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五口之家09

比起體會自己現在的感受, 顧清讓眼下更關心,其他三位家人對自己這位孿生兄弟忽然出現宣稱“回來了”的反應。

母親張淑芬,顯而易見的喜悅, 她急忙撚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剛坐下來的那人碗裏, 慈愛地說道:“阿平,來,吃媽媽做的紅燒肉。”可除了喜悅之外,顧清讓覺得張淑芬的眉目間多了些別的情緒, 眉頭舒展,眉梢似乎也比平時高揚了些?看起來有種神采飛揚的感覺。

哦, 阿平, 那就是叫李平了,應該是李凡的哥哥了,和他的字剛好湊一個平凡,然而不論是名字平凡的兩兄弟還是看似平凡的五口之家, 沒有人平凡。

張淑芬笑吟吟地繼續夾了塊紅燒肉,放進了顧清讓的碗裏。

父親李志傑見到李平和當初見到到顧清讓一樣冷淡,如果說硬要解讀的話,唇角的弧度是明顯放松的,顯然也能看出一兩分欣然;但眉間的川字似乎也深了一些,似乎有種被冒犯的感覺,卻不知感覺被誰冒犯。

李志傑上了年紀的渾濁雙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張淑芬,往日相當敏感的張淑芬現在卻渾然不覺似的,又往李萌碗裏夾了塊肉。

最令人無法忽視的就是李萌了, 她嬌小的一張臉已經失盡了血色,嘴唇已經呈現出褪紅的肉色,一雙瞳仁巨大的烏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平,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一只猛獸,一團污穢,一個死人。

張淑芬将紅燒肉放進她碗裏的時候,李萌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即使是三天前處于不認識顧清讓的認知模式時,李萌都沒有怎麽極端的反應。看着李萌混沌一片的烏黑瞳眸,顧清讓竟然詭異地回想起了不久前看過的那雙球鞋的污濘鞋底,同樣的濁黑裏混雜着大量令人不适的元素。李萌的眼中,有碾碎的恐懼,殘破的震驚,分裂的迷茫,還有沾血的仇恨。

這樣的注視李平當然不會注意不到,他對着李萌又咧開了嘴,幹裂起皮的嘴唇下露出了漬黃的牙齒。李萌立刻驚慌地低下了頭,埋頭開始吃白飯。

顧清讓相信同在飯桌上父母不會錯過兄妹之間詭異的互動,可兩人卻像是在表演另一出神秘的情景劇了。

張淑芬又夾了一塊肉,卻不是給李志傑,而是坐了下來,将肥美的肉塊放在了自己的唇邊,開始不疾不徐地啃食。

顧清讓幾秒前就覺得不對勁了,他甚至認為按照張淑芬往常的表現,哪怕李平回來了她都會最先給李志傑夾肉,而不是像現在唯獨沒給李志傑夾肉。

李志傑顯然也沒有錯過這個稱得上瑣碎微小的細節,他眉間的川字更深了,嘴角也不悅地下撇得更厲害,卻居然沒有開口說話,而是沉默地給自己夾菜。

顧清讓清清楚楚地看到,挺直了背脊的張淑芬居高臨下地望着低頭吃飯的李志傑,紋了半永久深紅唇線的嘴,慢慢露出了一個不明顯的、卻倨傲的笑容,然後這張嘴吃下了整塊肥膩的肉。

看着看着,饑餓直接吞吃了顧清讓的理智,管不了更多了,顧清讓太餓了,他擡起筷子就開始大朵快頤,紅燒肉、榄菜肉末、糖醋排骨……張淑芬似乎格外喜歡做肉菜,而顧清讓只覺得每一道肉菜都美味至極,讓他根本停不下手去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

飯桌上,還有一個人的食欲也很好。李凡的哥哥李平。顧清讓倒也能理解,畢竟這個人在冰櫃裏關了不知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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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顧清讓的手和餐桌上和李平同樣夾筷子的手撞了一下,刺骨的冰涼,比起先聯想到冰櫃中屍體的溫度,顧清讓先回憶起了雜物間的拿面鏡子,一樣針蜇般的冷痛感。

顧清讓還看到,李凡的指甲縫裏布滿了褐色黑色的污垢。

就像宿醉的人被當頭淋下的冷水驚醒,從大打折扣的食欲中清明過來,顧清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真的吃了很多。

為什麽會這麽餓?甚至餓到失去理智?

明明就在三天前,他還是個沒有味覺吃什麽都味同嚼蠟的人。

口腔裏殘留的美味,又開始感覺到了怪異。

就在這時候,褲兜裏傳來了震動——是有短信來了。許喟聯系了他。

莫名的,光是想到許喟兩個字,顧清讓剛剛再度緊繃的神經稍微纾解了些,不再那麽繃得太陽穴痛了。

“嗯,我吃完了,先去下洗手間,你們慢吃。”

顧清讓站起身快速說道,并沒有選擇一樓的洗手間,而是上了樓梯,盡量遠離那一家四口,進入自己熟悉的那間洗手間。

在進洗手間之前,顧清讓回了個頭,這一看,頭皮又開始發麻。

樓下的一家四口,全部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他們就像一直在注視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從樓下走到了樓上。

