者多了去了，早已練就一身任你暴風打臉我自巋然不動的神功，而且還能頂着打臉給人家送好感度——
奏笛客仰天大笑兩聲，說道：“好，直爽，有個性，我喜歡！就沖你這聲大兄弟，這醉生夢死釀我就送你了！”
說着，奏笛客就從桃花樹下的泥地裏撥開幾捧土，取出一壇酒，遞到刀客手邊。
刀客有些愣神，直到視線的右上角出現信息提示：
【奏笛客好感度+50，好感度達到50/50，攻略成功。】
【經驗值+50。】
【獲得醉生夢死釀1/1。】
這次換刀客喃喃道：“竟然這麽簡單……”
雖然覺得眼前吹笛子的小夥十分省事，但是快穿者也沒工夫跟他道個謝什麽的，拿過酒就轉身匆匆離去。
留下的奏笛客——也就是顧清讓，得寫篇簡單的報告，解釋他為何在五分鐘之內就送出了全部的50點好感度。
奏笛客連正名都沒一個，一看就是橫店裏50塊的群演就能随便糊弄的那種配得不能再配的配角，是這個武俠主題的世界裏攻略難度只有最低D級的NPC。可天國系統管理嚴格，哪怕你只有D級，也要做一顆敬崗愛業的路人甲，發揮自己全部的演技，讓這個角色發揮全部的光熱。
按照規定，顧清讓其實應該要安排幾個來回的對話，設置一兩個考驗，至少分5次給出10點好感度，再把人物道具醉生夢死釀給快穿者。
——不過之前也說了，顧清讓喜歡省事，并且他相信快穿者也喜歡省事，奔着一顆真誠為人民服務的熱心腸，顧清讓才把方便給了別人，報告給了自己。
畢竟，比起和人打交道，寫高中語文試卷閱讀理解式的報告，顧清讓覺得輕松得多。
【背上的大刀讓人物顯得威風赫赫，好感度+10。】
【人物直接詢問物品，開門見山非常真誠，好感度+10。】
【人物稱呼我為大兄弟，十分親切，好感度+10。】
【人物不願過多交談抽象的生死問題，十分務實，好感度+10。】
【人物對我的生命威脅顯出王霸之氣，令人折服，好感度+10。】
【确定提交657322731報告。】
一百來個字的文字報告能省下半個小時和快穿者的無聊對話，這買賣實在劃算。
很快，系統回複道：
【657322731報告審核通過，判定85889號員工顧清讓在使用‘奏笛客’角色過程中，對快穿者胡建國的好感度發放行為合理。】
【提示：您所在世界載入下一位快穿者——快穿者：許革命。】
【提示：快穿者許革命正在靠近中。】
怎麽說呢，當NPC，不論攻略難度是否不同，工作強度都是相當的。D級NPC與快穿者任務交接流程是最簡單快捷的，但是在同樣的工作周期裏，接待的快穿者數量卻是最多的。
奏笛客還得想辦法給許多快穿者送上的他的醉生夢死釀。
“醉者生，夢者死……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這壇酒就送給你了！”
“醉者生，夢者死……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老子又沒死過，我怎麽知道？”
“哈哈哈哈，也是哦，你說得對，為了獎勵你，這壇酒就送給你了！”
“醉者生，夢者死……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讨厭，這位小哥哥，你不要這麽為難人家嘛~”
“這位姑娘，你這麽漂亮，我哪舍得為難你，喏，這壇酒就送給你了！”
“醉者生，夢者死……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哼，要不我給你一劍送你去死，你就知道答案了？”
“大俠饒命！小的這就把酒給您，您小心拿好，別髒着手了！”
……
總之，不論來什麽樣的快穿者，顧清讓都能在五分鐘之內将對方心滿意足地送走。
說實話，顧清讓自己都覺得自己這種消極怠工的NPC，真是天下快穿者的福音，簡直如同雷鋒轉世、甘地再生。
但是，很快，消極怠工不知多少年的顧清讓，在這一天，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工作日，在春風裏、渡口旁、桃樹下，在飾演D級NPC奏笛客的崗位上，倒了血黴。
*******
驚飛出山林的鳥雀仿佛最靈巧的小剪子，快速劃分好了縷縷春光。
交織着熠熠天光與枝桠陰翳的山林豁口中，一個颀長英挺的身影徐徐走出。那人披着被裁剪得恰如其分的道道霞光，向顧清讓走來。
天青如玉壺，春日普照世間于大白，也讓來人英俊到奪目的面容纖毫畢現。随着那人的走動，雲影天光都似出于眷戀逡巡在他的眉目之間。
等人走到顧清讓面前，顧清讓都有些驚了。盡管因為工作原因閱人無數，顧清讓依舊覺得這青年令人過目難忘。
除卻由挺拔身形和英俊相貌構成的絕佳皮囊，讓這個男人脫離于普通美男子範疇的是他身上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氣質和韻味，這氣韻萦繞在他的眉梢和唇角，讓人聯想到籠罩巉岩的雲霧。
