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口之家22

顧清讓睜開眼, 看到了坐在他病床邊的許喟。

許喟是任何人都會說“見過就不會忘”的、肉眼凡胎瞧上一眼就能見卓著的人。就像見到容貌出挑的人,大家一般會聯想到花卉這樣精巧且須呵護的柔美事物,而顧清讓在見到許喟的第一眼, 聯想到的卻是籠罩巉岩的雲霧, 神秘,疏離,料峭且高峻。

在軍裝和唐裝之後,這一次的許喟穿着酽白色的醫師服, 搭配着白色的襯衣白色的領帶,整個人白得發光, 偃然是寄存在人間的治愈天使拉斐爾了。這位姓“班”的心理醫生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在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細邊框的眼鏡, 薄且淡的嘴唇勾勒出清淺的笑意,恨不得頭發尖都散發出斯文敗類的味道。

“你醒了。”許喟對他說道。顧清讓隐隐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

許喟擡起右手,食指微曲虛虛抵住下巴,大拇指輕掃過颏部, 唇角則兀然間揚起,連鏡框後的一雙琥珀眼都顯閃亮,只聽他笑吟吟地說道:“這倒是我第二次在病床邊上等你醒了。”

還真是,上次就是在銀河世界裏——額,在顧清讓半路強制下線坑了一把許喟又重新上線之後。

嗯,許喟要是這麽說的話,那就代表他知道現在躺在病床上李萌身體裏的不是本尊,而是他顧清讓。也是,畢竟在快穿世界一路橫行的許喟已經豪擲經驗值, 買了鎖定他靈魂的雞肋技能,被認出來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顧清讓對許喟言語之外不确定是否存在的雙重調侃之意有些心虛,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心虛會以這種形式暴露——

【李凡好感度+30,好感度達到200/200。】

顧清讓:“……”

行吧,在改變世界主線完成任務指标之後,原本的被攻略指标居然完成了一個。在失去了自主操作好感度發放功能後,他顧清讓,終于破天荒的被一位快穿者攻略下來了!而這個人居然就是害他失去好感度自主發放功能的許!喟!

開始充滿了冤屈的事故直接腰斬了顧清讓對許喟最初的好感,然而兜兜轉轉,顧清讓都記不清自己被許喟救過幾回命了。就只是,只能說人與人的第一印象充滿了宿命的意味?哪怕第二眼就被許喟坑了五千字檢讨,但因為第一眼被對方的美貌所打動,所以峰回路轉最後還是會被這磨人的小妖精再次打動?當初以奏笛客的身份落進水裏的顧清讓做夢都想不到,若幹個世界後的自己,會有被許喟攻略的一天。

算了算了,本少爺以普渡衆生為己任,好感度什麽的,不要大意地都拿去吧!

然而成功攻略了b級npc賺取了大量經驗值的許喟,竟然連半點感恩之心都沒有,反而頂着他斯文敗類的皮相相當不識相地問道:“在女孩子裏的身體裏感覺怎麽樣,應該很新奇有趣?”

顧清讓:“……”

禽獸閉嘴!哪壺不開提哪壺什麽眼色!換你試試覺得新奇有趣不?噓噓的時候都沒有鳥可扶知道有多心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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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讓強顏歡笑道:“聽說你取名叫班摩利耶,怎麽,也知道自己是個反派不敢用真名,知道要敬仰一代偉人班少爺了?”語言攻擊誰不會,即使是鹹魚顧清讓也有絕不服輸的時候!

然而許喟混蛋起來定然讓人牙癢,對着顧清讓原本以為是有來有回的嘴皮子大賽輕易舉了白旗,原本是虛托着下颏的右手索性直接将肘部置在了顧清讓的肩膀邊上,整個上半身向顧清讓這邊傾倒過來,臉驀然間就靠得相當近,許喟颔首瞧着顧清讓,笑眯眯地說道:“是呀,我可是相當懷戀班少爺呢。”

顧清讓挪開了與許喟對視的眼,硬着頭皮問道:“話說這個世界裏有班摩利的電影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喟彎着眉梢自顧說道:“現在總算守着班少爺又醒了過來,我這個大反派的心情卻似乎比上一次還要好。”

顧清讓:“……”大哥你講話不要這麽gaygay的,我快接不下去了好嗎!