李平和張淑芬挂着大大的笑容,李志傑和李萌面無表情,就這樣,李凡的親人們這樣詭異而沉默地看着他。

顧清讓放在洗手間門把手上的手指顫了顫,然後快速扭動把手,開門進入了洗手間,關上了門,甚至反扣上了鎖。

狹窄潮濕的空間使得顧清讓急促的呼吸格外明顯,顧清讓一邊深呼吸嘗試平複,一邊拿出了手機。

确實是許喟。

顧清讓自動跳過了“這真是太好了”的心理活動,點開了短信,只見短信內容是:“方便嗎,我在你家後院。”

許喟就在隔着一道牆的地方等他。這真是太好了。

顧清讓的心跳和呼吸總算恢複了本來的頻率,他仔細地在看過一遍短短的九個字和兩個标點符號,這才鄭重地回複道:“收到。我馬上來。”

幾乎是雀躍的,顧清讓牙刷都沒用,匆匆漱了下口,就扭回反扣的鎖,拉開了門——

李平就站在門外,笑嘻嘻地看着他。

“嗯,你用。”顧清讓簡短地說道,小心翼翼地繞開了李平的身體,走出洗手間來到走廊上。

“阿凡吶。”李平在顧清讓身後叫到。

身形頓了頓,顧清讓還是轉回了身,看着李平靠着門框,發出了聲音:“嘻嘻,好久不見了喲。”

顧清讓:“……”求你閉嘴別再嘻嘻了。

就在顧清讓打算直接詢問對方有什麽事的時候,李平拉扯出古怪的笑容說道:“這次,哥哥會玩久一點的。”

然後李平帶着嘻嘻的笑聲,關上了洗手間的門。

這次?那麽上次是什麽時候,又發生了什麽事,甚至導致了李平的死亡?

心裏惦記着許喟在等他,顧清讓來不及多想,本來這些零零散散的線頭也不是他能靠想就能厘清的。

走下樓梯的顧清讓,在客廳中即将轉身走進短廊的時候,聽到了身後客廳傳來的對話。

“老公啊,我今晚做飯的時候劃傷了手指,今晚就你來收拾餐桌,好不好呀?”

沒有聽到李志傑的回複。但是很快傳來了碗筷和陶瓷碰擊的聲音,不知是誰開始收拾桌面上的碗碗盤盤了。

“哎呀,謝謝老公,你真貼心呀。”

顧清讓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腳步走進短廊,打開了房屋的後門,走出了整棟屋子。

以前覺得雜草叢生的後院讓人不安,現在反倒比充滿人煙的室內有安全感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幕,不知什麽時候星星和月亮又出來了。隐隐的,甚至有了蟬鳴。

顧清讓穿過了小路,在後院的籬笆旁,見到了許喟。

若幹家的燈火掩映中,許喟的面容并不清晰,卻依舊能從工筆精心描繪般的輪廓線看出這是位美男子。

“喏。”許喟輕輕打了聲招呼,然後将并攏的雙手伸到顧清讓面前慢慢打開。

一捧星子般的光亮瑩瑩升起,在黑暗中,如同一團黃綠色的小型煙花慢慢地綻放開,穿過許喟手指的縫隙,向空中擴散開去,向天上曳去,越曳越高越淡薄,像是被一聲喟嘆給吹散了。

“螢火蟲?”顧清讓明知故問道。

“是的,”許喟也一同仰着頭,說道,“來的路上看到的,就暫借了一團,請蟲們過來做客也給你看看。”

現在仰頭望去,散開的螢火蟲們已經如同一匹稀薄的發光漁網罩在兩人上方,網住了幾顆寥落的遠星,就不知能不能打撈得起來了。

“挺美的。”顧清讓說道。

在晦暗的光亮下,許喟側過頭望了過來,問道:“你還好嗎?”

沉默稍許,顧清讓誠實地袒露出自己略顯狼狽的境地:“說實話,不太好。”

許喟也沉默了些許,用輕快的聲音說道:“那就出去逛逛吧。”

顧清讓剛想說自己似乎不能離開這個家,可以轉過頭,就對上了一雙溫和而堅定的眼,脫口而出的話語變成了:“行啊。”

許喟輕松從籬笆邊翻身而出,他大概也是這麽進來的,然後向顧清讓紳士地伸出手。

顧清讓可不覺得自己柔弱地需要幫助,再說剛吃了個大飽飯精力十足,也輕輕松松地自籬笆上一躍而過——

雙腳踏踏實實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他出來了,從這個四口——不,從這個五口之家出來了。

顧清讓驚訝地望向許喟,問道:“是你幫我的?”

許喟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是你本來就能出來了,往後不出意料,你還能走更——”許喟頓住沒有再說。

顧清讓立即會意,帶着幾分自嘲接道:“知道了,你再給我劇透我又得睡暈過去。”

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許喟又用輕快的聲音轉而說道:“這麽好的月色,還有晚風,走,好好逛逛。”

像是一匹被拴在木樁上許久許久的小象,初次知道了自己能夠掙脫束縛,顧清讓此時竟有了幾分忐忑而期待的心情。

頭頂的峨眉月高懸,街道旁樹影霏微,幾扇亮燈的窗戶綴在半空中,晚風吹過手臂和腳踝。

顧清讓收回目光,看向站在他身旁的人,久違地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也用輕快地語氣說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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