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鏽色銀河13
“我大概也離死不遠了。”
看完從伊利亞特星省前線傳回的戰報兼訃告,顧清讓平靜地說道,一邊解除了腕部智腦的投影。
說完這麽一句悲觀的預期後,顧清讓卻不像是太在意似的,就像只是随意猜測了一件小事,這小事半點也不關自己的生死。
此時他在之前來過的許喟家的茶室裏。這次倒換了茶,不再是鐵觀音,而是金駿眉。金駿眉聽說是紅茶裏頂頂金貴的,細小緊秀的茶葉呈黑、褐、黃三色,葉周還泛着一圈金色的茶絨茶毫,在顧清讓這個外行看來,帶金色的茶葉,真是看着就金貴,泡出的茶湯邊緣甚至還綴着一環金圈,啧啧,許喟這厮是相當會享受生活了。
金貴的茶葉由茶藝隽美的人來泡,還真有俞伯牙遇鐘子期的知音之感,對有幸的觀者聞者而言,都是賞心悅目的享受。所以哪怕覺得許喟又是有所圖謀,顧清讓還是心懷贊美地仔細欣賞了許喟泡茶的全程。
自打元帥出征以後,許喟對顧清讓的聯系倒是多了。本來顧清讓是以為班對許喟來說還有什麽利用價值,所以才一直聯系他,甚至還想辦法聯系上了摩利元帥,讓爺倆有機會說上了最後的兩句話。
這下摩利元帥光榮犧牲,許喟還請班來喝茶,就讓顧清讓有些猜不透了。就如顧清讓自己所說,他眼看着就要保不住命了,親爹一死,沒權沒勢的,還能有什麽利用價值啊?
依舊,顧清讓決定等着許喟自己開口,索性低頭全心品茗。
金駿眉一反顧清讓原本“凡茶皆苦”的認知,茶湯聞着竟是一股瓜果香,淺啜一口,舌尖就是一陣甘甜,沾着鼻翼萦回的花香蜜意,從嚨口到心脾都被沁得歡喜,誇張地說,就覺着坐在瑤池邊上飲瓊漿玉露也不過這般感受了。
許喟慣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幾乎是顧清讓剛放下茶杯,就為他手中的空杯續上了茶。
嘴裏說出的話只有更美的:“班少爺若是喜歡,我這還有些存品,稍後一并贈給少爺。”
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許喟獻殷勤,更是不祥征兆。
被坑怕了的顧清讓決定迂回試探一下:“這就是父親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你答應了他……照顧我,之類的?”
許喟笑眯眯地望着顧清讓,答道:“是呀。我可是答應了元帥,要照看好您。”卻省略了“安危”二字,畢竟原話是“照看好班的安危”。
顧清讓卻不怎麽吃得下這個解答,臨終托孤這樣的戲碼……元帥你眼也太瞎了吧!你這是托孤嗎?你這是寂寞了想讓兒子班趕緊來陪你吧!
感覺被父親嫌棄死得不夠快的顧清讓,幽幽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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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沒想到許少校是個重承諾的人,那估計還要辛苦您照看幾天了。”反正最多也就能茍活這麽幾日了。
許喟失笑:“班少爺,您太悲觀了。”
顧清讓卻挑着眉梢反問道:“怎麽,難道皇帝不想殺我?”