“嗯,那……”絕不服輸的顧清讓堅強地把視線重新挪回到許喟的臉上,扭動脖頸這一輕微動作似乎已經消耗掉了他所有的能量,因此運作不起大腦去給出什麽有具體意義的回應,而是蠢蠢地向許喟說道:“謝謝?”

曾經的銀河帝國元帥似乎很滿意這個蠢蠢的回應。顧清讓的視線穿過薄薄的透明鏡片,毫無防備地酲在那雙漾滿了笑意的春醪般琥珀色中。

“今天可是好天氣,一起下去轉轉吧,”許喟站起身,扶了扶金絲邊的眼鏡,将輪椅推了過來,“然後所有事我都慢慢說給你聽。”

然後在被一個笑眼迷暈得不輕的顧清讓來得及反應之前,許喟直接将顧清讓——準确的說是李萌的身體打橫抱起。

因為彎腰的大幅度動作,許喟剛扶好的鏡框又從鼻梁上滑落一截,顧清讓也不知為何這一瞬時間似乎被拉得格外漫長,視網膜上的光影變幻都呈現得緩慢。足以讓他清晰地看到墨色的眉梢和金色的鏡框之間,許喟垂下的長長的睫毛,像當頭掠過的黑鷺的翅羽,細密的柔軟的,拂過額頭心尖,搔得手 指頭尖都蜷縮着癢。

昨夜應當下過雨,空氣中漫漶着微濕的雨味和淡薄的苦氣。在夏天,即使是“梧桐葉上三更雨”,也難有“別是人間一段愁”的悲意,即使有,高溫的夏季尚且不準一碗隔夜飯,就更不會放着所謂雨愁雨悲不熨個服服帖帖了。

這個清晨鮮嫩得沒有一條皺紋,住院部的庭院裏植滿了大樹,亭亭如蓋深綠罩在淺綠上,這些樟樹榆樹們或許還沒睡醒,打着盹舒展開的枝桠疏漏不少,縱了剛出爐的陽光跳躍過層層罅隙,碎金子般灑滿了石道,閃耀在顧清讓和許喟的身側。

今天确實是個好天氣。

“……大抵就是這樣了,《鏽色銀河》這部電影的故事劇情基本和我們的經歷一模一樣,不過演員的臉卻和我們不大像。”

說着,許喟以稍為不滿的語氣說道:“電影結局在白茄當選銀河共和國總統後戛然而止,半點沒有後續,完全沒有滿足我的好奇心。”、

“好歹費了那麽多心力,當了個徹頭徹尾的大反派,好不容易建立的共和國也不知道怎麽樣,不說擴張領土吧,至少要将那幫軍閥割據號稱獨立的領土都收回來吧。”

聽着許喟近似碎碎念的吐槽,顧清讓樂出了聲,忍不住回頭去看許喟的臉色。

顧清讓還真是沒有想到,他以為許喟是喜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幕後玩家,結果竟然對自己勤勤懇懇建下的功業十分關心,還和網絡自幹五一樣講究寸土必争,人型自然災害忽然這麽接了地氣,倒讓顧清讓覺得自己看走了非常偏的眼。

究竟是自己一開始就想錯了這個人,還是許喟在不斷改變自己呢?如果是後者,心性成熟以後還能不斷修正自身價值觀,真教人欽佩——

等等,似乎不論許喟究竟是怎樣,他顧清讓在心裏都會為許喟強行挽尊戴上一圈偉光正的光環……所以人被攻略後真的就會像個十足的腦殘粉嗎?!

“那就是說,我們共同經歷的銀河世界,是一部電影裏的世界了?倒也有趣。”顧清讓饒有興致地說道。

他原本以為那鏽色的銀河正是地球的未來,結果連平行世界都算不上,而是世界中的世界,那麽究竟是他和許喟還有更多人締造了《鏽色銀河》的故事,還是《鏽色銀河》締造了班·摩利、戟·摩利還有埃爾曼·諾亞等等人物?

