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口之家21

顧清讓現在很憂郁。

醫院樓道轉角的落地鏡中, 呈現着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孩。

這個女孩年齡感并不明顯,氣質有些矛盾,從憔悴的臉色來看似乎有些年紀了, 可眉眼間未脫的稚氣又讓她像是二十出頭, 甚至更年輕。女孩的長期營養不良是顯而易見的,病服在她身上顯得格外的寬松,她的臉龐蒼白而瘦削,唇也無血色, 領口處的鎖骨清晰可見,發量有些稀少且頭發細軟枯黃, 可即使這樣, 依舊掩蓋不住女孩绮粲的美貌,像一株帶病的露薇。這樣的模樣和暧昧的氣質,讓人聯想到《洛麗塔》。

審美是人類的本能,任何時候能見到位漂亮的姑娘總歸是件令人喜悅的事, 只是——

——這偏偏是顧清讓現在的模樣。

坐在輪椅的顧清讓低下頭,看着被皮包骨頭撐得凸凹不平的病服下嶙峋的膝蓋,嘆了口氣。

這無疑就是現實世界中李萌的身體了。

如果李萌在2007年是13歲,那麽在2027年的現在,她這副身體就有33歲了,可因為連着20年昏迷在病床上,盡管全靠吊着營養液續命,卻免去了人世間的磋磨,反倒顯得年輕。不過, 長年癱瘓導致了全身肌肉萎縮,因此哪怕經過檢查确認李萌的神經系統健全,仍需進行長期且大量的複建活動才能恢複健康,顧清讓現在還無法帶着這具軀體站起來,只能躺在病床上或坐在輪椅中。

被困在方寸之地,顧清讓的不安反倒被壓縮得愈發濃厚。首當其沖的憂慮就是,一周過去了,除了他在李萌的軀體中半睡半醒,真正的李萌卻毫無蹤跡,在他牽着她的手走進那道光門後,那個受盡苦難浴血成魔的複仇女孩卻并沒有再出現在他的手邊。顧清讓明明記得自己沒有放手。

以及,最讓顧清讓挂懷的,是許喟的下落。

談不上來由,顧清讓才不會相信許喟會死在那個魑魅橫行的世界裏,不論是心性還能力,許喟都不會讓自己到犧牲性命的境地,盡管,有那樣程度的犧牲,已經完全颠覆了顧清讓對許喟的認知。

除了積極複健讓身體早日恢複行動能力,剩下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了,等待李萌和許喟的出現。早已習慣了多年被動狀态的顧清讓,第一次覺得等待是這麽的令人難以忍受,令他憤怒自己的無能。

鏡中的女孩緊緊蹙起了眉頭,顧清讓看見了,又愧怕為李萌添上幾道皺紋,知道這是對女孩莫大的罪愆,只好收了滿腔的憤懑,努力平靜下來,借着思考恢複理性。

盡管因為多年不曾開口,李萌的發聲能力也退化嚴重,見到這種狀況,也沒有人急着來和李萌身體裏的顧清讓來進行溝通,雖然不能從直接的對話中獲取信息,但顧清讓還能看能聽,也算理明白了現實世界中的李萌的經歷與處境。

原來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疊蠟筆畫不是寓言或計劃,而是早已塵埃落定的事實,早在20年前,13歲的李萌不堪忍受一切,提起菜刀殺了自己全家。這個全家也包括自己,在殺死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後,李萌最後将菜刀捅進了自己的胸口。

她在2007年的7月26日的晚餐前,将網購的三-唑-侖放進水瓶中,在全家人在昏迷在餐桌上後,将菜刀捅進了他們的胸膛,而在最後自殺的時候,大抵是因為生理性的疼痛導致身體自我防衛機制啓動,因此沒能重傷自己,最終險險生還。可哪怕搶救了過來,李萌卻再也沒有蘇醒,以李氏滅門案主要嫌疑人的身份在病床上一趟就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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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十三歲就成為了殺人惡魔,可在顧清讓蘇醒時候,感覺身邊來往的醫護和警官等人員看自己時多少都帶着點同情,甚至床頭總插着新鮮的花束,醫療恢複條件堪稱良好,顧清讓雖然無法上網查證,但他猜想,李萌的案件當初因此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争議相當大。畢竟,“13歲的女童手刃全家”、“13歲的哥哥性侵不足10歲的親妹妹”、“父親夥同兒子性侵女兒”、“母親謊稱報警被性侵的女兒是騙子”拆開哪一個都是引爆輿論的熱點,甚至延伸開來,“父母不需考核就能上崗”、“執法敷衍導致家庭慘劇延續四年終釀滅門案”、“青少年性教育的缺失”、“社區、學校等機構對女童異象的忽視”等等議題,這無數的人性醜陋面糾集在一起,顧清讓都能随手替熱衷逐臭的媒體們取上無數個博眼球的聳動标題。

而被大衆消費的背德新聞後,只有一個坐在輪椅上形銷骨立的伶仃女孩,擺脫掉噩夢般的家庭與人生的後果是蹉跎過去的二十年青春,以及在監獄或精神病院中的餘生。或許有許多人關注她,卻沒有人關心她,更沒有人愛她。她甚至不知道愛是什麽,到三十三歲都沒來得及知道。

是否,李萌正是因為預見到了這些,才寧願沉溺在無限循環的噩夢中也不願醒來?因為夢中的痛苦至少是她熟悉的,而她不想再去承受新的痛苦了。

顧清讓甚至不知道,他強行拉着李萌離開她扭曲的精神世界,打碎了她的噩夢卻也是匿處,是不是對她的又一重傷害與犯罪?