這是位劍客，長身玉立，腰間懸着一柄外鞘漆黑的長劍。
天國系統員工作為NPC是知曉快穿者真實身份的，可快穿者卻并不知道NPC的存在。天國系統從未告知快穿者們有過NPC的存在，只會解釋他們前往的每一個世界都是真實存在的，每一個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活人，包括他們的任務對象。
說是這麽說，可在冗長的經驗值積累過程和頻繁的世界穿越旅途中，快穿者們均會存在不同程度的疲憊和麻木，出于想盡快攢夠經驗值的心理，快穿者們面對攻略難度低的人物通常沒什麽耐性，表現多少有些敷衍和急躁。
然而，眼前這個英俊得過分的男人在向顧清讓詢問醉生夢死釀消息的時候，語氣非常禮貌。尤其是一雙深琥珀色的眼眸專注地凝視着顧清讓的時候，讓顧清讓一顆古井無波的懶心都忍不住多跳了兩下。
顧清讓略感觸動，于是打算以更快地效率幫助這位快穿者完成任務，以此表示對他的顏值與素質的贊賞。
顧清讓瞅了眼系統界面的信息顯示，知道了眼前這位快穿者的名字——
許喟。
有意思，竟然有人的名字是一聲嘆息。
按照任務規定，顧清讓還得說那句臺詞：“醉者生，夢者死……江湖人，你可知道，人死後是怎麽一回事？”
顧清讓也做好了準備，不論面前的帥哥回答什麽，他都有辦法把話圓了，然後把任務道具醉生夢死釀給出去。
然而，顧清讓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
英俊的劍客眉頭微蹙，頓了會，接着用那雙迷人的琥珀色瞳眸看了奏笛客一眼，以略有歉意的語氣說道：“……抱歉，我實在趕時間。等下辛苦您自行劃船上岸了。”
還沒等顧清讓有所反應，他整個人就被擊打到了空中。
在空中飛馳的那麽個須臾，顧清讓眼睜睜看着許喟從桃花樹下自己取出了醉生夢死釀。
顧清讓看到許喟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他的背影，那叫一個利落和潇灑。至于顧清讓自己，直接摔在了渡口旁的舊船裏。
由此可見，許喟最開始表現出的禮貌只是僞裝的假象，結果是個能動手絕不動口的主，只能說這人到底沒有喪心病狂的殺心，只想把顧清讓甩出去別誤事，沒想弄死他。
但是許喟并不知道，這渡口的船是純擺設，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了，船底直接就是一個巨大的破洞。
奏笛客直接從船底的破洞栽了下去。
奏笛客掉進了水裏。
奏笛客不會游泳。
奏笛客淹死了。
嗯，就這麽死了。
雖說奏笛客作為初級NPC，只是天國系統建立在真實世界裏的一組數據，可人物依舊嚴格恪守自身設定并在自然法則的約束中，顧清讓在NPC身體裏的時候無法做到超出人物設定之外和違反自然法則的事情，比如，他救不了不會游泳又溺水了的奏笛客。
顧清讓回到天國系統的平臺空間的時候，既莫名又無語還有些憤怒，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真身死後來了這糟心系統打白工，結果今天還直接工傷致死，又死了一回，死得更加窩囊。
然而這件事并沒有結束，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顧清讓很快被自己所在的編號24工作組的組長楝青傳喚了。
顧清讓這種沉迷底層無心升職的鹹魚員工幾乎沒見過自己的上司幾回。眼前戴着銀色邊框眼鏡、膚色略顯蒼白的青年坐在案桌後，似乎也就擡頭掃了顧清讓一眼，就繼續俯首專注在身前厚厚一沓的文件中。
楝青的聲音和他面無表情的臉一樣毫無波瀾、冷淡非常：“顧清讓，由于工作失誤，致使D級NPC奏笛客意外身亡，對NPC所在世界造成不可逆轉的惡劣影響，對後續快穿者的任務完成造成并不必要的難度提升，因此作出以下懲罰：扣除10分績點、0.5分績效。”
“嗯，對了，”楝青擡起頭，這次才算認認真真看着顧清讓，不過顧清讓寧願永遠不會這樣被上司關注，“如果不是這次事故，我還真不是道自己手下有一位這麽……懶散的員工，看你之前的那些工作報告，說實話，你敷衍的工作态度讓我印象深刻。”
“明天下班前向我提交一份五千字的反思總結，并且我會對你的工作權限作出适當修改，以免你繼續肆無忌憚的怠工渎職。”
“好了，出去吧。”
全程沒被給予一次說話機會的顧清讓：“……”
也就是說，我，被一個快穿者随手殺了，結果是我被扣績點扣績效，還得寫五千字數落我自己不該那麽簡單地被弄死？
啊？
哈？
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