許喟望着顧清讓挑起的眉梢,有絲微的思緒發散。他其實也有挑眉的習慣,不過看着眼前的青年作出這個表情,感覺卻不大一樣。
大概是他自己的眉峰鋒利一些,班的眉毛稍淡,因此不會太突顯眉眼、讓目光過于铮然,散漫的感覺倒是十分清晰,不過許喟卻覺得……面前這人的眉毛應該要再高一點、長一點會更好看,如果是這樣子微微挑起,帶一點俯視角度望過來,才能完美展現他骨子裏的那股怠慢而慵懶的氣韻。
哈,讓他回答皇帝想不想殺他,不就是讓他回答元帥是不是被皇帝借刀謀害的嗎?真是狡猾啊,像只打盹的冬眠動物似的,不惹人注意,卻冷眼看清了身邊的一切。那自己的計劃,眼前這人又看穿了多少呢?偏偏他永遠都是看破不點破,不參與,只冷眼旁觀,看着他們這幫人在權力的舞臺上戴着鐐铐跳舞。
許喟迎着顧清讓冷淡的眼神笑着說道:“如果班少爺信任我的話,我有辦法讓少爺您活下來,或者至少不會死在皇帝陛下手上。”
所以摩利元帥果然是帝國借克蘇魯侵略軍之手殺死的麽……比起許喟讓自己存活的辦法,顧清讓更關心一切背後的真相。
能在侵略軍勢力如此強大的情況下,都不惜先殺死帝國最偉大的軍事家——戟·摩利,敢冒這麽大風險,只能是皇帝得知了元帥準備謀逆的消息。皇帝之前都不知道,最近才知道……那麽是誰告訴了他元帥要謀逆的消息?
參與元帥篡位或者推測出元帥要篡位的人不會太多,前者嘴巴嚴實,後者如他,完全吃瓜沒有任何動作,那就只有……
顧清讓擡起眼望向對面,剛落下的眉梢不自覺又揚了起來,只覺得眼前這人實在是精力充沛戰鬥力十足。
最開始讓他救下埃爾曼,又将埃爾曼送回到娜迦公主身邊……這樣是為了有機會獲得公主虐殺的證據?從上次飲茶許喟對他表示感謝來看,估計哪怕當初他沒有把證據遞交給元帥,許喟應該會把自己的那份上交,這樣就給了元帥重挫皇室的機會,難道事情就這麽簡單,許喟是忠于元帥的?可結果就是元帥謀逆的計劃敗露了,因俘民性命放棄篡位去了前線,然後孤立無援地死在了帝國邊疆。
顧清讓對許喟的智商不知怎的就有種迷之自信,他根本不相信許喟支持的人會在這場權力游戲中敗下陣來,雖然死得壯闊偉大吧,可這根本不是許喟這種結果導向的人會考量的因素。
正在顧清讓腦內激烈交鋒,下意識拿起茶杯就要往嘴裏灌,好纾解一下焦灼的神經——
手背傳來局部微涼的觸感,像是剛帶上點人體溫度的細長白玉貼在了手背的皮膚上,溫度是有的,可在那淺薄的微熱之後,就是涼。
顧清讓有些愕然地看着許喟壓住自己動作的酽白手指,然後聽着對方溫和說道:“茶燙,小心些。”
在顧清讓來得及感受到別扭以前,許喟就已經頗為有節地收回了手。
突如其來蘇了一把的許少校似乎并不打算收攏自己的魅力,而是揚着他那張讓同性無話可說的英俊面容,唇角的笑意就跟金駿眉茶湯似的漾着金圈,将光彩都掫攏,讓人半點都挪不開眼。
許喟倒是難得的直白,他眉眼彎彎地問道:“班少爺可是在懷疑我?”他沒有說出班懷疑的內容。
也是有趣,明明一個在撥雲弄雨,另一個只冷眼旁觀,兩人絕不是同謀,甚至有些立場還算得上對立,許喟卻總有興致和眼前這人說話,除了想聽聽他又偏又極的新奇觀點,就是享受兩人之間省卻大量廢話的心照不宣了。
顧清讓總算是有了反問的機會,哪裏會放棄使用的權力:“難道你不值得懷疑嗎?”
您這腹黑值都刷破了表,那是用一整包超長夜用放側漏都吸不幹的好嗎!
難得的直白後又是難得的直接,許喟立即說道:“并不是我向陛下告密的。”
“不過……确實是我将消息告訴了告密的那個人。”當時班少爺你也在場呢。
一直沒拼接起來的幾塊碎片飛快地嘗試各種組合模式……顧清讓這回臉色終于微變:“——是埃爾曼?”