這個問題無法深想,就像現在的人類無法全然否定自己“擁有自主意識”是否是被設定在大腦中的一道指令,你的想法真的是“你”想出來的嗎?還想茍且生活就不能再自問。

“是很有趣,”許喟接過了話題,說道,“就像不久前的那個世界,有種種不合理之處能讓你發現那是個虛假的世界,可如果完全否定它的真實性,莊周夢蝶的典故也不會傳承至今了。”

“可不是,《黑客帝國》裏也說:又該如何定義‘真’?如果你指的是可被感知到,被嗅到,被嘗到,被看到,”顧清讓談興大發地背起了電影臺詞,“那所謂真實無非就是經你大腦處理過的電信號。”

“至少系統肯定了李萌的精神世界的存在,這一點我熱烈贊美。”雖然李萌的靈魂正在睡眠狀态,顧清讓出于謹慎沒有多講關于系統的事情,畢竟他能坦然說出自己是個不斷穿越各個世界的怪人,卻不想讓李萌知道自己成為了系統判定的一環。但他知道,許喟定然理解他指的是“改變世界主線”的任務獎勵。

顧清讓索性回過頭,淘氣孩似的将下巴擱在輪椅背上擡頭看着許喟,笑嘻嘻地說道:“我倒是很震驚你,畢竟之前能讓你出動的不是颠覆銀河帝國就是拯救超級英雄聯盟,但這些都沒有你現在為了保護一個小女孩冒的風險多。”

顧清讓主動提到了許喟在那個精神世界中最後關頭的犧牲,他無法自然地開口表達自己的感激,可許喟在冰寒鏡像中的擁抱所給予的溫暖至今熨帖着顧清讓的心髒。哪怕許喟是出于颠覆世界賺取經驗值目的的策略性行為,顧清讓感受到的震撼性的感動是無比真實的,那就足夠了。

為了避免颠到扭着身坐着的顧清讓,許喟小心放松了手裏推輪椅的力氣,他的手指輕輕在金屬扶柄上叩了叩,很快接下了顧清讓的話,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輪椅中的女孩紅了耳朵,一言不發地轉身重新背對着他。可惜的是,許喟至今都沒能見到這個已經和他相逢了四個世界(令人遺憾的武俠世界也得算上)的快穿者的真實模樣。

“在我眼中,能拯救幾百億人和能拯救一個人,都是很好的事;同樣的,間接殺死很多人和直接殺死一個人,都是我要背負的罪。”

“不過,在這個世界裏,我從頭到尾想保護的,都是你呀,清讓同志。”許喟如是說道。

光速轉過身去的顧清讓簡直要咆哮了:不要再蘇了!我的好感度已經被你刷爆了大哥!再怎麽蘇我一臉我也給不出更多的好感度了!要優化資源配置不要再揮霍你的魅力了混蛋!

——不過話說,許喟就是許喟,自從提出顧清讓是“特殊快穿者”的觀點後,對快穿者竟然能被刷好感度攻略這一巨大疑點絕口不提,簡直是視若未見……這不戳破的大度有點帥氣?

再等等,為什麽許喟要保護李凡而不是李萌呢?難道和鏽色銀河一樣,單單只拯救本會精神崩潰人格泯滅的李萌的颠覆不算徹底,幹脆讓他顧清讓一個外來者在李萌的身體裏當家作主?所以甚至,按照許喟原本的計劃,搞不好李萌或許不會活下來……雖說這又是把許喟往大反派想了,但怎麽說呢,還真不是沒可能……在這種假設下,許喟自我犧牲前喊出的那句“帶着李萌活着出去”就更加迷之感動了啊嗚嗚嗚。

“所以你當時退出和李萌的精神連接後,受傷沒?”顧清讓緊張地問道。

“受傷了,傷的還不輕,”許喟大方承認自己的弱勢簡直是人間奇聞,而這果然加劇了顧清讓的愧疚,“不然也不會在你醒後一個月才出現了。”