“……不是呀,哥哥。”

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忽然響起在了輪椅女孩的腦海裏,響在了顧清讓的靈魂邊上。

“我現在知道關心和愛是什麽,很溫暖,讓人軟乎乎的,像變成了棉花糖,是哥哥給我的。”

“我才沒有責怪哥哥,我感謝你做的一切。謝謝哥哥呀。”

鏡子裏的女孩驀然紅了眼眶,鼻尖也紅了,她遲鈍地眨了眨眼,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擡起手臂,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員工姓名顧清讓,員工編號85889,成功改變世界主線,獲得大量績點績效獎勵,系統結算中……】

【系統結算完成,員工顧清讓任務指标超額完成,允許下線。】

【已選擇暫時放棄強制下線。】

被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輕人推回到病房中,顧清讓擡起手指指了指窗戶,警察先生随即會意,将他推到窗邊。

窗外是郁郁蔥蔥的樟樹,酣饫在無風的晴朗裏,從容地懶散着枝桠午睡着。

世界一片靜好,哪有什麽被改變了主線的模樣。

顧清讓有些失笑,這才發現天國系統倒也有些禪機,秉持着一花一世界的佛理,倒讓人高看。

本來就是,拯救一個人,當然能算拯救了一個世界,拯救這件事講究儀式感反倒顯得功利,不必驚天動地也無需萬衆歡呼,鬥轉星移這樣大的動靜都亘古無聲,心頭上一位美麗少女的複蘇輕易将整個胸膛都堆滿了歡喜。這樣就很好,非常好,太好了。

雖然這位少女簡短說了幾句話,就說自己困了,靜悄悄沒了聲息又去休息了。

李萌都醒了,許喟又在哪呢?

“嗯,李萌同志,你別太難過。”

一直站在輪椅旁的年輕警官壓低了聲音如是說道。

顧清讓擡起眼眸,有些驚訝地望了眼這位姓徐的警官一眼。畢竟這是面目嚴肅的警察第一次和他說話,而他幾乎24小時都守在李萌身邊,監視的意味不言而喻,李萌除了是病人,更是犯人。

“嗯……我剛看你哭了,”徐警官別別扭扭地說道,也不看顧清讓,而是望着窗外的樹蓋快速說道,“就是吧,人只要活着,就有盼頭,你既然能醒過來,就代表還是有盼頭的,不管将來怎麽樣,總不會更差——唉也不是這意思,啧,我這嘴!”

徐警官轉過頭來,看着顧清讓認真地說道:“我就這意思,死都淌過了,活着還能有什麽事淌不過?”

輪椅裏的女孩沉默地望着年輕的警察許久,直望到他臉頰可疑地發紅,然而慢慢朝着他揚起一個微笑,再慢慢點了點頭。

徐警官覺得,這看守犯人的苦差事也沒有那麽枯燥了,還有窗外的枝枝葉葉,可真好看。

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徐警官意外地健談,雖然對李萌的案情不透露一絲一毫,卻願意不厭其煩地向顧清讓訴說二十年間的時代變化。

“祖國發展得太快了,以前出門買東西還要帶錢包,現在帶手機或者智能手表就成,連農村都實現了無現金支付——”後知後覺意識到了“出門”這個話題的敏感,徐警官趕緊收住了嘴,轉而談到了如今的醫療。

“……還別說,你這次能醒過來,說不定上面安排過來的心理治療團隊真的派上了用場!”

說到這,徐警官的臉上浮上了一抹驚奇的色彩:“我之前一直以為心理學都是忽悠人的,特別是那個姓班的專家,成天坐在你病床邊對你講這講那,還不停地介紹自己,說你還保留着聽力,潛意識能接受這些信息,在腦海中建立他的人物模型,說什麽能以模型為媒介和你溝通,進行心理治療……反正神神道道的,什麽臨床心理學專家,十足像個擺攤算命的神棍!”

“然後他前些日子還拿了些感覺很尖端的儀器,一個全是線的頭盔罩在你頭上,然後往他腦袋上也貼了一堆線,又給自己注射一管液體,就睡過去了。還別說,看他睡着之後腿腳不時地彈動,就像在打鬥一樣,怎麽,難道是真去到你的腦海裏和死神打架去了?”

“你昏迷的這麽多年有做夢嗎?說不定夢裏還見過他呢!”

“你就想想,唉我是個男人也得承認,你見過肯定有印象,長得特別帥,見過就不會忘那種——哦,哦!還有他眼睛是淺棕色,我有個小師妹特花癡他,說那是琥珀色——哎你別激動別激動!好好坐着!你們小姑娘聽到帥哥就不淡定,當初見我怎麽沒這麽激動呀。”

徐警官無奈地把女孩按回到輪椅中坐好,繼續說道:

“那人名字也特有趣,不是姓班嗎,我懷疑那不是他本名,因為和最近特火的一部科幻電影裏面的人物名字一樣——”

“叫班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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