許喟都想矜持地鼓一鼓掌了,卻還是守住了下屬的低姿态,回答道:“是的,班少爺。”
答案後反而是更大的謎團……為什麽你要告訴埃爾曼?為什麽埃爾曼決心出賣父親?後者或許能理解,可是前者……和你讓埃爾曼體驗父親的抛棄和母親的殘忍必定是同樣的原因。
顧清讓不期然回憶起了在恰赫季斯堡的山腳下,埃爾曼望着自己從灰黯到明亮的眼神;以及娜迦被公然處死的夜裏,昏朦中同樣一雙稚嫩的、卻燃燒着渴望的眼……
“你想引導埃爾曼去當皇帝?”顧清讓下意識站起了身,不複之前的平靜。
他望着許少校禮貌地用手掌擊了擊另一個掌心,算作鼓掌,然後點了點頭,“您又猜對了,班少爺。”
讓父不愛母不慈的埃爾曼獲得銀河帝國的帝位,這應該就是許喟的主線任務了,算得上是十分艱難,卻偏偏被許喟一點點謀劃向成功。
所以元帥必須得死,因為他是厭惡到要扔棄這個娜迦所生的孩子的,如果元帥成功篡位,恐怕繼任皇位的是纨绔的班都不會是埃爾曼。而阿伽門農皇帝就不同了,他至今沒有後代,後輩中血緣最親的就是埃爾曼,埃爾曼再用自己親生父親的性命來投誠,确實會有相當大的機會。
就只是……在這番算計中,被犧牲掉的娜迦可以說是罪有應得,那元帥呢?
戟·摩利并不是游吟詩人口中完美的英雄。哪怕并不喜歡,他也取了自己不愛的妻子,還生下了孩子,卻又将妻子冷置任其發瘋,是為不義;在篡位之前選擇将孩子抛棄到黑暗肮髒的地下貧民窟,然後不遺餘力地置妻子于死地,是為不仁;身為臣子卻謀圖篡位,視君為臣綱為無物,是為不忠。
這麽個不義不仁不忠的人,他還柔茹寡斷,他只是抛棄了埃爾曼,卻沒有想過殺死他,之後也沒有再下毒手,終于被埃爾曼出賣;不僅柔茹寡斷,還婦人之仁不識大局,為了拯救邊境的窮苦人民,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王位,而選擇去邊境戰鬥,最終被皇帝戕害。
真的是,真的是,哈哈,什麽帝國元帥,不過是可悲可嘆可憐可恨的普通人罷了,掌管着整個銀河帝國的軍隊,卻根本掌管不了生命中任何的變數。他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麽,又實現了什麽。明明是這樣厚重的一生,卻只讓顧清讓覺得無力。
顧清讓坐回到桌前,只覺得無力。沒勁,沒勁極了。
原本看着這個世界裏的人物活得這樣激烈,顧清讓覺得自己這一潭死水都被身邊人聲嘶力竭的活法給鼓動出了波瀾……可這波瀾終歸消散了,死水還是那譚死水,反而更加沉悶了。
這些人這麽努力的活着,欲望是如此的的濃烈,可最後又獲得了什麽?帝國尊貴的公主為了讨好丈夫可以毫不在意地虐殺掉六千多條人命,最後被丈夫親手送到了鍘刀旁,淪為複仇的盛飨。帝國威赫的元帥追求更高的帝王的權力,卻敵不過自己對人民的悲憫,被錯失的帝王權力碾滅得屍骨無存。帝國至高的皇帝為了守住自己的皇權,寧肯割舍掉大塊邊疆,也要消滅威脅統治的身邊人,現在倒是攘外必先安內了,可克蘇魯的鐵蹄停下了嗎,整個伊利亞特星省都淪陷了,剩下的腐朽不堪的帝國軍隊阻擋得了這場侵略嗎?還有埃爾曼,這個父親抛棄母親加害的可憐的孩子,終于決定自己獲得權力,來捍衛自己再也不會被抛棄,他不再可憐了,卻也不再無辜了,他還要付出什麽代價呢,即使支付了代價,就能實現自己的目标嗎?