後悔提問的顧清讓聽到許喟這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所以你這邊,就是你和李萌的靈魂輪流接管這具身體?”許喟主動轉移話題問道。

“嗯,是的,但其實應該說我和李萌各自接管身體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分之一,靈魂清醒的時間也只有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的時間我們都在睡覺,如果說李萌是因為多年精神創傷所以精力不振還算合理,我這情況就有點費解了……”

身後沒有傳來之前總是快速的回應,顧清讓頓了頓,還是回轉身向後看去,一邊說道:“我想起了一件事……”

身披白色長款醫師制服的男人發梢和肩頭都落滿了細碎的金色陽光,他的容顏好看得像一具文藝複興時期傳世至今的完美雕塑,一件令人驚嘆并折服于美的藝術品,要灑滿了金箔來觀瞻。除去皮囊本身,許喟骨子裏的疏離感也總難讓人想到,他其實也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就比如此刻,他低頭望着顧清讓的目光中流光栩栩的思愫,在那倏爾而逝的光亮間,顧清讓甚至幻想自己是否透過那雙剔透的眼,看到了對方跳動着的鮮紅心髒。

那些深晦的思愫顧清讓片刻之間解讀不出來,卻立即收住了原本要說的話,轉而随意說道:“徐警官還給我推薦了一款叫《成仙》的全息網游來着,我都沒精力玩。”

脫出一只手來撫了撫穩穩架在鼻梁,許喟溫和地請求道:“再陪我逛一會吧,清讓。”

顧清讓乖巧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這就是許喟了,明明想着陪病患下樓呼吸新鮮空氣,口中卻說着“一起下去轉轉吧”,現在則成了“再陪我逛一會”,顧清讓忽然想,男人為了面子掩蓋溫柔的方法通常是表現得強勢而霸道,而許喟,或許則是刻意表現虛假而讓人懷疑他溫柔的真實性-吧。

顧清讓發現自己有一點因為許喟變了,他曾經總是追求要“冷酷地清醒着”,現在卻覺得去糾結許喟的真心假意反倒無趣且不解風情,人和人的交往中,真正形成聯結的媒介是感性的心靈感受,而非理性的客觀事實,絕大部分時候,許喟對待他總是格外溫柔的,并會為之前不夠溫柔的行為陳懇道歉,他帶給顧清讓的震撼、啓發、溫暖、感動還有種種感受都是絕對真實的,這真實的一切讓顧清讓十分感激,于是決定改變自己揪根探底的性子,而是早點想着如何能回報就好。

兩人在住院部的院落中轉悠着,一人坐在輪椅上,一人推着輪椅,轉到日上三竿出來散心的病患和病患家屬越來越多,又轉到這些病患去吃飯去午休,去吃藥去手術。

他們聊了很多,有很早就成為某個線索的茨威格,有剛剛提到的《黑客帝國》,聊歷史聊哲學聊心理學,聊各自的快穿經歷,還聊來到天國系統之前的那個世界。久遠的21世紀初的時光在2027年的地球上回溯,那是他們身為普通人的鮮活時光,沒有什麽天國系統,也沒有什麽穿越世界,那時的他們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小時候為了學業而奮鬥,長大後為了工作而奮鬥,生活軌跡遵循着約定俗成的社會規則而沒什麽自由,然而對比現在的無法無天,反而顯得曾經有過莫大的自由。但不論到底是自由還不是自由,都是已被熔煉成化石的老時光了。

中間李萌醒了過來,卻乖巧得沒有出聲,依舊把自己身體的掌控權讓給了顧清讓,在聽了一陣顧清讓和許喟的聊天後,又重新睡了過去。

直到黃昏時分,赤紅的霞光染遍每一片綠葉,天地萬物都籠罩在撩人眉睫的絢爛光華中。

若真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那麽顧清讓想,這院落中的每一個世界或許都籠罩在同一片秾麗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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