還有許喟,他精心謀劃着一切,暗地裏耐心操控引導着一切,難道是出于自己的野心嗎,不過是為了完成離奇将他攥住的天國系統布置下的任務,在他強大到令人害怕的強勢背後,不過也是不得不為之的被動,完成了這個,他還得被放逐到下一個世界去,去撥亂其他人的命運換取自己的生存。
自己呢,死都死了,卻死都不得安寧,還得整日奔波在各個世界賣笑,現在連賣笑的權力都沒有了,還得真情實感,他哪有什麽真情什麽實感,他是冷心冷肺,冷眼旁觀着身邊的一出出戲,看着身邊人求而不得、事與願違的終生。可是,怎麽會因為這些人覺得這樣低落呢,幾乎想要替他們抱怨造物主降落在人間的苦難,這些意想不到、別出心裁的苦難,竟像是神靈用以愉悅消遣自身的豐富把戲了。
衆生皆苦,終生皆苦。自己早早就放棄了,卻依舊看不得這些不甘不屈的人抛頭顱灑熱血地奮鬥一生,到頭來落得個和自己差不多的結局。
不論怎麽做,人生都這樣不堪,那還能如何呢。難道真只能如史鐵生一般去想: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麽?這樣聊以慰藉?
顧清讓想了這麽多年,多一天也不會有答案,只得哂然一笑,喝茶,繼續喝茶吧,至少這茶是不苦的。
許喟耐心地等着顧清讓由無力轉入迷茫,又從迷茫轉入頹然,他大概猜不到顧清讓在想着些什麽形而上的玩意兒,卻能觀察感受到顧清讓低落到近乎悲恸的心情,那不是在為自己悲恸。
“班少爺,您認為我殘忍嗎?”許喟忽然問道。
顧清讓空落落的目光稍些時候才聚在許喟身上,接着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你很殘忍,你做的事都很殘忍。”
許喟聽着顧清讓的回答,以為他話盡于此,于是也哂然一笑,兩個人的笑容竟有些許相似。
卻沒想到顧清讓繼續說道:“你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然而并不從他人的慘劇中獲得快感。你只是沒有共情能力罷了。”
“你是俯瞰人間的。”顧清讓一雙深阒的眼眸望着許喟,平淡講述的聲音中,這寂靜的目光對許喟而言,望得太深了。
“誰會說俯瞰人間又肆虐人間的臺風和地震是殘忍的呢?因為知道它們不在乎,恨也無用。你也不在乎,就只是,你是有目的的,而你也正是人,因此殘忍。”
或許是疲倦,或許是釋然,顧清讓原本對許喟殘存的些許怨忿就此散去了,大抵是想明白怨忿這樣一個人是沒什麽意義的。
【班·摩利好感度+20,好感度達到0/50。】
一時的寂靜讓兩人相對無言,連出現在各自視線中的系統通知都迅速湮沒了。
許喟在顧清讓語畢之後就垂下了眼,遮蔽了自己本就不外露的情緒。顧清讓不知道許喟在想什麽,只剛好看到随着眼睑微阖,覆下的濃密的睫羽,竟讓這人顯露出幾分類似柔弱的秀氣。
很快,兩蓋黑鷺羽翼似的睫毛掀了起來,露出那雙令人沉醉的琥珀色瞳眸,其目光直直地望着顧清讓,一路徑直劈在了他靈魂薄而堅不可摧的隔膜上。
“班少爺,向皇帝陛下請求替父出征吧,陛下會同意的。那裏有元帥的嫡系部隊,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還請帶上身為下屬的我。我向元帥許諾過,在此也向您承諾,一定會照看好您,讓您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